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毓堃:四次共和難逃動盪,非洲最大島國能否迎來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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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胡毓堃】
短短三週時間,非洲第一大島國馬達加斯加先後經歷“Z世代”抗議、軍營譁變、總統出走、軍方掌權,由民間抗議演變為第四共和國時期最嚴峻的政治危機。
儘管在部分國家同期出現的“Z世代”元素增加了國際媒體的關注度和外界的聯想,但政治動盪與危機其實是馬達加斯加獨立65年來的常態。目前下落不明的總統和坐鎮中樞的軍方互不相讓,馬政局前景不明。
歷史為何不斷重演,國家能否迎來轉機?如此難題始終困擾着這個長期治理不善、亂局難平的最不發達國家。

10月14日,在馬達加斯加塔那那利佛,馬達加斯加民眾加入軍隊,前往總統府宣佈武裝部隊正在接管國家控制權。 圖源:AP
缺水停電,招致兩大“迴旋鏢”
單從直接原因來看,馬達加斯加民眾早已不堪民生艱困之苦,不滿情緒的集中爆發只是時間問題。該國長期是世界最貧窮國家之一,宏觀經濟指標極其慘淡:據世界銀行2022年預計,馬達加斯加全國約75%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而去年該國人均GDP僅545美元。
具體到普通民生,甚至連首都塔那那利佛普通居民用水用電都得不到基本保障,以致於心懷怨憤已久。動輒一次性停水斷電12小時以上乃至數日,天微涼就提着汽油桶排長隊打水以供家用(哪怕全民抗議期間也不例外),在沒有電的黑夜勉強入睡,是不少馬達加斯加人的生活常態。
馬達加斯加的基礎設施建設與公共服務水平可見一斑。然而這般最基礎的民生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民眾對馬政府不作為的忍耐程度也達到極限。相反政府卻花錢投資高調但與民間疾苦關聯甚少的“形象工程”,包括斥資1.52億歐元建設長度13公里的塔那那利佛纜車工程(今年6月開通),以減少碳排放、緩解首都交通擁堵。
基建“避重就輕”、將政績工程置於民眾急難愁盼之上,難怪當地居民質問:“政府總讓我們保持耐心,可我們還要耐心多久?”更荒謬的是,這條號稱每天分流7.5萬乘客、2.5萬輛汽車的纜車線路,票價高達3000至5000阿里亞里(約合0.6至1歐元),可該國至少80%人口每日生活費低於1.5萬阿里亞里(約合2.8歐元)。結果年輕人越發看不順眼(“錢都花在這種地方了”),抗議運動第一天就燒燬了一個車站。
公共服務薄弱往往與腐敗一體兩面,馬達加斯加也不例外,因此更容易點燃民間怒火。腐敗是馬政壇普遍現象,不僅在非政府組織“透明國際”的清廉指數排行榜穩居下游(2024年排在第140名),非洲著名民調機構“非洲晴雨表”(Afrobarometer)2024年調查發現該國四分之三民眾認為腐敗現象仍在激增,特別是警察、憲兵部隊、法官等公職羣體。
到了政壇高層,近年最典型的貪腐代表就是前總理讓·拉韋盧納裏武。他因涉嫌合同造假和挪用公款被判處5年監禁、罰款60億阿里亞里,不過本人提前逃往瑞士、躲過牢獄之災。(軍方接管前)現任總統安德里·尼里納·拉喬利納同時擁有法國國籍,其家庭的奢華生活及鉅額財富廣為人知,與民間困頓形成鮮明對比,顯得格外拉仇恨。
正如同期其它國家的“Z世代運動”,社交網絡的傳播、動員、組織效應,在客觀上為抗議運動和政治動盪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明顯作用。
一方面,關於政客腐敗、奢華生活等刺激性的信息通過短視頻平台迅速傳播,點燃年輕人的情緒。例如GasyBaddhie、BasedMerina等Up主就上傳了不少關於拉喬利納女兒穿戴奢侈品、兒子留學瑞士EHL酒店管理商學院的視頻。可想而知,那些因為教師發不出工資而上不了課、買不起發電機而靠雨水維持家用的年輕人看到這些,會作何感想。
另一方面,社交網絡的動員效果迅速穿透了政府預先設置的防線。早在全國性抗議爆發前,“透明國際”就支持了名為“黑色民主”(Democrasia Mainty)的首都小規模抗議,此後也有外地政客呼籲示威,為此塔那那利佛政府明令禁止抗議,憲兵部隊亦提前部署。然而社媒“臉書”頁面“馬達加斯加Z世代”(Gen Z Madagascar)成為動員的中心,僅用5天時間匯聚了10萬關注者,信息迅速擴散。
