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志剛:“特朗普主義登陸日本”?“雙右”政權上台,剎車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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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10月21日,日本自民黨總裁高市早苗在臨時國會眾議院和參議院首相指名選舉中均勝出,當選日本第104任首相。21日晚,高市早苗組建新內閣,標誌着由自民黨和日本維新會組成的執政聯盟正式啓動。新內閣包括高市本人在內共19名成員,其中10人首次入閣。值得注意的是,與自民黨聯合執政的維新會此次選擇以“閣外合作”形式參與政權運作,即其成員暫不進入內閣。
奉行右翼保守路線的高市早苗將對區域局勢和日本的外交政策造成什麼影響?“雙右”底色的自維執政聯盟存在哪些隱患?過去一年日本政治局勢經歷諸多風波,這是否意味着日本政壇正在孕育某些深層變化?
對此,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東北亞研究所研究員、東北亞戰略研究院首席專家笪志剛,在上海蔘加“周邊命運共同體視域下的中國—東盟全面戰略伙伴關係”會議期間,向觀察者網分享了自己的觀點和解讀。

10月21日,64歲的高市早苗當選日本第104任首相,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位女首相。 央視新聞
·“特朗普主義登陸日本”?
觀察者網:10月21日,高市早苗成功當選首相、上台組閣。對她來説,馬上就要接受的考驗是外交——東盟會議、特朗普訪日以及APEC峯會,而留給她的時間不到一週。當晚,高市新內閣最先透露的一些信息是,加緊修改安保三文件,提升防務費的GDP佔比以向特朗普政府展示積極防衞態度等等。高市當選總裁後,周邊國家鑑於其在歷史、地區秩序等問題上的言行而表示警告,但目前看來形勢並不樂觀。對於高市內閣將如何處理對美、對華關係有什麼預期,區域局勢會受到哪些影響?
笪志剛:高市早苗也好,維新會也罷,都面臨一個棘手的短板:缺乏外交事務經歷和相應的外交經驗。尤其面對當下嚴峻的地緣局勢和複雜的外交局面,高市在處理與周邊國家、對美、對華關係上堪稱挑戰巨大。
不僅因為外交、經濟、軍事素來為日本首相新官上任必須駕馭的“三駕馬車”,還因為高市當選總裁與當選首相之間的間隔時間長達兩週多,導致其執政伊始就必須處理特朗普訪日、東盟會議、韓國慶州的APEC峯會,盟國外交、大國外交和夥伴外交相互交織。對高市而言,出現日美關係、中日關係、中韓關係的外交日程疊加,甚至可能有領導人互動的外交機會,這既是機遇,也是挑戰。
強化日美同盟,以日美同盟為基軸,提升對美關係是歷屆日本內閣外交的定盤星,也是多邊外交的基本盤,稱得上外交“政治正確”。高市早苗已明確表態希望儘早與特朗普會面,繼續深化日美同盟關係、加強日美以及“日美+”安保防務合作,推動落實“自由開放的印度太平洋”等。
從經略對美關係的角度,高市既要鞏固作為日本外交基石的日美同盟關係,仿效政治導師安倍晉三,力爭構築首腦間的信賴關係,為今後順利執政營造良好氛圍;還要在增強防衞軍費,推進日美軍事合作上謀求主動。此前,自民黨和維新會已達成共識,考慮提前修改規定防衞費水平的國家安全保障戰略等安保相關3個文件,向特朗普展現加強防衞力量的姿態。據悉,高市一上任就決定提前落實安保三文件的內容。
