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為《這就是中國》第304期:中國學與區域國別研究-張維為、範勇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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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3至15日,第二屆世界中國學大會在上海舉行。這是世界文明交流互鑑的一個平台,也是讓世界更好地瞭解中國、中國更好地瞭解世界的一個窗口。
在東方衞視10月13日播出的《這就是中國》節目中,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教授與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副院長範勇鵬教授,一起討論國別研究的意義。

[《這就是中國》第304期](https://【這就是中國:第303集 中國學與區域國別研究】 https://www.bilibili.com/bangumi/play/ep2251278/?share_source=copy_web)
範勇鵬:
第二屆世界中國學大會即將在上海舉行。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承辦其中的一個分論壇。這場大會是世界中國學界的一樁盛事。前年第一次大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發來賀信,指出中國學是歷史中國之學,也是當代中國之學,深刻闡明瞭中國學研究的重要意義,指明瞭中國學發展的重點和方向。
我今天要結合中國學,講兩個學科的話題。在中國學繁榮發展的同時,還有另一個學科叫區域國別學。近幾年也得到了國家的大力支持。重視這兩個學科,是中國發展到現今階段的一個必然要求;兩者在歷史邏輯和理論邏輯上,都是密切相關的。
首先我來談談主體學和區域國別學,這種體用關係的一些國際經驗;就像我們每個人對自己的認識和對他人的認識,是不斷反饋、相輔相成的。國家和民族,也是在對外部世界的觀察中不斷定義自身,同時又藉由自我認識產生的觀念來認識外部世界。從這個角度講,一個國家認識自己的這種學問叫主體學,認識別人的學問叫區域國別學。它其實是一體兩面,而其中更重要、更主動的一面是主體學。
我要跟大家分享的第一個例子是近代歐洲。歐洲人的自我和對外認知活動,就是一個長期的互動過程。在認識別人的時候逐漸弄清楚我是誰,再由我的眼光來繼續認識他人。這個過程經歷了三個同心圓階段。第一個同心圓就是基督教世界,因為歐洲人原來沒有很明確的民族和國家的身份意識,大家都是屬於基督教共同體。到了近代,他們就開始靠民族主義來界分彼此,比如法國人就要通過認識誰是英國人,來理解什麼是法國,德國人要通過認識法國來定義德國。
第二圈就是地中海世界,也可以稱之為一神教世界。他們是通過認識伊斯蘭世界來定義自身。你是基督徒,你就是我們;你非基督徒,你就是他們。
第三圈是海外殖民擴張,通過認識其他文明,特別是那些發展水平低於西方的美洲、非洲文明來製造一種等級觀念,藉以定義何為西方;於是,我們就是文明的,他們就是野蠻的。
沿着這三個同心圓的順序,西方的主體學建構越來越清晰,德國人、法國人,越來越清晰地知道我是什麼人。同時,他們的區域國別學知識生產活動也越來越廣泛,建立起一整套對世界的認知,包括東方學、人類學,以及更廣泛的一整套社會科學等等。
當然西方文明在完成全球擴張的時候,也遇到一些新的挑戰。比如它來到中國,發現中國文明高度發達,而且曾在知識、技術和制度上,都啓發了歐洲的現代化。所以基於這種等級化的人類學,這些認知範式就不夠了。從那時候起一直到今天,貶低中國文明、摧毀中國文化,一直是西方人的一項重要事業。為什麼?它有需要,它要靠這樣做來不斷地自我界定。
再比如同樣是產生於歐洲文明的共產主義,它也對西方的這種主體身份和世界認知構成了一個危機。所以西方人既要在反共的基礎上重新定義自身的西方性,又要不斷地重新建構資本主義的世界知識體系。
