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凡:另起爐灶?承上啓下?新安全格局下,未來五年需關注這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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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共產黨第二十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於10月20日至23日在北京召開。會議主要議程為:由中共中央政治局向中央委員會作工作報告,並研究提出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五個五年規劃的建議。這標誌着我國發展布局正由“十四五”階段邁向“十五五”新階段。
在“十四五”期間,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經濟經歷了國內外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挑戰,也在許多方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而這些經歷也讓發展與安全問題成為下一個五年計劃考慮的重點之一。觀察者網連線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發展研究所研究員、北外講席教授丁一凡,請他從安全與發展的角度,細緻分析“十五五”期間我們面臨的挑戰與希望達成的目標。
【對話/觀察者網 唐曉甫】
觀察者網:10月20日至23日,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在北京召開。本次會議的主要內容是審議並通過“十五五”規劃,為未來5年中國社會經濟發展指引方向。長期以來,發展是我們的第一要務;中央政治局近日召開會議也強調,要堅持統籌發展和安全,強化底線思維,有效防範化解各類風險,以新安全格局保障新發展格局。從宏觀層面,近年來我們如何針對性地統籌發展和安全?怎樣以新安全格局保障新發展格局,取得了哪些成效?
**丁一凡:**感謝觀察者網的邀請。我們正在規劃未來五年的發展方向與步驟,就應先回顧“十四五”階段在統籌安全與發展方面做了哪些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果,還存在哪些不足,以及下一步該在哪些環節發力。就此而言,“十四五”在統籌安全與發展上確實收穫頗豐。

9月華為公開其AI芯片升級路線圖
第一,在產業鏈優化與升級方面,我們做了實打實的努力:既推動傳統產業鏈的技術改造與升級,又打造並完善自主可控的新型產業鏈,同時切實提升了產業鏈安全韌性。回看這幾年,拜登政府時代,美國就持續對中國產業鏈“下手”、試圖“卡脖子”;特朗普政府時代,美國在關税等方面的做法更為露骨和徹底,企圖以加徵關税打斷我們的供應鏈。但事實證明,我們的產業鏈韌性與安全水平依舊保持在較高水平,保持了運行的穩定,這正是“十四五”一系列舉措共同發力的結果。
第二,在以科技創新引領發展方面進步顯著,特別是在通信、高端製造、生物醫藥等美方重點“卡脖子”領域取得突破性進展,以至於美國方面出現明顯慌張的情緒。因為這些賽道原是其傳統優勢與高利潤來源,如今中國在這些賽道的高速發展已對其優勢形成實質性威脅,這從反面印證了“十四五”以科技創新驅動發展的顯著成效。
第三,中國在國家安全體系和能力建設方面成效突出:一方面加快完善頂層設計與安全法治體系,實現“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另一方面在風險監測、預警與處置上建立並完善國家安全風險監測機制與體制,顯著提升對外部攻擊與內部隱患的識別、防範與應對能力,在“十四五”期間,我們也狠下功夫,強化了事後處置的及時性與有效性。
第四,在現代產業體系建設上持續用力。“十四五”提出的“製造業強國”“質量強國”“數字中國”等任務均取得長足進步,並帶動綠色發展在全球“一枝獨秀”。其間我國太陽能、光伏、核電、水電等清潔能源裝機與佔比快速提升,光伏等清潔能源裝機總量佔全球超過40%,且增勢明顯。在糧食安全上堅持“藏糧於地、藏糧於技”,同時統籌能源安全,相關能力持續增強。
總體看,“十四五”既提升了生產力,也為發展提供了更加充足的安全保障,這些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成就。基於此,“十五五”不是另起爐灶,而是對“十四五”的延續、深化與升級。當然,雖然我們在糧食、能源、可再生能源與技術安全等方面取得重要進展,但薄弱環節依然存在。“十五五”時期仍需進一步補短板、強韌性、提質量,持續完善安全保障體系,為高質量發展夯實更堅固的底座。
觀察者網:對中國而言,金融、科技、能源、糧食等安全議題都與發展休慼相關。先談金融,金融安全正成為我國高水平對外開放與發展的關鍵議題。對內,地方債、房地產等一系列金融風險仍在;對外,則要面對美國的金融戰、穩定幣衝擊與資本外流等挑戰,以及美國等經濟體的系統性金融風險可能引發的國際金融危機壓力。站在“十五五”的時間窗口,您認為我國金融安全面臨的最重要挑戰是什麼,應如何應對?以實現包括人民幣國際化在內的目標?