在10月27-29日特朗普訪日,有幾個重要議題是高市無法迴避的。一是如何落實好日美關税協定談妥的日本對美投資5500億美元等經貿事宜,如何做出一些妥協和讓步,換取減輕來自美國的通商壓力。二是增強軍費的目標,到2027年度將防衞費提高到佔GDP的2%,但美方要求增加到3.5%,向北約的5%看齊。三是美國是否向日本提出增加包括駐日美軍費用在內的額外負擔費用。
對高市的兩個利好或許是,已故前首相安倍晉三曾向特朗普推薦過高市,強調高市在政策方面和自己很親近,特朗普也在高市當選總裁後稱讚高市,美國媒體則將高市當選形容為“特朗普主義在日本登陸”。高市啓用茂木敏充擔任外務大臣,除了利用其外交資歷和能力彌補自己外交不足的短板外,還看重其在數次對美貿易談判中展現的能力和取得的成果。

資料圖:安倍晉三、高市早苗 朝日新聞
同時,對華關係是日本無法忽視的周邊關係和大國關係。首先兩國是搬不走的鄰居,即使存在歷史恩怨與現實矛盾,也需妥善管控。其次,兩國的經濟相互依存度較高;中國是日本最大的貿易伙伴,近年貿易規模都保持在3000億美元以上,日本則是中國重要的技術與投資來源地,雙方在汽車製造、電子零部件、綠色康養、第三方合作等領域互補性顯著,中日經濟合作的基本盤依然穩固。再次,日本經濟界普遍希望維持對華合作,在華日企投資回報率普遍高於歐美及東盟地區。
高市為日本政界對華鷹派的代表,在修改憲法、參拜靖國神社、經濟安全、構築反擊能力等方面的遏華主張明顯。其選前對華姿態強硬,競選期間相關言行及政策主張充滿敵意,在事關中日關係方面的觀點、立場和主張一直帶有攻擊性,在配合美國遏制中國、發表涉台危險言論等方面不斷觸碰中方底線、紅線。在高市當選前,中方很多預測認為其當選後日本政治的走向將愈加保守,對華強硬主張、配合美國對華施壓,將對中日關係和區域合作造成一定衝擊。
但考慮到中日建交近50年來形成的雙邊關係具有較強韌性,兩國經貿合作的基礎和現實條件並不會因為高市執政就遭到顛覆性破壞,高市也不會一意孤行地推行直接損害企業和民眾利益的激進對華議程。特別是在日本經濟缺乏增長動力,通脹居高不下,政府債務相當於GDP240%,財政風險進一步攀升,執政缺乏業績、根基不穩,對華強硬政策缺少實際操作空間的背景下,高市推出對華強硬政策的預期也將受制於中國的軟實力提升影響、硬實力支撐。
更可能的是,高市內閣根據中方反制措施、區域合作機制制約、日本國內製衡因素等等,做出靈活調整,甚至可能在中美之間追求符合自身利益的投機性和兩面性。
此外,不能忽視的一個較大風險是,考慮到日本的對華預期正在發生改變,合作也好,摩擦也罷,圍堵也好,遏制也罷,日本單挑中國的能力和底氣都在打折扣,更多是利用多邊機制、安全理由、軍事威脅等營造對華博弈的籌碼。所以,日本對華預期的負面因素會影響周邊地區、東北亞及印太地區等,其突破“專守防衞”,構築“反擊能力”,加強軍備的理念也會影響地區的均勢平衡,在加劇軍備競賽的同時,提升區域摩擦乃至對立。
另外,高市內閣將強化經濟安全、戰略物資供應鏈安全,去產供鏈風險化等,可能提出嚴苛的物流設限、投資審查、技術管制、供應鏈脱鈎等政策,衝擊包括RCEP在內的正常經貿往來,影響區域合作的互信基礎和制度建設。
高市內閣還在考慮嘗試推動防範外國人的立法,發表針對外國遊客和在日外國人的不當言論,這種保守政治裹挾民意,或將激活民族主義情緒,甚至誘發排外思潮,直接影響中日韓、東北亞等區域民眾相互理解和認知的人文交流。
·自民黨會不會“耍賴”?維新會會不會“撤梯子”?
