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思想者論壇| 理查德·薩克瓦:中國不宜引用“軟實力”概念,它是美國新殖民主義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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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6日,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聯合《東方學刊》、觀察者網、底浪文化及上海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在上海成功舉辦“2025思想者論壇”。本次論壇亦作為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成立十週年系列學術活動之一,以“中國話語與世界秩序的重構”為主題,圍繞中國與全球發展所面臨的重大議題展開深入研討。
在“全球大變局與世界秩序的重塑”分論壇上,英國政治學者、肯特大學政治學榮休教授理查德·薩克瓦(Richard Sakwa)做了演講,指出西方思想的進步已停滯多年,而中國等國家推進的所謂“新修正主義”可以改善秩序、重塑全球架構,實際上並不是一件壞事。他還在交流環節提到,很多人對約瑟夫·奈的“軟實力”概念存在誤解,它本質上是新殖民主義的遊戲,不應被各國、各界人士廣泛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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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克瓦教授
【演講/理查德·薩克瓦】
被邀請參加本次“思想者論壇”,我非常高興、深感榮幸,也意識到有機會與各位分享非常多的想法,以及從不同視角觀察全球秩序重塑的觀點。鑑於時間有限,我簡要談幾點看法。
第一,我想強調,當前西方思維中存在一種“空虛”。
正如馬丁·雅克在1978年的一篇文章中所指出的,西方思想的“長征”面臨停滯的困境。實際上西方的思想進步在很多年前就已停滯。在經歷了約500年的軍事殖民歷史後,歐洲乃至整個西方正面臨知識與政治進步方面的危機。所以我使用“空虛”一詞來形容西方的這種明顯的知識空白。
也因此,當前舉辦“思想者論壇”可謂恰逢其時。正如今天上午的開幕致辭以及前兩日會議的討論中,我注意到很多西方代表的發言相對空洞、公式化,而今天的發言則非常具有實質性、內容豐富,且直切主題,這也反映出我們對未來充滿信心和信念。
關於文明,我們需要不斷取得進步,要有系統性的願景。過去,我們的文明在歷史長河中一直不斷進步,包括文藝復興、啓蒙運動,直至上世紀70年代。但我們發現,從那時起西方思想進入了危機時代,戰後思想的發展逐漸枯竭,如今已達到危機的頂峯階段。當下,西方不僅面臨地緣政治危機,還有文明危機,美國、歐洲等地各式各樣的戰爭、戰亂、衝突,實際上背後體現的是思想知識框架的空白。為了彌補這一空白,西方進行了無休止地反對虛假信息的宣傳運動。
很多人也會爭辯説,當前西方的政治和思想也有新聲音出現。但實際上這只是對過去的複製,從根本上存在失敗的可能。正如我開場提到的,未來我們還有很多亟待發展的方面。
第二點,我想談談多極化。
自1996年俄羅斯葉夫根尼·普里馬科夫在雜誌中提出多極化概念後,我們需意識到,這已不僅是學術概念的討論,更是政治概念的辯論。美國認為多極化是對其霸權的挑戰,而美國化的霸權本質上是一種單極秩序的延續。普里馬科夫當時提出的俄、印、中三角構想雖為時過早,但如今這些國家迅速發展,已對美國的霸權構成有力衝擊。
我們生活在一個多極化的世界,但對其定義存在不同理解。在此,我想強調幾個關鍵點:
其一,在我看來,最基本的規範是生活在以《聯合國憲章》為核心的國際社會框架中。
聯合國193個成員國,包括大國、小國,從法律角度講,都需遵循《聯合國憲章》,各國平等。前殖民國家為鞏固自身地位,總是忽視這一現實,實際上沒有國家願意讓渡自身主權,這是民族國家的基礎。

紐約聯合國總部 資料圖:聯合國官網
其二,權力和資源的分配正在轉移。
在過去的論壇中,我們多次討論過,從大西洋到太平洋,全球經濟重心每年都在向東移動約10公里。回顧歷史,最初是在英國和美國之間向東移動,每年持續東移。這一趨勢不僅體現經濟重心的轉移,也反映政治、文化和思想重心的東移,標誌着國際關係的深刻變革。
包括我的朋友都討論過全球化概念,但我們也意識到,美國當前經濟體量仍是全球第一,且具有強大的創新能力,如蘋果及各式智能手機,從創新角度講,美國仍在作出卓越貢獻。但實際上從文化、文明角度來看,事實並非如此。歐洲也有類似情況和論述。
其三,我們生活在一個“多重秩序”的世界。
不僅是多極化,還是多種秩序的國際體系在國際法框架內相互競爭;對於世界秩序而言,也存在相互競爭的情況。