我要講的第二個例子是俄羅斯。俄羅斯跟西歐國家很不一樣,因為沙俄是沿着自己的周邊向外擴張,吞併了大量領土,所以它的經歷就是,“他”不斷變成“我”、外不斷變成內,這樣一種獨特現象。因此,俄國人的區域國別認知,不斷地變成其自身內部的一種新的邊疆認知。持續了一兩百年,到蘇聯解體又開始發生一個相反的過程,一部分“我”又變成“他”,一部分內又變成外,這又迫使其內部區域和外部區域的關係變得更加糾纏不清。
俄羅斯對自己的認知和對外部的認知,其中的交織比歐洲人更密切。它的區域國別學,就是直接從新擴張領土和國內區域研究的這些基礎上生長出來的。而它的主體學俄羅斯學,也是同一個過程的產物。
第三個例子是美國。美國的經驗就更特殊了。美國早期的對外擴張,和它的主體認知沒有太大關係,因為它擴張的都是一些比如印第安地區,和其他國家的一些殖民地。一戰後,美國開始面臨一個如何認識外部世界,以及如何認識和表達自己的雙重挑戰。所以美國的區域國別學發展和美國學建立,大體上發生在同一個時期。
首先,二戰讓美國人迫切地需要了解外部地區和國家,美國政府就動員大學學者來為戰爭服務。二戰後,美蘇冷戰和美國的全球霸權,又進一步推動以蘇東和亞洲為重點的區域國別研究。冷戰結束後,這個區域國別學一度沉寂,比如蘇聯解體,蘇聯學就突然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很快又發生“9·11”,又引起了美國對區域國別學的重視。
其次,在對外部區域國別的認識發展的同時,美國也極其需要建立起強大的美國學,就是“我究竟是誰”,也是美利堅民族的一個尋根之學。
美國學的發展始於1920到1930年代,1940年代開始奠定基礎,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迅猛發展,總體上跟區域國別學是差不多同步的。這種同步發展就反映了它的體和用之間的內在聯繫。對外戰略所驅動的這種區域國別學,離不開一個堅強的主體;而美國學的任務就是,去建構起這個主體性。

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有人把美國學的誕生追溯到思想家愛默生。愛默生早在1837年就説過這樣一句話:我們美國人不應該滿足於,僅在政治上擺脱英國的統治,在精神上我們也要獨立。我們師從他國的長期學徒時代即將結束,不能老是依賴外國常識的殘餘來獲得營養。
這句話非常精彩,恰恰適合説給今天中國的不少人文社會科學學者聽。不過愛默生因為這種觀點,也被哈佛大學拒之門外長達30多年。相比之下,今天中國有些大學的一些主流學科,對中國主體意識抱有一種消極心態,對要求弘揚中國精神、思想獨立的聲音採取某種排斥立場。這個歷史何其相似。
現在美國學公認的一位先驅是學者帕林頓。帕林頓就明説,我的目的就是要發現美國傳統所特有的根本性觀念。他也是希望能給美國人提供一種主體性、一種自信。但毫不意外,他所倡導的美國學同樣因為跟美國大學裏的主流學科體制格格不入,長期受到學院派的排斥。
到了二戰後,美國整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工作重心,就是去建構起以美國為主的知識體系。例如,美國學術界為了服務於冷戰戰略,發明出了很多理論,其中最重要的就叫現代化理論,我們都很熟悉。它從中衍生出了很多,比如政治學的民主化理論、經濟學的增長理論等等,都成為美國乃至世界社會科學界的主流範式,到今天依然如此。這些現代化理論,不僅為區域國別研究提供了一個認識框架,還直接服務於美國的對外干預行動,比如對越南戰爭提供的合法性論證。
現代化理論,不僅使美國擁有了一種自我認知和表達的理論框架,而且它把這個框架外化成一種普遍性的尺度。當然物極必反,1960年代後,隨着美國霸權日久,美國的文化開始出現很多新東西,比如多元主義逐漸消解了美國的主體性。到“9·11”後,著名的美國政治學家亨廷頓寫了一本書,標題就叫《我們是誰》,反映出美國人又開始失去自我;主體性的問題,又像迴旋鏢一樣又飛到了美國人面前。