觀察者網:本次自民黨總裁選舉後,經歷半個多月的紛亂,高市早苗最終在首相指名選舉中勝出,可謂一波三折。就目前形勢來看,高市是渡過難關,還是拿到權力後將面臨更大的困難,您覺得難題主要有哪些?
笪志剛:高市早苗在第一輪首相指名投票中以237票(過半數)成功當選,這個最終得票數比我之前預期的還要多一點。原先預期自民黨196票,加維新會35票,再加上“有志改革黨”的3票,以及被自民黨除名的眾議員世耕弘成,一共是235票。這説明無所屬議員裏面,投了高市早苗兩票。還有一種説法,國民民主黨的一位議員誤投了高市一票。
這個結果對高市早苗來説,第一,關乎面子問題,第二有象徵意義,第三最起碼在第一步組閣問題上展示了自己作為黨首的溝通斡旋能力。
再反觀在野黨情況,立憲民主黨黨首野田佳彥拿到149票,立憲民主黨眾議員是148席,可能有無所屬或其他黨派議員給他投了一票。國民民主黨28票也比擁有的27席增加了1票。其他像公明黨24票,日本共產黨8票,令和新撰組9票、參政黨3票等投向,總體符合預期。

眾議院首相指名選舉結果 日本經濟新聞
高市早苗目前算暫時渡過難關。10月10日公明黨宣佈脱離長達26年的自公執政聯盟後,確實讓外界一度以為高市有可能當不上首相,甚至傳出讓石破茂繼續擔任首相、高市早苗擔任自民黨總裁的所謂“總總分離”設想,因為歷史上也有過這個先例,例如石橋湛山任總裁時,岸信介被選為首相。這種做法可以爭取時間,至少有利於自民黨保住執政權。
在野黨方面則出現樂觀的“政權更替”預期,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代表野田佳彥認為在野黨曾經歷兩次從自民黨手中奪權(1993年和2009年),認為這次是幾十年一遇的機會,不能讓它白白溜走,於是撮合日本維新會、國民民主黨舉行三黨談判,但最終因安保、能源等政策分歧太大,沒有達成走向聯合。
這時候,高市早苗則向維新會拋出聯合的橄欖枝。其實早在自民黨總裁競選的後期,就有日媒報道,小泉進次郎方面與維新會已經有一些水面下的溝通,但當時溝通的前提是小泉如願當選自民黨總裁。或許由於自民黨和維新會耦合有了一定鋪墊,再加上高市又及時送上橄欖枝,拿出內閣閣僚和副大臣、政務官等誘惑條件,最後維新會宣佈結束與其他兩個在野黨的合作談判。
就自民黨在參眾兩院都失去過半數的現狀來説,這是自1955年體制建立以來絕無僅有的震盪,高市面對本黨在參眾兩院跌破半數的情況下取得237票這個結果確實不容易,一定程度上有利於高市提升人氣,讓股市看好“高市交易”,經濟界對其增大期待。
但是,暫時渡過難關,不意味着高市的執政道路很平坦。

10月21日,日本首相高市早苗(前排中)在東京的首相官邸率閣僚合影。共同社
這次自民黨和維新會的聯合執政模式是“閣外合作”,也就是説維新會成員不出任內閣職務。一般而言,像自民黨和公明黨聯合執政,那麼公明黨會拿到一個內閣職務,比如2012年以來一直把持國土交通大臣職務;但這次維新會選擇不入閣,作為發揮首相官邸與維新會之間溝通作用的人選,可能啓用維新會的國會對策委員長遠藤敬擔任首相輔佐官。
維新會的不入閣決定,給高市內閣的運作帶來了相當大的不確定性。原因在於,自民黨與維新會簽署了一份涵蓋12項內容的聯合執政協議,其中列出了短期和中長期內承諾推進解決的議題,部分條款內容頗為苛刻。
例如,短期任務之一是在今年秋季的臨時國會上,通過以削減眾議院比例選區席位為主的法案,計劃裁減約一成的議席,數量接近50席。這一訴求,是維新會在暫緩其核心主張——廢除企業團體政治獻金——之後提出的又一關鍵要求。一旦該法案通過,將大幅壓縮在小選區落敗的議員憑藉比例代表制實現“復活當選”的空間。