**丁一凡:**這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議題,我們需要明確“十五五”期間的金融風險點。我認為下一階段的主要壓力仍集中在地方債與房地產上:部分地方政府在高速發展期累積了大量債務,其中相當一部分屬於隱性債務;伴隨房地產市場失速,這些隱性債務正逐步暴露。若處置不當,仍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觸發系統性風險,進而影響金融體系的穩健運行。
為此,國家已投入大量力量,“十五五”期間仍將持續推進處置,重點放在各類不良債務的化解上;尤其是隱性債務,需要“打包”統籌,考慮以專門機制來集中出清。這一思路可以參考20世紀90年代剝離國有銀行不良資產的做法,當時我們通過設立專門機構集中清理、化解存量風險,讓銀行“輕裝上陣”。隨後,中國迎來了一輪加速增長。現在要重塑市場信心,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十五五”能否有效解決不良債務;若能卸下這副“包袱”,中國經濟仍有望進入增速較快的發展週期。

90年代建立的四大資產處理公司
其次,外部金融風險,尤其與美元霸權相關的金融風險同樣突出。當前美國對中國崛起心存憂慮,藉助其貨幣與規則優勢對我發動多種形式的金融戰:對企業實施“長臂管轄”和金融制裁,限制參與國際項目與市場,增加我方金融市場的不確定性;部分中概股與境外資產的安全性也因此承壓。
同時,美國推進包括穩定幣在內的多類金融工具,客觀上會誘發資本外流,令部分投資者誤判外部市場“有機可乘”。在當下,我國中產羣體壯大很容易受到這類新型金融產品的誘惑導致風險,因此“十五五”規劃必須提前部署、強化預防。
人民幣國際化在“十四五”期間已取得長足進展,但在支付、儲備以及金融產品定價等方面,與美元乃至歐元仍存在差距,後續仍需發力。跨境支付上,我國應推動CIPS與SWIFT“同場競技”,擴大CIPS的實際使用範圍,吸引更多境內外主體接入,拓展人民幣的應用場景。同時我們需要豐富境外可投資的人民幣資產與產品,提升人民幣資產的可投資性與吸引力,推動國際化更順暢地向前。
但也要同步防範由此帶來的新風險,海外人民幣使用規模上升勢必對國內市場形成反饋,其強度有待持續跟蹤評估。一方面要像前述安全體系建設那樣完善預警與監測,另一方面健全應急處置機制,一旦發生突發情形能及時止損、快速響應——這同樣是人民幣國際化必須高度重視的關鍵一環。
總體而言,“十五五”期間可以在四個方面發力:
其一,強化金融風險監管與防範體系,對房地產、債務以及各類新型影子銀行與新金融產品實施更有力的穿透式監管。
其二,要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就要做強本幣結算與跨境結算能力,推動我國獨立的跨境銀行間支付系統CIPS的全球佈局與推廣。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的金融機構,尤其是銀行業,必須認識到這關乎國家發展戰略,需要大家一起積極行動起來。
如果我們的銀行、金融機構都對這事不上心的話,那將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事情。而且今後我們要讓銀行認識到,推進人民幣國際化既是一個服務國家戰略、配合國家大局的責任,也是盈利機會的事情。
其三,提升金融市場韌性、豐富可用金融產品、做深做大市場“水池”。金融市場就像水池,水越深,外部風浪起時越不致波動失序,因而要持續推進高水平開放與改革,以更好承受外部衝擊。因此,未來我們需要持續推進金融市場開放與改革,做大做深“水池”,以更好承受外部衝擊。
其四,深化國際合作,既提升海外投資的收益與安全,也反向促進人民幣國際化;重點與“一帶一路”沿線開展多層次協作,尤其加強人民幣結算合作,推動貨幣往來與對接更加高效,並在此基礎上強化結算體系的互聯互通,逐步降低對西方主導全球支付體系的依賴。
觀察者網:在中美貿易戰、科技戰的語境下,科技安全的重要性愈發凸顯。儘管我國尚未實現高端AI芯片全產業鏈的完全國產化,但通過加速科技創新、培育多元創新主體、構建自主可控的創新體系,我們一方面加快了關鍵核心技術攻關步伐、有效防範了“斷鏈”風險,另一方面也把創新成果轉化為新質生產力,在全球價值鏈中贏得了更有利的位置。站在“十五五”的時間窗口,您認為中國科技安全的着力點將落在何處?我們又會在哪些方向實現進一步發展?