過去蘇聯和美國的競爭就是一個例子。過去幾天裏來到上海,我瞭解到中國對於世界秩序願景的闡述,覺得非常令人欣慰且具有可行性,它與西方對於世界秩序的願景形成鮮明對比。我們看到大西洋和太平洋當前的競爭,也看到中國對於世界秩序的願景與西方秩序願景存在很多衝突和競爭。在各式各樣的框架之下,我們不得不承認正生活在一個擁有多重秩序的世界。
正如學者阿米塔夫·阿查亞(Amitav Acharya)等人所指,我們生活在一個多重世界中,但西方對於多秩序仍存在很大的警惕。中俄聯手、與印度合作、金磚國家合作等等,在西方看來,這些不僅是結盟或經濟上的合作,更是一種“新修正主義”,實際上是對西方霸權的挑戰。
西方認為中國是一個“修正主義大國”,想要摧毀現有世界秩序。但實際上這不是“新修正主義”的核心理念。它其實意味着各國之間加強經濟和政治層面的合作,俄羅斯、中國、印度、各個金磚國傢伙伴及合作組織實際上是在推動世界秩序的重塑,且首先都是在聯合國憲章的原則之下——這是重中之重,是根本,各國都需要遵守。
在1945年建立的聯合國體系框架內,這種修正實為對美西方單極霸權的挑戰。因此,我認為這“新修正主義”亦可稱為“反霸權主義”。中國、印度等國形成的某種“政治聯盟”,實際上是在挑戰現有霸權,確保各國通過多邊機制,在聯合國框架內共同努力,推動世界秩序向更健康方向發展。
霸權具有破壞性,會導致混亂;而修正則可以改善秩序、重塑全球架構,建立更具持續性的夥伴關係。在這樣的框架之下,“新修正主義”並不是一件壞事。
【交流環節】
·關於西方“普世價值”
張維為:幾十甚至很多個世紀以來,西方人一直談論“普世價值”,可突然間他們發現,這已不再對全球大多數人具有吸引力了。比如我們看看特朗普,你覺得他相信普世價值觀嗎?他其實代表了普世價值觀的崩塌。所以,薩克瓦教授的發言讓我想到西方在憲法制度與思想層面所存在的空洞。這就是我的問題所在。
當我們談論普世價值時,會發現很多西方價值觀已不再適用於其他國家。尤其是很多人想“迴歸西方文明”,他們叩問:歐洲價值觀的根基究竟是什麼?在當今歐洲存在大量穆斯林羣體的背景下,其價值觀的來源是基督教、猶太教,還是其他?這和宗教觀念本身有關,但對它的討論是非常政治不正確的,從而造成一種無根的空虛——正如杜金和薩克瓦教授所提及的。您是否認為這種無根的空虛正是由宗教因素所引發的?
理查德·薩克瓦:感謝張教授提出這個根本性問題,如果有兩個小時,我很願意深入展開。
關於普世價值,我的看法與杜金教授有所不同。我認為存在一個“古典的歐洲”,其根基不僅來自猶太教、基督教傳統,還包括巴比倫、羅馬文明。古典西方本質上是向其他文明開放的,非常重視文明共生。如今,越來越多的人類學與歷史證據表明,歐洲文明根植於巴比倫等早期文明。早期歐洲與印度文明的交融、犬儒文化的影響,以及後來的歐洲復興,都反映出古典歐洲的開放特質。我們應當回溯這些古典資源,不是要追求分野,而是重新激活並利用西方文化經典、古典傳統,將其視為具有普世潛力的遺產。
當前西方文化的問題在於,它正變得相對封閉,卻仍試圖推行一種普世主義,將自己的文化塑造成普世模式。
如果回到歐洲文明的經典願景,它最初是非封閉、非諾斯底的,始終是開放的文明,不具排他性,始終處於動態交融之中——這也正是歐洲文明得以擴展的原因。當前西方危機的根源之一,是日益走向封閉,只剩下一種虛假的普世價值。1945年後建立的北約等機制,其實也反映了這一點。

美國紐約警方進入哥大校園,百名支持巴勒斯坦學生遭逮捕。 圖源:美聯社
真正的普世價值應始終保持開放與活力,能夠使文化與文明煥然一新、富有成效,而非陷入教條與封閉,甚至摻雜冷戰思維——這是非常不適宜的。我相信,未來西方文化應朝着更加開放的方向發展。
關於後現代性,我十分同意你的看法,它確實反映出當前文明中的某種空虛。我們在多極化、多秩序與多文明的辯論中需要強調“多重現代性”。包括中國在內的多極發展正在推動這一進程。日本雖屬傳統社會,卻實現了高度的超級現代化;中國也已從傳統社會轉型為活躍的現代社會,並將繼續推動現代性變革。因此,對西方而言,我們需要與中國等文明交流互鑑,才能茁壯成長。而一個更好的中國,也將成就一個更好的世界。
·關於軟實力
理查德 · 薩克瓦:關於軟實力的話題,可能大家存在一個根本性的誤解。實際上,約瑟夫·奈定義軟實力的概念,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且他在2014年發表文章稱俄羅斯、中國並沒有軟實力,因為從定義上講,俄、中兩國對軟實力沒有具體理解,也就不可能有軟實力——這是以他的方式來定義的。
“軟實力”這一概念被精準納入了美國政治學的框架當中。你説這是一種偽科學,這其實是非常温和的説法,它實際上是對現實情況的一種延伸。美國野心勃勃,在各個方面都有所延伸。如今,不少人在教育交流、公共外交的話題下談論軟實力,認為這關乎競爭力,因此主張應該派更多學生出國、開展更多互動對話——這其實完全沒有抓住軟實力的正確要點。
中國不應該完全套用“軟實力”的概念,因為中國是通過公共外交實現互利共贏的。當前“軟實力”這個概念並不適用於中國的話語體系,它本質上是新殖民主義的遊戲,在中國和印度皆是如此。我們不應使用“軟實力”等美國帝國主義的語彙,因為它與我們所倡導的很多理念完全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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