儘管高市早苗等人接受了維新會的這一訴求,但自民黨內的抵制情緒很強。自民黨選舉制度調查會會長逢澤一郎明確反對:“地方選區的席位會進一步減少,突然削減議員席位完全不切實際”。現在已有觀點指出,這個方案甚至難以通過以全體一致為原則的自民黨總務會審議。
包括立憲民主黨在內的一些在野黨更多的並非反對削減議席本身,而是反對自民黨在沒有與在野黨進行充分討論醖釀,沒有充分吸納社會各界意見,沒有充分衡量利弊,就為了從維新會那裏拿到足夠贊同票而一意孤行,行事作風過於粗暴,有違政黨國會諮詢的慣例。
反觀,自民黨內雖説同意簽署了自維聯合執政協議,但更多是為了優先保證高市當選首相,確保自民黨繼續執政,黨高層的強勢迫使黨內多數人默認,但削減議席這一政策落地大概率也將成為執政黨內部、執政黨和在野黨之間的博弈。
再退一步説,眼下即便自民黨內能達成統一意見,相關法案能否在國會通過仍不明朗。自民黨與維新會在眾議院的議席數合計231席,沒有過半數,還要拉到其他政黨的支持或零散票才能通過。雖然國民民主黨釋放了支持削減議員的信號,但對於削減比例代表議席對自身影響更大的中小政黨,如日共、公明黨都表示反對。10月21日開始召集的臨時國會會期預計58天,這意味着聯合政權成立條件之一的削減議員的動議從一開始就存在落空的可能。
此外,協議中還包含將食品類消費税從10%降至0%的內容——這也是高市在競選期間的主張。考慮到現實可行性,是否有可能先降至5%,再逐步推進至零税率,仍是值得關注的政策選項。再如企業與團體政治獻金問題,自民黨內部預計難以全盤接受維新會的訴求,該議題更可能被列為中長期改革課題加以探討。
由此可見,高市執政的難度不僅來自於執政黨與在野黨之間的博弈,同樣也面臨黨內協調的複雜過程。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自民黨與維新會在若干基本國策上仍存在廣泛共識,例如修憲、國家安全保障以及能源政策等。特別是在安保領域,雙方均主張提前落實2022年岸田政府制定的“安保三文件”,並儘早實現防衞費佔GDP2%的目標。
從歷史經驗看,自民黨在渡過政治難關後,能否全面兑現承諾、是否可能擱置或推翻與維新會達成的12項協議,仍存在變數,類似前例並非沒有。
正因如此,維新會自始便決定不接受高市早苗提出的“閣內合作”邀請,不派遣人員入閣,而是選擇以簽署政策協議為基礎的“閣外合作”模式。此舉既體現了其有意與自民黨保持一定距離,也為未來在矛盾激化時便於退出執政聯盟預留空間。對維新會而言,閣外合作不僅賦予其更大的政治迴旋餘地,也有助於對外塑造“不為權位、只為政策”的形象。
對高市來説,執政之路絕不平坦。自民黨在參眾兩院並未佔據多數席位,雖與維新會達成聯合執政協議,但該協議的基礎是否堅實?未來合作會否節外生枝?這些懸念始終揮之不去。

圖片來源:日本廣播協會(NHK)報道截圖
由於採取的是“閣外合作”形式,維新會隨時可能“撤梯子”退出合作,屆時自民黨將再度淪為少數黨。一旦出現這種局面,曾有過教訓的國民民主黨幾乎不可能再與自民黨合作——在圍繞首相指名選舉的朝野博弈中,國民民主黨自覺遭到維新會的策略性對待,同時也認為被自民黨所敷衍。儘管自民黨表面上與多個在野黨展開磋商,但實際重點始終是與維新會的談判,其餘接觸更多是策略性的拖延手段。
觀察者網:在與維新會達成聯合執政協議後,高市早苗對外透露將考慮起用小泉進次郎擔任防衞大臣。目前該任命已在正式閣僚名單中得到確認。有分析認為,這一安排背後可能希望通過小泉與維新會方面進行溝通協調,同時也着眼於平衡黨內各派系力量。您如何看待這一人事佈局?