**丁一凡:**這個問題近來的各類報道已講得相當清楚,概括起來有幾條主線。
第一,關鍵技術必須實現自主可控。上一階段的經驗表明,美國不斷嘗試在要害環節“卡脖子”,並借“長臂管轄”限制歐洲、日本向中國出口相關技術與設備;因此我們必須集中力量攻克所有“卡脖子”的技術瓶頸。

我國在半導體制造方面已經取得了部分突破
以高端芯片為例,圍繞GPU,我們在“十五五”期間肯定會系統佈局:從半導體設計軟件到高端製造等關鍵環節都要設定明確目標、加速推進,力爭取得實質性進展。同時,我們不會簡單復刻美國那種相對單一的技術路線,美國更偏向一味堆算力、擴數據,而我們強調全體系的架構能力。
以華為為例,其路徑並非僅靠芯片算力與數據的線性疊加,而是通過整體架構升級提升系統性算力,反而效果更優。
最近還有個有趣的實驗,在近期Alpha Arena發起了AI加密貨幣交易實盤競賽,該競賽讓DeepSeek Chat V3.1、Qwen3 Max、GPT-5、Gemini 2.5 Pro、Grok 4和 Claude Sonnet 4.5同台比拼。每個模型初始資金1萬美元,從定量角度,觀察各個模型的投資表現。截至北京時間21日上午,DeepSeek依舊在炒幣大賽中保持領先。

北京時間22日下午17時,在炒幣大賽中,只有來自中國的兩個大模型暫時維持了正收益
這一競賽再次説明,中國完全無需迷信美國當下鼓吹的那一套路,我們完全可以在 AI的發展道路上探索並堅持更適合自身的新方法。
一個顯著的優勢是,我國不少大模型採取開源策略,海外企業、機構與個人都可免費使用,這為我國大模型訓練獲取更充足、更多樣的數據提供了基礎,使我國模型在數據處理上的覆蓋更豐富,進而加快了AI的培育與演進。這一趨勢已在發生,預計“十五五”期間會更加明顯,並進一步推動我國在人工智能領域取得更大突破。
第二,要持續強化國家戰略科技力量的佈局與建設,做強國家實驗室、高水平研究院與科技領軍企業,“十五五”會進一步強調併發揮這方面的作用與效能。
第三,優化科技創新生態與體系。當前我國在行政管理、成果轉化與流轉、機制銜接等方面仍有待完善。科技創新需要跨學科交叉與協同,我國的現有科研管理行政體制上還有優化空間。只有把體制機制理順了,才能塑造更加健康有序的創新生態。
第四,當前前沿技術已多次觸碰倫理邊界。無論基因編輯、大數據處理還是人工智能,都伴隨道德風險與濫用隱患。對於這個問題,我們需要提出清晰的中國立場,在國際合作中貢獻中國的倫理框架,夯實科技發展的道德底座。一旦脱離倫理,未來路徑可能會變得危險,“十五五”對此必然會有所回應。
最後,繼續強化科技安全預警、風險防範與應急處置等工作。這些方面將持續推進,並在“十五五”中得到進一步體現。
觀察者網:有意思的是,就在我們加強科技安全建設的同時,新加坡總統尚達曼10月15日在IMF總部聲稱,中美關係要找到穩定的平衡點,關鍵在於中國能否繼續與美國、歐洲及其他主要科技體互相依靠,而不是走向完全自給自足的路線。您對此有什麼看法?