從9月25日大規模示威遊行爆發,到10月17日領導軍方譁變的上校米夏埃爾·蘭德里亞尼里納正式就任馬第9任總統,短短22天內這場民間抗議演變成為馬第四共和國曆史上最嚴峻的政治危機,過程不可謂不戲劇性。示威爆發之初,拉喬利納率團在紐約參加聯合國大會,試圖遠程控制局勢;警方則使用機槍和催淚彈控制局勢,可此起彼伏的抗議走向很快變得不可控。

安德里·尼里納·拉喬利納 圖源:聯合國官網
拉喬利納曾試圖逐步“棄車保帥”維繫自己的總統權位,於9月26日在紐約宣佈將能源部長解職,回國後於29日宣佈解散恩蔡政府並公開致歉,10月6日任命總理府軍事辦公室主任呂芬·福蒂納·扎菲桑博為總理,試圖恢復秩序並“重獲民眾信任”。
不過應急措施已無助於緩解累積已久的矛盾,拉喬利納本人已經成為抗議民眾尤其是“Z世代”的眾矢之的。有些諷刺的是,2009年34歲的拉喬利納首次登上總統大位,也是依靠年輕人對當權者的不滿和清新的政治形象(企業家出身、以電台DJ身份和娃娃臉積攢人氣),如今這股力量反而成為擊垮他的“迴旋鏢”。
失去的民間信任無法挽回,重組內閣亦沒能換取軍方支持——後者是壓垮他的第二個“迴旋鏢”。10月11日,馬軍方人事及行政技術服務部隊(CAPSAT)調轉槍頭、加入支持抗議羣體的行列,成為徹底改變局勢、葬送拉喬利納政治生命的轉折點。
雖然不是前線作戰部隊,但人事及行政技術服務部隊及其前身在軍隊後勤、技術操作、人事(薪酬)管理方面起到中心作用,幾十年來與本地商業精英和憲兵部隊關係密切,而且其指揮官往往被提拔至高層領導崗位,因此在整個軍方具有重要的歷史和現實政治影響力。
正是憑藉對軍方核心部門的結構性掌控,該部隊獲得了馬政壇“造王者”的稱號。事實上,2009年拉喬利納首次獲取最高權力,關鍵在於人事及行政技術服務部隊當時在譁變中的支持。現今時移世易,這支部隊自然不願為已經不受待見的拉喬利納得罪民眾。
果然這支部隊一出手,形勢急轉直下:10月11日,該部隊在首都南部的軍營駐地發生譁變,部分軍人公然加入示威遊行,要求拉喬利納下台;次日總統府以書面聲明譴責正在發生的“非法武力奪權企圖”,人事及行政技術服務部隊則宣佈接管軍方指揮權,路透社則率先披露拉喬利納搭乘法國軍機離境的消息;10月13日,拉喬利納如期在臉書發表視頻講話,承認自己因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已轉移至“安全的地方”。
儘管他堅持自己仍對國內事務負責,但隨着總統府被軍方佔據,權力格局註定顛覆。10月14日,總統府通過社媒發佈法令、解散國民議會,可後者根本不予理睬,反手就在當天下午召開特別會議,以“翫忽職守”指控通過對拉喬利納的彈劾投票(131人贊成、1人棄權)。
這一天,馬國防和安全部隊正式宣佈接管國家政權,並暫停實施現行憲法,解散除國民議會外的所有公共機構(參議院、最高憲法法院、獨立選舉委員會等)。此時無論是拉喬利納的拒不承認,還是非盟、聯合國等地區和國際組織的不認可,都無濟於事。10月17日,蘭德里亞尼里納在憲法法院正式宣誓就職,成為國家新領導人。
這場缺水停電引發的動盪,不僅結束了一個總統的仕途,也在事實上終結了僅存15年的第四共和國。
是歷史循環,還是重塑未來?
馬達加斯加曾經是法國殖民地,1960年獨立後的制度建構和政治歷程與前宗主國頗為類似:現在都是半總統制,總統、總理(政府)職權乃至議會兩院名稱(國民議會、參議院)都一樣;法國曆經五次共和,馬達加斯加則在獨立65年內從第一共和國走向第四共和國;法蘭西共和國變遷與暴風驟雨般的革命和政治動盪息息相關,而馬達加斯加四次共和全都源自政治危機……
就縱向對比來看,這次以“Z世代運動”為名掀起的政治變局,與該國曆史上數次重大動盪高度相似,可謂早有先例:
1972年的反政府示威導致3年危機,歷經3次總統更替(其中一位遭到暗殺),這才有了1975年憲法,建立了高度中央集權、一黨獨大的左翼政府,國名由“馬爾加什共和國”(第一共和國)改為“馬達加斯加民主共和國”(第二共和國);
19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的反對黨和民間抗議向上傳導壓力,迫使連續執政15年的總統迪迪埃·拉齊拉卡放開多黨制,又因示威過程中的流血事件解散政府、同意制憲,在1992年通過第三共和國憲法,再改國名為“馬達加斯加共和國”;
第三共和運轉不到10年,2001年總統大選爭議發酵,拉齊拉卡與塔那那利佛市市長馬克·拉瓦盧馬納納均宣佈自己勝選,國家陷入長達半年的政局動盪,並放大了民族矛盾與衝突,暴力事件頻發,最終拉齊拉卡流亡法國、拉瓦盧馬納納宣佈當選;
