呂德文:基層沒錢了怎麼辦?
guancha
【文/ 呂德文】
當前基層治理正陷入多重現實困境:衞星遙感“一刀切”執法缺乏溝通空間,基層債務與歷史遺留問題疊加形成惡性循環,減負口號喊響多年後卻不得不面臨”體制降速”與活力消退。儘管幹部待遇逐漸拉平、會議文件有所減少,但無效問責、兜底壓力與少數人綁架政策等問題依然存在。
基層工作正從“發展導向”轉向“維持型治理”,如何在有限資源下承擔好責任與保持住活力,已經成為基層治理的新挑戰。
關於“一刀切”
基於衞星遙感技術的霸權治理,對基層的傷害還是很嚴重。有關部門雖然已不再將衞片當作直接執法依據,但從實踐看,國土資源督查部門只能以衞片為依據,否則根本就管不過來。
基層哪怕實事求是調查了,有了事實依據和合理理由,但基本上沒有討價還價空間,督查部門根本就不見面、不溝通,只要整改結果。讓人比較滿意的是,有些地方羣眾在燒草木灰,沒人管。環保部門監測到了,只是提醒,但不會問責。

河北某農場不同季節的衞星遙感圖片 自然資源部國土衞星遙感應用中心
關於基層待遇
從調查的情況看,越是具有財政自主性的鄉鎮街道,財政困難越明顯。反倒是一直依靠上級財政兜底的地方,影響不大。
東部某發達地區鄉鎮,因為津補貼規範了,獎勵基本上沒有了,績效也減少了,幹部收入減少了1/3。某次發達鄉鎮,以前依靠鄉鎮自籌的績效,基本上發不出來了。但西部貧困鄉鎮,幹部的待遇這幾年沒受任何影響。當地省會城市和市州貧困鄉鎮同級別幹部的待遇,相差不大。全國基層幹部的待遇在拉平,算是一個新現象。
關於基層負擔
這兩年,基層負擔的確得到了根本性逆轉。一位鄉鎮書記説,過去,他一週有個一天時間沒有會議,就算是很好了;現在,他一週有一天的會,都算多了。上級檢查督查也少了,文件雖然還有一些變相下發的,但總體上也減少了不少。
這固然是中央花大力氣專項整治的結果。但很多基層幹部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調侃:主要是沒錢折騰了。現如今,各地都在節約過日子,搞正事都不夠錢了,搞形式更沒錢了。
關於基層債務
我的主觀印象是,基層債務增加了。
鄉鎮和街道的債務,主要是因為項目建設造成的。有些項目是自己主動做的,投下去就是打水漂。前幾年,某縣的主要領導在全縣推廣鄉村振興示範,幾乎每個鄉鎮都通過借債搞了一兩個示範點,花了一兩千萬。結果,領導高升了,但鄉鎮幾乎都留下了鉅額債務。
村一級都有債務,不少都是來自於上級不接地氣的政策。比如,在耕地進出平衡的整治過程中,很多村都花錢開荒種地,一個村為此留下十幾萬債務也是正常的。更為普遍都是,有些項目雖然申請下來了,但資金卻撥不下來,導致事實上的債務。
據某位基層領導説,現如今,只有鄉村振興銜接資金專款專用,其他上級下來的項目資金,縣財政都統一統籌了。這就導致了一個結果,鄉鎮街道申請項目,哪怕做完了,但也可能是事實欠施工方的項目資金。