**丁一凡:**中國是上一輪經濟全球化的受益者,因此始終堅定支持全球化進程;當下我國也在通過“一帶一路”、“全球發展倡議”等多條路徑,積極探索進一步推動經濟全球化的方式。需要強調的是,近年來我們之所以不斷強化“自主與安全發展”,並非主觀偏好,而是在外部壓力下被迫作出的選擇——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持續對華施壓、試圖“卡脖子”,並把中國排除在其主導的體系之外。這不是中國所希望見到的,但是他們一直在做的。

新加坡總統尚達曼在IMF總部發表演講
我們更強調自主發展,某種程度上接近一些國家口中所擔憂的“自給自足”,純屬防範極端情形的不得已之舉。即便如此,中國並不尋求走向全面自給自足;但在確保安全、避免被他國“卡脖子”方面,我們必須下硬功夫,這是確定無疑的。
新加坡領導人出現相關表述可以理解。長期以來,新加坡在中國與西方之間扮演橋樑角色並從中受益;如今西方推動對華“脱鈎”“去風險”,新加坡由此獲得的紅利減少,同時又常被要求“選邊站”,處境艱難,因而發出這樣的擔憂並不意外。新加坡最不願看到的,是中西方演變為兩個完全割裂的市場體系。一旦如此,新加坡夾在其中將難以立足,所以才會有此類聲音。
但也應看到,中國既不可能、也無法單方面主導事態的全部走向。我們的期望是:西方若在對華“脱鈎”嘗試中以失敗告終,能夠吸取教訓,回到合作的軌道上來。然而我們無法保證某些西方政治精英不會繼續推進“自殺式”的政策。畢竟他們將中國視作“威脅”,甚至會做出違背常識、違背自身利益的決策。在我們看來這些是“自殺性”的,但不能排除其發生。
因此,中國是否會進一步走向更強調自主、自力更生的路徑,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西方對中國快速崛起的反應。
觀察者網:能源安全一直是中國關注的重中之重,長期以來為應對極端條件下的能源困局,中國不斷推進新能源轉型、多樣化能源進口等諸多策略。您認為我國能源安全情況如何?在推進包括雅江水電站在內的超級工程以及我國可控核聚變能源技術獲得突破的背景下,“十五五”期間中國能源建設會有什麼發展?
**丁一凡:**確實,長期以來,能源是我國發展的關鍵議題。
一方面,我國當前能源安全仍有短板。就傳統能源而言,我國對外依賴度偏高,對外部地緣政治風險敞口較大。國內石油需求約七成依靠進口,天然氣進口占比約四成。這意味着一旦全球地緣衝突擾亂供應鏈,我國能源安全將承受較大壓力。
為此,我們已在中東、非洲、美洲、俄羅斯、中亞等實現能源進口的多源佈局,通過以能源進口多元化為重要抓手,力圖把區域性衝突的影響控制在“波動而非斷供”的層面。但必須承認,多元化並不能根除結構性脆弱,我們仍需持續降低化石能源在整體能源結構中的佔比,以增強國家能源安全韌性。
另一方面,國際能源主要由期貨市場定價,我國在相關市場的話語權仍顯不足。儘管我國既是化石能源消費大國,也擁有本土能源期貨品種,但與紐約、倫敦等國際中心相比,市場體量與人民幣對能源的定價能力仍弱。

上期所定價能力依舊不足
這意味着,我國能源供應的金融安全風險在增加。在金融劇烈波動期,能源作為一種資源會出現“能買到但很貴”的情況,其價格可能成倍攀升,對我國經濟金融安全構成宏觀層面的挑戰。“十五五”期間,這些問題都需要我們持續謀劃並穩步化解。
第二個層面是新能源。我國新能源發展勢頭強勁,全球佔比處於領先,但就國內“總盤子”而言,新能源供應占比仍偏小,短期難以完全替代化石能源。因此必須進一步加快可再生與新能源的佈局和消納能力建設。對此,我國在包括水電等各類可再生能源均有宏大規劃。