我講了歐洲、俄羅斯、美國,建構主體學和區域國別學的歷史,我們從中要吸收什麼?首先就是我們的人文社會科學,迫切需要一次大的變革,甚至可以説需要一次大覺醒,需要一次新的思想解放。要從依附狀態轉向自主狀態,要大力構建我們的中國學,從歷史中國和當代中國研究中,發現我們的普遍性的理論,並以之來指導我們對世界的認識。
其次要警惕各種多元主義、自由主義的形形色色的所謂新理論、新觀念,它們已經把歐洲、美國給帶到溝裏。我們絕不能再允許這些東西,來消解中華民族認同和中國的社會共識,不允許它們來破壞中國的自主知識體系的建設。
與今天新時代的需求相比,當前的中國學也需要一次大改革大發展。中國的歷史經驗,和前面我講的這些歐美國家都不一樣,我們是作為一個弱者進入現代世界的。所以中國,從清末、從一開始就沒有能夠像西方人那樣建立起一種自主的強勢的主體學中國學。中國學這個概念剛開始就是指外國人做的對中國的研究,這種中國學本質上是中國在外國研究者眼中的一個鏡像,然後再在我們眼中的一個再鏡像反映。雖然這種研究也非常重要,但這種鏡像之鏡像,它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主體性不足。第一手的觀察主體是外國人,然後中國研究者作為二手的主體再對其加以研究,難以從中建構起中國的主體性。
當然還存在很多其他問題。比如,有些研究者,對西方仍然有一種仰視心態。另外還有西方中國學裏邊有一些陳腐錯誤,甚至是有意來解構中國主體性的東西,比如美國學者鼓吹的“新清史”,日本學界炮製的“內亞史觀”“滿蒙史觀”等,它們通過海外中國學被引介傳播之後,一度也在中國學界成為創新熱點而被追捧。
那麼相比起美國的美國學、俄羅斯的俄羅斯學,我們中國的中國學,今天仍然缺乏一種自覺而系統化的主體性建構努力。我認識東南亞,我認識中亞,我研究非洲,但缺乏一個主心骨來統領,要麼是在理論話語上總跳不出西方的現代化理論、民主化理論、經濟增長理論、轉型理論、公民社會理論、治理理論、多元化理論等等,自然也難以提出有價值的理論和政策。
那麼我們今天要怎麼辦?我覺得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兩個結合”就是最好的指導思想,即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
中國學既是歷史中國之學,又是當代中國之學。我們在海外中國學繁榮發展的基礎上,要更多地從中國的主體性出發,來加強我們自己對中國歷史和現實的研究,特別是對中國製度、中國道路、中國模式、中國話語的研究,逐漸讓中國人的中國學成為主體,讓外國人的中國學成為補充。從對中國歷史和實踐的研究中,提煉出當代性、世界性、普遍性的理論範式,為萬世開太平。
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麼我們的區域國別學,長期以來積累的大量知識和學問,就有了主心骨;綱舉目張,輻輳雲集,豁然開朗。這兩者的體用結合,會成為中國自主性知識體系的核心支柱。
謝謝大家。
【圓桌討論】
**主持人:**剛才聽範老師説到了國別研究的意義,特別是以自己作為主體,來敍述自己的國家,也是讓世界上其他國家可以更好地瞭解自己,或者相信你給自己的定義。您舉了美國的例子,美國這個國家最初在新生的時候,也沒有歷史負擔,而且也急於地想讓別人瞭解自己、相信它的敍事。所以它在敍述美國學的時候,如果花大力氣聚焦在這個事情上的話,就更容易出成果。
**張維為:**美國學的形成,是隨着美國的崛起,特別是後來形成某種形式的帝國之後,世界對美國的知識產生巨大需求;然後它就要解釋我為什麼變成世界第一了,我的經濟是如何成功的,我的科技如何成功的,我的軍事是如何成功的,一直到形成一整套理論。而且它認為這個是普世真理,世界各國都得這麼做,它就開始出問題了。
**範勇鵬:**美國學比較成功的一面,其實反過來恰恰也是它的一個弱點。何老師講得很對,它一開始就沒有什麼認同,全部是移民構成的一個國家,所以相對比較容易把自己的事情講清楚,沒有歷史包袱;但反過來看,它缺乏一種恆定的、長週期的身份認定。
中國跟它相反,我們可能在近代以來,短期內確實受到西方列強、西方文明的壓迫,產生了一種被動反應,所以在主體認同上出了一些問題。但長期來看,我們是有一個恆定的、以幾千年為單位的(認同),像中國傳統的知識體系,有天文、地理、經學、文明等一整套東西,是非常穩定的。今天我們的挑戰就是要把傳統裏邊的寶藏給挖出來,然後用今天的眼光來解釋今天的現實。