笪志剛:高市早苗此前已釋放信號,表示將啓用總裁選舉期間的競爭對手,包括茂木敏充擔任外務大臣、小泉進次郎出任防衞大臣、林芳正擔任總務大臣等。
有一種觀點認為,高市早苗通過將他們納入內閣擔任要職,實際上是將這些潛在競爭者置於體制內約束。若出現“異動”,作為內閣成員也須承擔相應責任。此外,外務與防衞均為權責重大的職位,難以輕易提出異議,這也有助於抑制自民黨內非主流派的不滿情緒。畢竟總裁更迭後,原有主流派淪為非主流派,未來黨內各派仍須圍繞政策溝通、內閣運作與黨務協調等事務進行協商。
這一人事安排既顯示出高市早苗不計前嫌的姿態,也傳遞出構建“舉黨體制”、團結全黨共克時艱的信號。至於是否藉助小泉以實現與維新會的順利合作,各方看法不一,但不可否認的是,高市在展現誠意與運用談判手腕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
對小泉個人而言,防衞大臣這一職務極具吸引力。目前外界對他最主要的質疑在於資歷尚淺——他既未擔任過外務、經產、防衞等關鍵省廳的大臣,也未歷任自民黨“三役”(幹事長、政調會長、總務會長)。這些經歷對其未來參選自民黨總裁乃至角逐首相之位至關重要。
因此,高市的這一任命,實則為他的政治前途埋下了重要伏筆。從個人發展角度看,即便是留任農林水產大臣,小泉也應接受,畢竟這遠勝於在黨務和政務中被邊緣化。
至於茂木敏充的任命則毫無懸念。他在第二輪總裁選舉投票中跟隨麻生太郎支持高市早苗,助其勝出。從當前內閣人事安排來看,舊茂木派顯然獲得了較大程度的滿足,這也反映出高市在協調黨內關係方面具備相當的手腕與魄力。
觀察者網:此前總裁選舉結束後,麻生太郎擔任副總裁,鈴木俊一擔任自民黨幹事長——而鈴木的另一身份是麻生的小舅子。這一人事安排曾引發較大爭議。所以這次的內閣名單相對平衡的話,可能對她執政也是有一定好處的。
笪志剛:這背後反映出一個本質問題:為什麼自民黨內始終存在主流派與非主流派之分?我們不妨換個角度看,當年石破茂主導時,麻生、高市等人也曾是非主流派。政治格局中的"台上台下",某種程度上體現着"成王敗寇"的邏輯,確實需要一些換位思考。
從本次內閣名單來看,其組成涵蓋了舊茂木派、舊安倍派、舊岸田派、舊二階派和麻生派等主要派系,體現了相對均衡的佈局。同時,10人首次入閣也展現了一定程度的人事更新。
但最新的54名副大臣、政務官任命中,有7名舊安倍派成員,曾涉及政治資金醜聞,雖然高市的理由貌似“唯才是舉”,但民眾是否買賬仍存懸念。
·高市政權會是“短命政權”嗎?
觀察者網:面對當前的內外挑戰,高市政權是否會成為一個短命政權?我們是否會在較短時間內看到日本解散國會重新大選?