同時,我們也要看到相關規劃在落地層面仍面臨若干技術與系統性難題,例如電力系統在穩定性方面要求高,且對極端氣候仍然敏感,大風、霜凍、冰凍等天氣會影響供給(2008年高壓輸電線路覆冰損毀的教訓);新能源發電峯谷錯配的平衡機制也亟待破題。而除了持續擴大風光水核裝機佔比,我們更要在運行與調度體系上取得更大進展。
傳統能源的“升級換代”同樣是“十五五”期間重要的系統性任務。煤、油、氣在我國能源結構中仍佔較大比重,如何通過技術進步提升能效、降低排放,是我國能源轉型的重點方向,“十五五”規劃也會予以關注。
即便未來發電規模有望達到三峽三倍的雅江水電站建成,也仍需與光伏、可控核聚變發電技術等統籌協同,打造高韌性的電力網絡,通過多種可再生能源的有效互補顯著提升供電穩定性。這些工作需在“十五五”階段加速推進,注重系統協同的綜合效應。
總體而言,“十五五”將突出構建多元清潔能源體系,實現電源結構多元化並增強電力系統韌性,確保在各種擾動下依舊安全穩定運行。
在可控核聚變方面,未來五年同樣至關重要,在“十四五”期間我國已取得多項進展。根據計劃,我國力爭在“十五五”期間讓實驗堆實現運行並具備發電能力。雖然根據規劃,可控核聚變走向商業化大致要到2050年,但在2025—2030年這一階段,我們的實驗堆就有望實現電力輸出,這既是能源層面也是技術層面的里程碑突破,亦是“十五五”的重要發力方向。
觀察者網:補充一個小問題。您剛才提到,人民幣在能源期貨市場上的定價能力仍然偏弱。這也讓我想起不少網友熱議的“電力人民幣”。在您看來,“電力人民幣”是否可行?未來人民幣應當或可能以何種資產作為錨定物?
**丁一凡:**所謂“電力人民幣”更多隻是一個非常遙遠的設想。首先,電力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跨國通用商品,“石油—美元”之所以成立,並不只因石油重要,更因其方便性。石油是一種可以全球交易、各國普遍需要、並作為標準產品在統一市場上買賣的商品,因而才能成為國際金融市場的標的和美元的錨。
現階段人民幣與電力掛鈎存在很多問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電力高度地域化、不可大規模跨境流通。我國電力主要在國內消納,無法用中國的電力去支撐全球層面的錨定與定價。即便未來我們向周邊或東南亞、俄羅斯供電,哪怕在周邊國家實現“按人民幣定價”的模式,也難以形成類似“石油—美元”的全球性定價機制。
換言之,“用中國電力為人民幣定價”想象力十足,但落地極難;電力與石油完全不同,不具備可在全球自由搬運與配置的靈活性,而由於其作為標準化商品的流動性不足,也會使其所錨定的貨幣難以實現全球流轉。因此,以電力為人民幣定價在現實層面面臨諸多難以逾越的困難。
所以人民幣的“錨”更應體現為與更多的大宗商品的聯動,才能實現與實體經濟的錨定。不過,我認為,“為人民幣尋找錨定物”只有在人民幣要全面替代美元時才需要嚴肅討論;在此之前,人民幣是否穩健,主要是相對於其他貨幣來衡量。
人民幣未來的受歡迎程度取決於幾方面:其一,全球對中國商品的真實需求。如果更多國家以人民幣結算中國製造,人民幣的實際使用場景與深度就會隨之擴大。可以説,中國製造在全球市場的份額與地位多大,基本決定了人民幣使用的廣度與深度。
其二,人民幣相對其他貨幣的購買力穩定性。購買力越穩健,越受青睞。當前美國與歐洲通脹高企,美元、歐元購買力走弱;即便美元利率更高,也常抵不過通脹侵蝕,持有意願自然下降。反觀中國,通脹長期低位,國內不少經濟學家甚至時常討論中國的通縮風險。
從數據上看,中國經濟多年維持1%多、連2%都不到的通脹,使人民幣購買力基本不受損。時間一長,更多經濟體會意識到這一點,自然更願意持有與使用人民幣,人民幣也會逐步成為國際貨幣體系中的“強通貨”。

西德馬克是歐元的基石