**主持人:**中國的感受是,我們的文明那麼悠久、歷史那麼長,不管世界怎麼變化,我們始終在這裏,所以我們不會像新生的美國那樣急於構建一種自我敍事。但因為這個是它構建出來的,這種強行構建或者是純屬為了解釋而構建的一些理論,可能經不起時間的檢驗。
**張維為:**美國的理論,包括西方一些主要的人文社會科學理論,其關鍵的問題是我一直講的,它背後的西方中心論、歐洲中心論、歷史終結論邏輯,這種邏輯導致誤讀中國,誤讀外部世界,甚至也誤讀美國自己。你仔細看,這些理論大都經不起歷史檢驗。我們之所以講,現在我們要由真正的中國學來引導我們的國別區域研究,因為我認為中國學的核心是對中國成功規律和經驗的一種整體把握,它具有相當的普遍意義。
現在的一個嚴重問題是我們的區域國別研究領域有相當比例的研究人員,還是深受西方話語影響跳不出西方話語的框框,結果研究了半天,往往既讀不懂中國,也讀不懂外國,這是最大的問題。
現在中央提出建設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特別是總書記講要形成中國自己的知識體系,這很重要。我們主張有一個魂,這個魂可以説是,在對中國道路、中國模式、中國話語的整體把握的基礎上形成真正的中國自信。在這樣一個基礎上進行區域國別學研究,效果往往好很多。
**主持人:**所以説對自己國家的研究,首先要有魂,要紮紮實實地對自己的國家有認知,這樣我們研究出來的結果,才能經得起歷史的檢驗。
我們再回過頭來分析美國這個案例。美國學的研究在世界上影響也非常地大,但您在演講中也説,它被自個兒的迴旋鏢給打中了。那是不是反過來説,它最初構建的那些對自我的認知,其實並不紮實?
**範勇鵬:**是的,您講到魂的問題,就是最近幾年我們領導人經常講的兩個很重要的概念,一個叫魂脈,一個叫根脈。我們中國魂脈就是馬克思主義,對吧?根脈就是我們的優秀傳統文化。我們的魂和根都是正的,所以一旦建構起自己的知識體系,它是有解釋力的,是科學的,是進步的。美國最大的問題,就是它的整套知識體系,它的魂和根是有問題的。簡單講幾條。
比如第一,整個西方現代思想,包括我剛才提到的現代化理論,簡單地講就是一個成王敗寇的理論,就是我贏了,我把你們都打敗了。亨廷頓講得很清楚,他説我們西方人的崛起,不是因為我們的文明比別人在任何方面都強,而是因為我們在一個事上贏了,叫“有組織暴力”,就是打仗打贏了,所以你看我什麼都好。他這個邏輯有問題,如果有一天別人把你打敗了,相當於你把自己否定了,所以它的根和魂就是不正的。
第二個,比如西方文明,包括美國文明,整套思想體系的深層是宗教意識的,這種一神教的宗教意識就是不寬容,我認為對的,你必須要聽,它沒有我們老祖先講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它用來指導它的區域國別學、指導它的外交政策,都是動不動搞“顏色革命”、軍事幹預、政權更迭,好像沒有別的工具。這套東西問題也是雙刃劍,等有一天你變成弱勢一方了,別人反過來拿這個東西來砍你,你怎麼辦,對吧?它的根和魂是不正的。

第三就是它在近代進入相對比較進步的資本主義時期後,構建了一整套虛偽的東西。你看我是民主的,我是自由的,我講人權,我講多元,但是這套東西都是在你統治世界、擁有大量財富的基礎上,才能搞起來的。等到今天,美國自己的社會面臨內部腐爛,遇到一個問題,馬上就發現民主維持不了了,自由維繫不了了,人權維持不了了,多元主義維持不了了。所以你發現過去十幾年,民主黨搞的這套多元主義的東西,把美國自己內部的這種精神認同、社會共識,給搞得千瘡百孔。所以也是一把雙刃劍。
美國人成功的經驗我們要學,但是他的問題,就是他的根和魂本身是歪的,一旦遇到挫折、下坡路,這些東西反過來全都會砍向他自己。
**張維為:**現在西方主流理論處於很尷尬的境地,自己説不清楚自己了。你看現在特朗普上來,產業政策也用了,“國進民退”也發生了,言論自由也不要了,三權分立也拋棄了,最好三權都統一在特朗普領導之下。中國人的實事求是理念,無論是中國革命、中國改革開放,還是做學問,都是一條最核心的原則,實事求是是硬道理,是最靠譜的道理。。