笪志剛:如果自民黨與維新會的政策協議能保持相對穩定,黨內協調不再出現意外波折,或者高市早苗能有效應對通脹、促進收入增長等緊迫的民生問題,那麼她的政權維持到2027年9月本屆自民黨總裁任期結束並非沒有可能。
但需要認識到,公明黨與自民黨結束了長達26年的聯合執政,期間經歷了多次國政選舉且大多有驚無險,安倍時期更是屢獲大勝。而如今高市政權作為少數政權與維新會結盟,從政治邏輯上講缺乏充分的"法理性"。支持高市當選總裁的僅僅是91萬自民黨黨員中的119張選票(按註冊比例折算),約佔四成,這並非來自日本全體民眾的授權。一個執政政權理應通過取信於民來確立其合法性,需要明確日本民眾是否支持自民黨,是否認可自民黨與維新會的聯合執政。
對於自民黨和維新會這樣象徵"雙右"的雙保守新政權,法理上需要徵詢民意。如果遲遲不敢解散眾議院,反而會傳遞出一個信號:自維聯合執政要麼缺乏解散議會所需的支持率,要麼只是權益之計,無暇顧及民眾是否真正支持。
從理論上説,現在解散眾議院進行大選,應該是自民黨內部包括高市早苗本人在內的許多人的內心期待。但關鍵在於選擇合適時機,伺機而動。

《讀賣新聞》於10月21~22日進行了緊急民意調查,結果顯示高市早苗內閣的支持率為71%。圖片來源:《讀賣新聞》

日本共同社於10月21-22日進行的全國緊急電話民調顯示,初成立的高市內閣支持率為64.4%。
一般而言,新內閣上台初期支持率較高,民眾對新面孔、新政策抱有期待,支持率通常能達到35%-40%,具備解散眾議院舉行大選的民意基礎。根據目前日本媒體和網絡輿論觀察,日本社會整體呈現右轉趨勢,更加偏向保守,支持聲量超過反對聲音。因此,選擇在內閣支持率較高的時間節點,以取信於民的名義讓自維執政獲得合法性,同時自民黨或許還想借此機會爭取奪回過半數議席。一旦實現過半數,許多政策協調就不再需要看維新會的臉色。
如果高市早苗不解散眾議院,就會面臨難以言説的法理問題。而且隨着執政時間推移,內閣支持率通常都會逐步走低。從這個角度考慮,比較合適的時機可能是今年年內,或明年三月國會通過預算案後。考慮到屆時沒有重大法案壓力,加上內閣支持率保持穩定以及政策利好的釋放,這將是解散眾議院重新大選的較好時機。
特別需要考量的是,維新會迫切希望在本屆臨時國會通過削減眾議院比例選區議員席位的法案。一旦通過,將產生連鎖反應,這一影響必須精算。自民黨、立憲民主黨、維新會在選舉中相對強勢,減少比例選區席位對它們影響有限,但對國民民主黨、公明黨、日共、參政黨等依賴比例選區選票的中小政黨而言,壓力將顯著增大。
高市早苗最新表態是將經濟作為最優先事項,表示眼下無暇討論解散國會事宜。她很清楚,需要積累足夠的政績或支持率才能考慮解散國會,因此明年2月至3月期間的可能性較大,這恰好是其執政百日後展現成效的關鍵時期。
觀察者網:自公聯合政權解散後,公明黨黨首齊藤鐵夫在政論節目中透露,根據民意反饋,公明黨退出聯合執政後支持率並未下降,反而因此舉獲得了一定認可。這似乎表明日本社會對自民黨未能徹底檢討"黑金政治"和統一教問題仍存強烈不滿。此外,高市早苗重新起用因黑金醜聞下台的前安倍派核心人物萩生田光一,也引發爭議。在這種情況下,高市政權與維新會策略性合作上台後的支持率前景,是否存在不確定性?