拉瓦盧馬納納兩個任期未滿,2009年1月開始的首都騷亂和流血衝突給了拉喬利納走向政治舞台中央的契機,3月軍隊譁變、拉瓦盧馬納納被迫交權並流亡南非,拉喬利納宣佈自任總統,卻遭國際社會“違憲奪權”的壓力;經過南共體多輪斡旋,2011年各派方才達成解決馬危機路線圖和實施框架,而此前2010年全民公投通過第四部憲法,正式成立第四共和國……
拉喬利納的崛起主導了第四共和時代到來,而他的黯然離場預示着第四共和的消亡。按照蘭德里亞尼里納10月14日對媒體的説法,軍方領導的委員會將與過渡政府共同領導國家,時間週期預計為兩年,其間將組織新憲法公投和大選——如若新憲法通過,馬達加斯加將進入“第五共和國”時代。

蘭德里亞尼里納在宣誓就職後在憲法法院發表講話。 圖源:法新社
由此可見,2025年的馬達加斯加,破解困局的做法仍離不開建國以來的歷史路徑依賴。自上而下的政變與自下而上的示威相結合,軍方不時下場“造王”,每不到20年來一次制憲公投,用新憲法“再造共和”。如果經過相同週期後因權爭或民間抗議導致動盪,那就再走一遍相似的流程,直至新政府成立。
儘管蘭德里亞尼里納在就職演説中感謝“Z世代”走上街頭、推動政局改變,且此次運動被不少媒體拿來對比幾乎同期發生在印尼、尼泊爾、菲律賓、馬爾代夫、巴拉圭、秘魯、摩洛哥等國的“Z世代運動”,但回溯馬達加斯加獨立65年的故事,更明顯的元素無疑是歷史延續與循環。
歷史共性的背後,是國家建設與發展道路上的頑疾。馬達加斯加礦藏豐富,石墨儲量非洲第一,可“資源詛咒”最為典型。世界銀行與貝塔斯曼基金會的報告都指出,國家資源集中、腐敗普遍、問責不力、税收有限、司法與監察機構能力不足等結構性缺陷長期存在,造成了國家治理過程中的制度失靈。
隨着這些頑疾不斷削弱民選政府改善民生、提供基本公共服務的能力,民眾越容易對民主程序感到失望,非常規政治手段的吸引力旋即放大,而走上街頭幾乎由本能反應變成了歷史的慣性。上述四個歷史時期和“四次共和”背後的亂局,莫不如是。
在此期間,軍方和安全部門的“政治化”不僅多次起到關鍵作用,而且成為公眾和各派在國家機構虛弱無力時的最後“選項”。不同於其它地區一些國家對“軍人干政”、“軍政府”的天然反感,非洲大陸從西非“政變地帶”到馬達加斯加(都為法語區國家),軍方一次次承載着社會對本國政治“破舊立新”的最後期望。
今年也不例外,蘭德里亞尼里納的就職講話開宗明義地指出新政府的三大優先任務——調查國營水電公司“吉拉馬”(Jirama)、水稻種植、任命新總理——每一項直指民眾最大的關切和最深的痛點。
當然,歷次政壇變局都有獨特之處,此次也不可能完全複製歷史。“Z世代運動”的獨特之處不只是他們所使用的“海賊王”標誌,而是體現在多個維度。

首先,他們不再只是政治運動的參與者,而在很多場合下成為領導力量。特別是社交網絡時代的數字動員打破了對傳統政黨和政治動員機制的依賴,壓縮了傳統精英的操縱空間,可以説從根本上改變了馬民間政治動員的邏輯,所以致使政府和警察部隊的提前防範千瘡百孔。
相比於老一輩,“Z世代”不僅不滿於馬嚴峻的物質貧乏與基礎服務缺失,而且對深層問題——浮於表面的形式民主容忍度更低。在過往的示威運動中,當權者承諾選舉、公投、制憲,就能滿足抗議者的需求、平息抗議,但現在馬年輕羣體早已不滿足於只有選舉。他們更在意的,是選舉能否帶來實質的改善。
正是這種民意的微妙變化,使得軍方和安全部門對民意和社會壓力更為敏感。在馬達加斯加以往的政治動亂中,軍方往往先行與政府保持一致、支持總統,直至事態出現劇變。而今年的全國性示威僅爆發兩週,軍方要害部門不但明確拒絕朝抗議者開槍,還選擇支持後者。無論是否處於本意,不可否認的是社媒時代馬軍方必須比以往更注重公眾壓力、國內外輿論、自身聲譽。
變與不變交織,先天不足的馬達加斯加未來充滿變數,困難和挑戰尤為艱鉅。目前非盟暫停了馬達加斯加的會員國資格,聯合國仍將權力更迭定性為“違憲”,域外國家擔心該國的安全形勢,法航、阿聯酋航空暫停了往返該國的所有航班。加之新總統暗示了“疏法親俄”的外交政策變化(同樣與西非“政變地帶”相似),如何避免外部環境的惡化,同樣是擺在馬新政權面前的當務之急。
對於一個人口3000萬的非洲島國而言,歷史慣性的作用不可謂不強大;而機能薄弱、沉痾已久的現實條件,意味着重塑未來之路註定佈滿荊棘。何以避免“昨日重現”?複雜問題不會有簡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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