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光:中國當下的成就與理念,是對撒切爾夫人“別無選擇”之論的有力回應
guancha
2025年10月16日,由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東方學刊》、觀察者網、底浪文化與上海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共同主辦的“2025思想者論壇”在上海成功舉辦。本次論壇亦為慶祝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成立十週年,並以“中國話語與世界秩序的重構”為主題,深入探討中國與全球面臨的重大議題。
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系榮休講座教授王紹光在演講中指出,全球思想版圖經歷了四個階段的變遷:從二戰前的“眾聲喧譁”,到戰後美蘇兩大陣營的“自由對民主”二元對立,再到1960年代後因中蘇分裂形成的三足鼎立,直至1990年代後“歷史終結論”短暫主導世界。2008年金融危機標誌着自由市場與自由民主神話的破產,世界正重回思想多元競爭的時代。
王紹光強調,真正的中國話語不應侷限於講述中國故事,而應是由中國人提出、與世界互動形成的普遍性理論體系,這是未來幾十年中國思想界面臨的最大挑戰。
以下內容整理自學者的演講實錄,僅代表發言人觀點,供讀者參考。

王紹光
王紹光:
我想談談全球思想版圖的變遷。從19世紀末到1945年二戰結束前,可以説這一時期的思想版圖呈現出“眾聲喧譁”的狀態,各種主義紛紛湧現。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人都知道,當時中國出現了無數種思潮,毛澤東本人也曾信仰過好幾種主義,最終才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前期,世界面臨諸多問題,也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案和理論,全人類都在這些理論中進行探索與選擇,這是第一個階段——“眾聲喧譁”。
戰後,大約從1945年到1960年前後,全球逐漸形成兩種主要的話語體系。一種是1947年由美國人提出的“自由世界”話語體系。在這一體系中,民主並不佔重要地位,市場也不是核心內容。回顧4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的西方主流話語,對“民主”和“市場”的強調其實很少。如果使用Google Scholar檢索關鍵詞出現的頻率,會發現“民主”一詞的出現頻率很低。當時西方的話語體系主要圍繞“自由”展開,因此他們自稱為“自由世界”。
另一方面,以蘇聯為代表的“人民民主陣營”也構建了一套自身的話語體系。1947年,日丹諾夫提出“人民民主”論述,社會主義陣營處於攻勢,強烈批評資本主義的虛假民主體制,強調己方才是真正的民主陣營。因此,這一時期的全球思想版圖中出現了兩種主要聲音:一邊強調“自由”,一邊強調“社會主義民主”,兩者之間互相影響。
到了1960年代以後,由於中蘇分裂,我認為出現了第三種話語體系,即由中國、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所代表的話語體系。這套話語強調革命、馬克思列寧主義以及斯大林主義中的某些內容,並提出了“第三世界理論”等一系列思想。從此,世界思想版圖由二元轉變為三元格局。
這種三足鼎立的局面一直持續到1990年前後,也就是蘇聯解體之前。實際上,中蘇關係的緩和始於1989年戈爾巴喬夫訪華,這成為舊格局終結的一個標誌。1990年之後,出現了一個被許多人視為具有深遠影響的時代,但其實它只持續了大約十年,即從1990年到2010年前後,這就是“歷史終結論”盛行的時期。
福山在1989年發表相關文章時,引起了一些討論,但影響尚不廣泛。直到1992年他出版著作,才進一步擴大了這一理論的影響。儘管許多人表示不接受“歷史終結論”,但其中提出的兩樣東西——自由市場和自由民主,在世界範圍內,包括在中國,都獲得了某種程度的普遍接受。

弗朗西斯·福山
回想上世紀90年代,我常有一種與風車作戰的感覺——自由主義的論調無處不在。1992年,我曾撰寫一篇批評休克療法的文章。那時這套方法剛剛興起,幾乎被奉為神話,但只要你讀點歷史、讀點馬克思,就會察覺其中的荒誕。可恰恰是這種荒誕,你卻不得不與之長期抗爭。
歷史上曾有一些意識形態在極短時間內佔據主流,但往往迅速破產。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自由市場理念就開始崩塌。我記得當時有美國媒體甚至説:“我們現在都是社會主義者了。”那一整套觀念從此開始崩潰。隨之,自由民主的理念也在全球範圍內觸礁。世界各地民調都顯示,凡是選舉產生的機構,公眾信任度普遍很低——這十分諷刺。西方民主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選舉,可結果選出來的機構,信任度還不如警察這類暴力機關。可以説,“歷史終結論”所代表的那套敍事,已經徹底終結了。
那麼問題來了:全球思想的版圖,是否會重回那個“眾聲喧譁”的時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話語”這一説法凸顯出其意義。中國在現實中取得的成就以及提出的一些理念,實際上是對過去撒切爾夫人所謂“別無選擇”(There is no alternative)之論的有力回應。我們證明了:“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這是當前我們所作出的貢獻,但還遠遠不夠。
接下來的關鍵,在於解釋“中國何以成功”。我認為我們確實成功了,但還沒有解釋清楚,甚至連我們自己也沒有完全弄明白成功的根源。在很大程度上,我們仍缺乏一套自洽的、有紮實證據支撐的理論體系——至少我至今尚未看到。因此,當前的一個重要突破點,應是構建一種“實證性理論”,來系統解釋中國到目前為止所取得的成就。
而更難的還在後面:我們還需要發展出一套“規範性理論”(Normative theory)。中國話語絕不能僅僅侷限於講述中國,而應是中國人基於自身歷史經驗和對世界的觀察,提出一套能為世界指明方向的理論。它不應只回答“發生了什麼”,更應回答“我們應當走向何方”的規範性問題。
在我看來,這一向是我們的短板。就像馬克思是德國人,但我們不能稱其理論只是“德國話語”——那是德國人提出的具有普遍意義的話語。我們未來二三十年、甚至五十年所面臨的最大挑戰,正是能否提出由中國人倡導、卻具有普遍意義的話語體系。如果我們過分強調“中國話語”,反而可能將許多人排斥在外。
我們所期待的是,由中國人提出,同時也歡迎其他人共同參與、在互動中形成一種能為世界未來走向提供指引的話語體系。這需要我們一起努力。我本人,恐怕是做不到的了。
謝謝!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