笪志剛:我個人判斷,高市政權初期的支持率大概率會呈現攀升態勢。從日本經濟界和企業界的傾向來看,他們看好高市內閣推行寬鬆財政政策的前景。高市是"安倍經濟學"的積極倡導者和堅定踐行者,其經濟政策主張偏向寬鬆、容忍赤字,同時倡導改革企業制度、支持中小企業發展等。這些政策理念與經濟界的訴求較為契合,若能得到有效落實,未來有望惠及民間。
然而現實問題是,雖然日本股市表現強勁,但通脹壓力同樣高企。普通民眾最關心的物價和收入問題尚未得到解決,通脹率仍維持在3%以上。與此同時,股市繁榮往往伴隨着日元貶值的背反現象——大多數民眾雖看到股市上漲,卻未必能從中獲益,反而要承受日元貶值、通貨膨脹導致的生活成本上升壓力。這些是民眾切身感受的困難和不滿。
因此,高市早苗必須加快推進政策落地,特別是解決影響最大的通脹問題。短期內,這意味着需要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增加公共和民生支出,出台經濟刺激措施。這些舉措勢必進一步擴大財政赤字,而這恰恰遭到以麻生太郎為代表的主張財政健全化議員的反對。如何平衡這一矛盾?任命片山皋月擔任財務大臣或許是一着妙棋,顯示出高市在平衡各方利益上的政治智慧和執行能力。
綜合來看,我認為高市內閣的支持率在短期內不會大幅下跌,期待改革的聲音可能佔據主流。部分日本媒體的民調數據也支持這一判斷,有些甚至顯示支持率達到60%以上。當然,這種期待是否足以支撐她做出解散眾議院的決斷,仍需進一步觀察。
·不是自民黨有多強,而是在野黨太軟弱
觀察者網:無論是此次首相指名選舉,還是未來可能到來的大選,您如何評價在野黨的表現?近期立憲民主黨作為最大在野黨向國民民主黨黨首玉木雄一郎提出合作意向,外界也曾猜測維新會或公明黨是否會加入,但最終談判破裂。如果説上一次石破茂當選總裁時在野黨整合時間倉促,那麼這次高市早苗當選的多種可能性本是可預判的,卻依然未能實現政權更迭。這是否意味着在野黨缺乏執政意願與能力,是怯場還是尚未成熟,只能等待下一次大選?《朝日新聞》近期刊登了長谷部恭男、杉田敦與加藤陽子三人的對談,其中批評在野黨仍陷於“以自民黨為中心”的思維。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其背後反映了日本政治的哪些深層問題?
笪志剛:在野黨初期曾釋放出推動合作、實現政權更替的信號,使不少人預期高市早苗的首相之位可能不保,但最終結果出現巨大反轉。
我認為,這首先凸顯出日本在野黨整體上政策理念紛雜、行動協調鬆散,在決斷力、治國理政及人才儲備方面均顯不足。例如,立憲民主黨向玉木雄一郎伸出橄欖枝,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野田佳彥清楚,若自己出面主導,其他政黨未必響應,因而放低姿態,試圖吸引國民民主黨、維新會等力量加入。從議席數量看,至少需要立憲民主黨、國民民主黨與維新會三黨聯合,才能在指名選舉中超過自民黨的196票、爭取到210票。然而,維新會堅決反對共產黨和令和新選組參與協商。
問題在於:第一,玉木雄一郎似乎並未做好擔任首相的充分準備;第二,日本媒體以“野合”形容三黨合作,認為他們僅為奪權而臨時湊數;第三,玉木自身也缺乏信心,深知自己所在的政黨僅有27個議席,力量最弱,難以在政策協商與內閣運營中主導局面,最終可能耗盡自身政治能量。若玉木真的上台,其政權壽命恐怕比高市政權更為短暫。
日本在野黨的現實困境正在於此。更何況,維新會、國民民主黨與標榜左翼的立憲民主黨在根本政策上南轅北轍。通常而言,政黨能夠聯合的前提是基本理念與主流意識相近,細節分歧尚可調和,但若根本政策理念相左,合作便難以為繼。