**主持人:**歐洲的歷史其實也挺長的,那麼在歷史上,它們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是可以解釋好自己的?這條路是怎麼走偏的?
**範勇鵬:**就是因為它的這種對外擴張,帶來了一種內部的空心化。比如在近代民族國家形成的過程中,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是形成了比較成熟的民族觀念、民族認同,歷史也挺長的,但最典型的就是英國人,隨着擴張一個小小的英倫三島移出去2000多萬人口,現在世界上有多少國家和地區是講英語的,是英國的前殖民地,結果導致它的思想、靈魂也跟着擴張了。等到這個帝國解體後,英國人就不得不砍掉那些細枝末節,最後留住自己的一個小小的核心,把根留住。但將來如果有一天,英倫三島再發生分裂,它的文明就消散在歷史裏邊了。有句話,叫生於不義,就是它自己崛起過程中,做的很多事情埋下了自己的因果,將來都會落到自己頭上。
**張維為:**我再舉一個例子,如果要給歐盟指出一條實際上正確的路徑,那就是要建設一個文明共同體,你不建立文明共同體是不行的,歐盟整合是推進不下去的。
現在歐盟搞的是“白左普世價值”,它認為它的價值是普世的,它的理論也是普世的,但實際上它就是歐洲地區的知識,就是歐洲一部分人的價值觀,它硬要説是普世的。它今天對歐洲民眾都沒有很大吸引力了,但歐洲似乎又退不回去,什麼是歐洲文明?根本達不成共識,結果是歐洲文明的“空心化”“無根化”。
馬克龍公開説,我們真羨慕中國、印度、俄羅斯這樣的國家,他們都認同自己的文明,它們稱自己為文明型國家,歐洲做不到。
**主持人:**歐洲也好,西方也好,它現在的問題是不能解釋自己,也沒有辦法像以往那樣,通過對自我的定義和解釋,想要在世界上去贏得更多的紅利。我們繼續觀察美國,因為美國學的研究過往比較成功。當一個國家把自己為主體的國別研究做好的時候,我們還是要看到它對自己國家有利的那一面。
**範勇鵬:**首先在戰略上,它帶來了事半功倍的效果。美國即使如日中天的時候,單靠國力是不能控制這個世界的,但它通過自己的思想體系,就是意識形態,包括利用美元——因為美元是一個信用貨幣,首先就是你要信我的故事,所以它通過自己的社會科學、通過自己的意識形態,構建起了一整套就像約瑟夫·奈講的“軟實力”。這個軟實力大大降低了美國霸權的成本。其實直到今天,從硬實力、從霸權上來講,美國早已不應該坐在這個位置上了,但它為什麼還坐在這個位置上?原因就是,全世界包括我們中國還有相當多的人還在給它打工,我們還在支撐它的這套體系,還在信這套東西,所以它依然能夠坐在那。如果大家不信,馬上就像皇帝的新衣一樣,它就垮了。所以這對一個國家的戰略,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的。
但是對我們來講,我們這樣一個有深厚歷史傳統、有強烈道德體系的文明,不應該去做這種短期的討巧的工作。我們要做的就是我剛才演講裏面講的,是要為萬世開太平,是要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方案的,而不是説我搞出一套現代化理論,然後就用來顛覆別人的政權,去剝削別人的資源。
**張維為:**西方還有一些話語紅利。上次對話傑弗裏·薩克斯教授在復旦演講提到,西方長期處於一種幻覺之中,它自己覺得自己的制度更優越、種姓更優越、種族更優越、宗教更優越等等。西方要從這種幻覺中走出來需要很長時間。這個世界已經完全變化了,但是西方的話語紅利還沒有消失,在中國國內、在外部世界影響仍然不小。
主持人:您剛剛也説中國學的研究主體應該在中國,當然我們看其他國家對中國的研究也很重要,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視角,但我們要補上的是另外一個角度,我們對我們自己的觀察和認識,