這一邏輯在歷史上並非沒有參照。20世紀70年代,美元作為石油計價貨幣疊加美國通脹,推動油價暴漲,形成“美元—石油—通脹”的聯動。這就導致,如果一國對美元依賴越深,經由以美元計價的石油輸入的通脹壓力就會越大。
而彼時尚未統一的西德憑藉強勁工業與低通脹,西德馬克購買力始終保持堅挺。由於使用西德馬克就不會引發通貨膨脹,反而會抵制通貨膨脹,使得物價穩定,不少歐洲國家不自覺地以馬克替代美元,這使得西德馬克成為他國的首選貨幣。
當時的西德馬克並沒有高調推動“國際化”,但是其依舊憑藉穩定購買力贏得市場。我們完全可以借鑑這一路徑:只要中國保持低通脹,讓人民幣的購買力損耗顯著小於美元、歐元等所謂“硬通貨”,人民幣就會在全球通脹環境中受到追捧。
觀察者網:糧食安全也是長期以來大家重點關注的對象,近年來我們不僅實現了主糧供應自給自足,還實現了副食品進口多元化。在“十五五”期間,我國糧食安全問題還需要在哪些方面實現發展?在一個二氧化碳工業合成澱粉成為現實,以及降雨帶北移、新疆內陸可開展海產品養殖的時代,糧食生產安全是否已高枕無憂?
**丁一凡:**糧食安全也始終是我們的重點關切。中國是擁有14億多人口的人口大國,糧食安全不僅關乎能否“吃得飽”,更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年提出“18億畝耕地紅線”等舉措,正是為保障這一底線。
就當前而言,隨着農業技術進步,我國糧食產量較當年已提升數十倍。我當年下鄉種過糧,那時糧食單位面積產量可能只有現在的1/5到1/10,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例如玉米等作物,近年來密植與良種帶來的增產效果十分顯著。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糧食生產確實實現了長足進步。
但面向未來,我們仍然要關心糧食安全,而且關注重點不能只停留在“產量多少”,更要轉向“品質如何”。隨着居民生活水平提高,民眾的消費結構正在發生變化,對糧食品質的要求顯著上升。從國家發展戰略看,土地利用訴求也在調整,因此必須更加重視土地的承載能力。
未來,我們需要在確保產量的同時提升糧食品質,而糧食品質與種植過程密切相關。化肥、農藥、生物肥、複合肥等投入的種類與用量,都會影響土壤健康與作物品質。由此可見,農業安全與發展是一項系統工程,不只是“數量問題”,還涉及“質量問題”,並深受生產過程管理的制約。
在生物技術方面,無論是雜交育種還是轉基因技術,現在都出現了超出當年預期的新變化。下一步我們需要對轉基因等技術進行再評估,同時統籌解決化肥、農藥的使用強度、生產能力與產品質量,形成一體化的解決思路。這也是“十五五”期間中國糧食安全和發展的“重頭戲”。

糧食豐收
總之,未來糧食安全與發展,重心不僅在於讓14億多人“吃得飽”,還要實現糧食與土地的協同發展。要避免為追求產量而透支土壤、造成土地質量大幅下滑。同時在此過程中,我們要確保生產安全可控,防止過量化學投入對土壤與糧食品質帶來負面影響。
觀察者網:“十四五”期間,中央政府進一步加強了對未來發展的統籌能力,推進了包括財税體制改革等諸多改革,並對包括高鐵在內的重大投資項目的審批和建設進行了節奏調整,強調了圍繞國家重大戰略實施和重點領域安全能力建設制定的發展政策體系的“兩重”政策框架,形成了“當年投入+跨年接續”的資金管理模式。2025年主要省市公佈的重大項目投資計劃包括:川藏鐵路、西部陸海新通道、沿江高鐵、京昆高鐵等項目;此外,國家水網、新能源大基地、全國一體化算力網絡、“東數西算”工程,也將成為重點。您認為,“十五五”期間這些項目將解決哪些安全問題,實現怎樣的發展?