財政部部長藍佛安:“加強基層“三保”財力保障。2024年我們中央財政安排對地方轉移支付預算超過10萬億元,並督促地方將財力下沉基層,優先足額安排“三保”經費預算。我們這裏所説的基層,主要是縣一級。” 央視新聞
關於歷史遺留問題
幾乎所有鄉鎮街道都以“維持”的心態開展工作。發展是不可能了,尤其是不能形成閉環的發展,基層領導有點害怕。
現如今,政府發了專項債,鼓勵城市更新。但很多街道都不敢申請項目,或者不敢申請多,因為,城市更新以後,這個債務怎麼還,沒個説法。債務是最主要的治理後遺症,基層基本上沒辦法。某鄉鎮每年年某都要準備十萬元,就等着給上門的債主發點安慰。一個債主,政府欠了好幾百萬,但每年只能從十萬元裏得兩千元,相當於是發個紅包,聊以自慰。
城市裏的不少街道,都在化解前些年城市開發帶來的後遺症。房價下降,開放商破產或者跑路,留下那些被拆遷的居民天天上訪,真不好辦。在貧困地區,最麻煩的是扶貧搬遷安置小區。脱貧户都住在一個小區裏,小區的公共服務都得政府提供,如房屋漏水、物業管理。
很多社會問題,如果在原來的村寨,還可以通過熟人社會自行消化,但到了城市社區,人們之間雖然熟悉,卻不可能有熟人社會的功能了,社會問題直接湧入政府。典型如未成年保護,有些脱貧户實在沒辦法,大人要外出務工,未成年人獨自留守老家上學,監護是個大問題。有些未成年人遭遇侵害,家庭失效,社區瓦解,政府介入又不容易,挑戰很大。
關於無效問責
基層現在基本上是憑良心做事。“減負不減責任”,雖然基層減負了不少,但問責還是不減。多做多錯這個邏輯,還是通的。某地在有關部門的催促下,好幾個村積極建骨灰堂,羣眾高興,基層也覺得做了好事。但因為工作太倉促,有關土地審批手續沒及時辦理,屬於未批先建。結果,村幹部要受處分,這讓鄉鎮黨委很為難。
中部某鄉鎮的領導説,他們班子成員,1/3背過處分,有能力的主要領導對於誰去背處分,需要權衡,儘量讓老同志背,不要影響年輕同志的提拔。實際上,在缺乏激勵的情況下,問責的效果已經大打折扣了。對於很多基層幹部而言,問責已經無所謂了。西部某鄉鎮,工作氛圍挺好的,他們説“憑良心做事”,不可能超出自己能力去做太多的是,但本職工作肯定完成。
因此,現如今的基層,要攻堅克難,轟轟烈烈搞發展,估計是不太行了。但維持基本秩序,可以充分相信基層幹部的責任心。

2019年3月中共中央辦公廳發出《關於解決形式主義突出問題為基層減負的通知》,明確提出將2019年作為“基層減負年”
關於兜底型治理
各地普遍出現了兜底型治理的情況,凡是羣眾的事,都要管起來,但又不一定管得好。
某地為了治理地質災害,對村民自建房的護坡有專項資金補助。結果,村民都形成了習慣,以為只要蓋房就有補助。如果項目資金沒下來,就覺得是村幹部貪污了。
一些地方出現了“上面做好人,基層做冤大頭”的局面。很多上級部門在發展或服務民生過程中,只出政策,只提要求,卻沒有配套資金。基層其實很為難,現在各地財政普遍困難,但上級的要求還在不斷增加。比如,某省出台了基本喪葬服務減免政策,全省户籍人口均可免除遺體接運、存放、火化、骨灰寄存等基本服務費用。
有些縣級財政有困難,壓力挺大的。有些領導來視察,提這個要求,那個要求,但都未必適合實際;為了解決問題,一些領導對羣眾承諾了不切實際的東西,結果政策上和資金上又沒辦法兑現,基層很難辦。有基層幹部説,羣眾但凡是出了點事,一定要找政府。誇張點説,哪怕是路上摔了一跤,也要找政府負責。
關於少數代表多數
在很多地區,政法機關羣眾滿意度測評和紀檢部門的黨風廉政測評,對於推動基層工作,挺有效的。羣眾滿意度這個東西,是好也不好。在西部某街道調研時,基層領導説,街道的工作就是服務羣眾,羣眾願意到街道來反映問題,是好事。但客觀上,羣眾不自覺地藉此把很多自己的事甩包袱給政府。比如,老舊小區的物業,基本上只能靠街道去兜底。如果不兜底,羣眾基礎就可能出問題。
現如今,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都推行了12345,這就給那些極端自私自利的人提供了要挾政府的便捷途徑。少數自私自利的人代表了廣大羣眾,這實在是影響社會公平的關鍵問題。
總體上,現如今的基層,進入另一個新常態。過去,基層是發展導向,基層圍繞了項目、資源運轉,有了項目資源,就可以提供服務。現如今的基層,普遍進入了沒有錢,不知道怎麼辦事的局面。
如果説,過去相當一段時期的基層出現了體制過熱、負擔過重的問題的話,現如今的基層,則進入了體制運轉降速、無所適從的問題。基層事務簡單了,負擔也少了,活力卻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