**範勇鵬:**對,而且我們今天講海外中國學或者世界中國學依然很重要。從中國近代,我們追求獨立、追求解放發展的過程中,它們其實是做了很大貢獻的。因為我們這個文明太老了,兩千多年,自己的一套知識體系到清末都已經僵化了,這個時候亟需一種新的眼光、新的思想。這時候很多海外的研究——包括有些是友好的研究,有些是做戰略研究,就是為了來殖民你的,我們都可以拿來用,所以不管是傳教士的還是殖民者的,還是比較體面的學者的,這些東西我們都吸收過來,其實對於我們應對這個“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做了很大貢獻。
其實説白了就是,我們研究學習西方或其他一些國家構建主體學和世界知識的體用關係,從裏邊學習的是成功的方面,要克服的就一個詞“傲慢”。西方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因為它成功了,然後就傲慢了,就開始指點世界,就認為我的這套東西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我們中國人要克服這種東西。
所以世界中國學能發揮的,相當於我們總有個鏡子放在這可以照。這方面中國人是有深厚傳統的,你看商湯滅了夏,然後自己搞了個洗臉盆,裏邊就刻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天洗臉的時候,都要告訴自己要改革,不能傲慢。等到周人滅了商,又開始説自己要“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我們今天要持續這種精神,不能掉到西方人的這種傲慢裏面。

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在第二屆世界中國學大會分論壇“從世界看中國:文明的賡續與創新”現場 觀察者網
**張維為:**這次世界中國學大會,我有一個發言,我的基本思路就是追溯一下海外中國研究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叫東方學,東方就是從埃及到中國到朝鮮都叫東方,因為基點是倫敦,然後分為近東、中東、遠東,中國屬於遠東。而且那時候的潛台詞是這些地區都是古老的文明,死去的文明,沒有生機的文明,這是歷史上存在的。現在回頭看這個路子,本身已經錯了。
第二階段就是漢學,研究中國古代的經典等等,這比東方學進了一步,但基本假設還是東方文明古國不大可能現代化。漢學研究更多聚焦文學、哲學等。
第三階段就是冷戰開始後,特別是朝鮮戰爭爆發後,在美國興起的中國研究,我們現在把它叫作中國學或者美國的中國學,還有歐洲的中國學、海外的中國學。西方形成的中國學,受到西方意識形態和文化偏見的影響,以及西方人文社會科學偏見的影響,其背後往往就是歷史終結論、西方中心論的邏輯。。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們越來越自信了,所以現在我們講文明互鑑的時候,不是失去自我,過去我們講文明互鑑的時候,如果失去主體自覺,總認為人家文明更加高大上,我們要借鑑人家是改造我們的文明,甚至不惜拆了故宮建白宮,那就大錯特錯了。自信地平視外部世界,這樣就可以進行真正的文明互鑑了。
**主持人:**就是完全有主體意識的一種文明互鑑。我們重視世界中國學的研究,同時通過世界中國學者、海外學者對中國的研究,其實我們也可以通過了解他們的視角,瞭解他們所在的國家和文明。因為所有的表達,某種程度也都是在定義他自己,他們怎麼來看中國,也就代表了他們的一些視野。
**範勇鵬:**這就是互相的知己知彼。但比的就是誰的主體性強,我主體性強,我就吸收掉你,就是這麼一個競爭關係。
【問答環節】
觀眾:主持人好,兩位老師好,很榮幸能參加這次節目。我是在央企運營商做產業數字化,同時我又是一個退役軍人。剛才我聽到範老師提到以中國學為錨點去做區域國別的研究的必要性。這個具體的錨點我們如何去界定,而且錨點因為有它的侷限性,比方説出現在西方為中心的主義,我們如何去避免中國中心主義?