**丁一凡:**這些大型基礎設施將對完善全國基礎設施版圖、加快統一大市場的形成發揮重大作用,而國家在推進相關工程建設中也將更加突出統一大市場的建設取向。
預計“十五五”期間西部地區將着力提升鐵路與水網的協同配套與綜合利用能力,推進能源供給網絡、電力網絡以及算力基礎設施的佈局,同時新建大規模管網。現在我們看到,西部正在集聚大量大數據中心與算力集羣以承接“東數西算”,而算力運行本身就需要穩定而充足的西部電力支撐。
隨之而來的關鍵在於,如何高效把東部海量數據傳輸到西部以充分釋放西部算力效能。為此國家需要加大投入,完善東西向信息“高速公路”;否則,西部超大算力基礎與東部龐大算力需求之間的對接仍將受限。
除信息與能源底座外,“十五五”期間還將通過新開通與升級運河、打通水網關鍵節點來強化水路運輸。中國自古以來就重視水運,早在千年前,我們就深刻意識到水運的效率優勢;若進一步疏通水系、完善運河網絡,讓水運在綜合交通體系中發揮更大作用,可顯著降低全社會物流成本。畢竟水運相較公路、鐵路更具成本優勢,增加水運比例可以提升社會全要素生產率、壓低綜合成本。
同時,水網、運河網與多式聯運通道的聯動將更有力地推動統一大市場發展。統一大市場運行後,配置效率提升、韌性增強,區域間資源要素更趨均衡。過去許多因基礎設施短板而難以分享統一市場紅利的地區,在相關設施建成後將自然受益,進而提升中國經濟整體韌性。

航運成本依舊是最低的
自房地產泡沫破裂以來,經濟階段性出現內生需求偏弱。此次國家成體系、成規模的基礎設施投入,實質上以公共需求彌補私人需求缺口;在房地產下行壓縮私人需求的背景下,需要以公共需求對沖下行壓力,為經濟重新培育與重塑增長動能。
觀察者網:我們看到,世界百年變局加速演進,霸權主義、單邊主義、保護主義甚囂塵上,國內改革發展穩定也面臨不少繞不過、躲不開的深層次矛盾。對於普通人來説,如何適應新安全格局下的經濟發展模式是個關乎切身利益的問題,您能否從宏觀角度給出一些建議呢?
**丁一凡:**這件事因人而異,難以開出一劑“通用藥方”。當下經濟本就多變,受多重因素同步衝擊,不可能用一套統一處方加以應對。但仍有一些可遵循的規律,能幫助我們在未來的變局中保持相對穩定。
以往我們習慣在學校獲得一套固定知識,走上工作崗位後靠這套存量知識維持晉升與收入;而在一個通信基礎設施完善、互聯網與人工智能高速演進的世界裏,沿着這條路徑走舊路將越來越難。未來,我們的知識結構必須扁平化、多元化,真正把“終身學習”落到實處。
每個人都需要擁抱“終身學習”,承認從小到大累積的那點知識存量遠不足以應對未來變化,在任何階段都要跟上社會進步,對新事物、新現象、新知識保持興趣,善用多種渠道持續學習,不斷拓展認知邊界。
只有不斷補充新知識,普通人才可能在高速運轉的社會中持續適應;若固守單一技能、只會做一件事,未來立足會愈發困難。應對快速變化的關鍵能力,是持久的好奇心與學習能力。
同時,還要調整心態。不要因為社會與經濟模式的更迭而陷入焦慮,更不要因焦慮而一味留戀於過去。很多人遇到問題時會懷念舊模式裏的舒適區,抱怨當下、説怪話,但這並不能解決問題。
個體在大趨勢面前確實渺小,無法逆流而上,因此更需要以積極心態迎接變化。在格局既已改變的前提下,作為個人,我們需要思考如何順勢而為,在新的社會形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與未來前進方向。大多數人需要換個心態,認識到變化並不可怕,反而可能帶來更多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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