**範勇鵬:**錨點這個概念講得非常好,其實真的是像一個船下了一個錨一樣,你不管怎麼漂移,要有自己的中心。拿我們中國傳統文明來看,我們中華文明的錨點是非常清晰的,而且是一種實事求是的、科學理性的錨點,所以我們產生了一個以實事求是為基礎的文明體系,持續了好幾千年。
那麼西方現代文明的知識體系有沒有錨點?它也有,有現代科學,也有社會發展各個方面的科學研究,但它也有它的問題,它很多是錨在宗教意識、錨在某種形而上的東西之上,所以今天暴露的很多問題也是這方面的問題。
中國今天要構建自己的知識體系,比較中西曆史上的經驗教訓,我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們要錨在自己的根和魂上,要錨在科學理性,錨在實踐上。只要是在這個錨點上的知識體系,就不會是這種神棍式的,也不會是傲慢的,因為它是講究實際的。
從這個常識上來講,任何一個人看世界都是以自己為起點的,所以任何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他看世界也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所以我們反對的不是以任何人為中心,包括今天我們批判西方中心主義,批判的不是西方中心——因為一個西方人看世界必然是帶着西方的眼鏡,我們批判的是,拿着你的尺子來硬卡大家的這樣一種主義。
未來我們看世界一定會帶有中國人的視角,帶有中國人的風格,帶有中國人的感情色彩,這恰恰也是主體性的體現,也恰恰是我們的優勢。我們有句老話,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但我們不會成為一種中國中心主義的東西。
**張維為:**我覺得勇鵬講得很好,因為我們的核心原則是實事求是。我個人認為如果有一個東西是真正的普世價值,那就是實事求是。問題本來是什麼樣就怎麼樣,儘量客觀地,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把握真實的世界。
中國希望百花齊放,你不要跟我一樣,只要符合你自己國家民族的實際情況,你就是正確的,你就可以找到你自己的成功之路。這些都屬於實事求是的範疇。
觀眾:兩位教授好,主持人好,我叫石亞瑄,目前在英國大學讀書。我的問題是在建設中國學的同時,我們是否需要一個與之匹配的、獨立的學術評價和知識流通體系?中國的高校和研究機構,可以怎樣主動為那些突破西方範式具有中國主體性的研究提供合法性認可,而非僅僅鼓勵它們適應現有的西方主導的體系,突破這種學術卡脖子困境的關鍵突破口在哪裏?謝謝。
**張維為:**你講的一個是知識流通的體系,一個是評價體系。流通體系我覺得一定要努力把它建起來,實際上它現在也客觀存在,我們可以把它更加地規範化、規模化、多樣化,這個可以探討。
但評價體系現在有一定挑戰,因為實事求是説,就中國現代人文社會科學的狀況而言,特定年齡階段的部分學者,由於在大學讀書階段,包括博士階段,深受西方話語的影響,不少人至今還跳不出來西方話語的緊箍咒,但他們往往又掌握許多評價機制的實權。所以我主張,我們也多次公開提出這樣的建議,就是採用中國模式的一個最大優勢,即進行開闢新局的試點,開闢一些試驗田,衝破早已固話的既得利益格局,劃一個地方,劃一個專業,劃一個機構,讓你大膽試驗,形成好的經驗就推廣,不成功的就制止。總之,現有中國文科的評價體系遠遠落後於中國發展的需要和時代的需要。
**範勇鵬:**對,而且挺困難。這位同學在英國讀書,我相信你不僅是觀察中國的現象,你在英國本身也感受到同樣的現象。其實這是現在世界普遍性的現象,因為任何一個時代,到了這個大變局時期都會禮崩樂壞,舊的知識實際上過時了,新的知識還沒生長出來,這時候怎麼辦?舊知識的掌控者,他是衞道士,要守住這個堡壘的。我們看到美國特朗普採取的是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我乾脆斷你的資助,乾脆讓你關門,但這種方法過於粗暴,也不好。有些國家實際上就是躺平,特別像歐洲這種白左思想,對高等教育的壟斷沒有任何的舉措。
我非常同意張老師的意見,就是這個事情要做增量、做試點,這是最好的辦法。因為你貿然去做,像特朗普這種野牛衝進瓷器店的辦法,最後往往得不償失。最好的辦法就是開闢出一個一個的小窗口、小的試驗田。因為現在我們的高等教育體系,實際上是高度單一化的、規範化的。要在規範化單一化大體系之外,給出一點生長的靈活空間,就像我們的關節如果沒有了軟骨,它就不可能生長了,要給它生長空間。
**主持人:**我覺得還是要對剛提問的這位女同學要有個鼓勵,要鼓勵像她們這樣的未來的青年學者,要勇於做研究,哪怕這個研究看上去跟前人是不一樣的,但那種創新是有價值的,要衝破原來的評價體系,創新還是很重要的。
觀眾:各位老師,我叫劉昱彤,目前在杭州讀大學,很榮幸今天來到這裏提問。我想問的問題是,理想的中國學研究者,需要兼具深厚的語言文化功底和紮實的理論學科訓練,但在現實中,我們常常遇到懂語言的不懂理論,懂理論的不懂語言這一問題。請問如何看待這一現象並做出改變?謝謝。
**張維為:**人文社會科學一定要有大量的實踐經驗,比方你研究政治學或者行政管理,你對政治和管理一點感覺都沒有的時候就去唸這些書,然後出來就以為可以指點江山,那是不行的。所以我覺得很重要是實踐。如果過去這方面不足,一定要補。
毛主席是強調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往往是更重要的學習。特別做區域國別學研究,除了讀書之外,一定要進行實地調研。我從像你這樣年輕的時候就養成習慣,受青年毛澤東的影響,喜歡做社會調研,喜歡到中國各地,到世界各地走走看看,一個地方發生了大事,我就想去,經常一個人買張機票就出發了,當年去以色列,去敍利亞,去黎巴嫩,去烏克蘭,都是這樣的,實地調研會形成很多感悟。
走完了一百多個國家,我覺得悟出來了,對中國和世界形成了某些整體把握,我就開始寫我的《中國震撼三部曲》,這麼多年過去了,結果證明當年對很多問題的判斷幾乎都是靠譜的。

**範勇鵬:**這位朋友講到語言和理論這個問題,我也補充一點,確實這是個兩難的事情。即使現在很多年輕人的外語普遍地都很好了,但實際上客觀地講,在學習外語上,大多數人其實是沒有必要投入那麼多時間的,這也是不可持續的。而且即使你外語教育再發達,也不可能做到所有人都能用外語來直接做研究。所以未來,比如説我們就是新翻譯也要重視的。另外還有技術手段,比如人工智能也能幫助我們解決一些問題。
她這個問題我再補充一點,其實不光是外語,今天很多學者做學問的一個大問題是,自己的語言文化是不過關的。近代以來,我們追求現代化造成的一些客觀原因,但今天要補短板。中國文明跟其他很多文明不一樣,我們這個文明的所有密碼都是承載在文字裏邊的,每一個文字在歷史上都是有它的根的、有它的傳承的。今天我們在説話用的每一個字,其實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它背後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中國文化,其實中國語言一個最大的優勢,就是特別簡潔精準。我們不僅要在外語、在翻譯方面要下功夫,在中國自己的傳統文化、傳統語言、文字教育上也要下功夫。
**張維為:**有時候我真覺得蠻可惜的,中國外語專業院校培養了恐怕數百萬外語人才了吧,外語人才肯定在各個戰線上都發揮了各自很多的作用,但為什麼能夠用外語,比方説英語,把中國故事講好,能跟老外進行辯論,這樣的學者還是屈指可數,真的很遺憾。所以我覺得這一塊,我們一定缺了什麼東西。
我個人覺得就把外語當成工具來學習各種東西,增加知識,否則光是學外語,特別還是完全偏重的文學,文學很重要,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社會還有其他大量的需求。我們需要通過掌握外語來擴大對外部世界的瞭解,同時也讓外部世界更多地瞭解中國。
我經常講,你可以是莎士比亞的英文、牛津口音的英語發音,但如果你沒有發自內心的知識體系、沒有發自內心的中國自信,你講再多的傳播、宣傳、講中國好,人家一看就知道你不自信。相反,你只有500個英文單詞、甚至更少,但你具備發自內心的自信,也可以把中國故事講好。
**主持人:**回到我們今天討論的區域國別研究話題,大家都知道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研究自己所在的國家,這非常重要,我們以中國為主體的中國學研究並形成中國自信,對於研究外國也十分重要。當然世界中國學研究也非常重要,瞭解別人如何認識我們,通過他們的表達、他們的視角,更好地瞭解他們,這就為文明互鑑創造了條件。
謝謝兩位,也謝謝我們現場觀眾朋友一起來討論。謝謝大家,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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