此次在野黨在後期呈現出一片“亂象”,若向民眾傳遞的訊息僅為奪權而犧牲政策原則,將難以獲得民意支持。此外,在野黨的團結極易被自民黨拋出的“誘惑”所瓦解。事實證明,高市早苗積極利用小泉進次郎等人與維新會積累的關係主動出擊,並在與各黨談判時展現出靈活身段。參政黨黨首神谷宗幣評價高市“親切、有能力”,維新會也稱讚她對其政策瞭如指掌,這些都強化了高市作為“政策通”的形象。
我們並非指責在野黨“爛泥扶不上牆”,但2011年“3·11”大地震期間菅直人內閣的應對不力,以及野田佳彥內閣在釣魚島問題及外交事務上的處理方式,確實給日本民眾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與不安。在執政理念、內政外交、危機應對與管理能力等方面,在野黨普遍缺乏足夠的執政能力與人才儲備,導致許多日本民眾對“民主黨再上台”抱有強烈警惕。
因此,與其説自民黨本身多麼強大,不如説在野黨過於軟弱。儘管自民黨近年醜聞頻發,在野黨仍難以撼動其地位,一方面反映出日本1955年體制根深蒂固,自民黨至今仍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另一方面,自民黨通過多年基層經營,其保守理念已深度融入社會結構,與當前日本整體右轉、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及民粹思潮興起的社會氛圍相契合。這或許是我們審視日本執政黨與在野黨基本格局時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10月15日,立憲民主黨黨首野田佳彥(中)、國民民主黨黨首玉木雄一郎(左)、維新會共同代表藤田文武舉行會談。日本時事通信社
觀察者網:公明黨退出執政聯盟將如何影響日本選舉版圖?考慮到公明黨擁有穩固的組織基礎“創價學會”,在小選區及未來可能實施的比例區議席削減背景下,該黨將如何發展?這是否會牽動整體選舉風向?此外,回顧歷史,社會黨曾在與自民黨合作破裂後逐漸泡沫化,公明黨是否可能重蹈覆轍?
笪志剛:公明黨擁有創價學會作為後盾,這確實是其重要優勢。在小選區制下,獲得公明黨支持的自民黨候選人在選舉高潮時往往能多獲得數萬張選票。
正如前面提到的,公明黨此次退出自公聯盟在黨內獲得了不少贊成聲音。這主要是因為許多創價學會成員及其支持團體認為,受自民黨政治黑金醜聞拖累,公明黨在去年10月眾議院選舉中的比例區得票降至596萬票,大幅減少115萬票。隨後在今年6月的東京都議會選舉和7月參議院選舉中,公明黨進一步丟失議席。黨內對自民黨未能徹底解決黑金問題的不滿與日俱增,加之公明黨作為追求和平與民生福祉的中道政黨,對高市早苗及其陣營的右翼傾向、排外言論和歷史認識持排斥態度,解除合作關係的決定實屬必然。
脱離執政聯盟後,公明黨短期內確實可能迎來支持率上升。但從長期看,失去執政地位意味着公明黨將無法繼續享有作為執政黨的一些優勢,其政治籌碼和資源可能逐漸減少。特別是在未來比例區議席可能削減的背景下,這將對公明黨造成不利影響。
公明黨面臨的主要挑戰在於:第一,黨員老齡化問題較為嚴重;第二,從執政聯盟成員轉變為在野黨後將失去部分社會資源;第三,以齊藤鐵夫為首的黨中央作出退出決定並非得到地方層面一致認同,部分基層黨員對此存有疑慮和不滿。事實上,一些公明黨與自民黨的支持者表示,即使兩黨在中央層面的合作終止,地方上仍可能維持某種形式的協作。甚至有日本媒體極端預測,在比例區議席削減後,像齊藤鐵夫、公明黨政調會長岡本三成等高層人物可能因失去自民黨支持而在小選區落選。
作為堅持和平與民生福祉理念的政黨,公明黨在自公聯合執政期間一直髮揮着“剎車”作用,有效牽制了自民黨內極右翼勢力的暴走。然而,隨着自民黨與維新會“雙右”政黨組成新的執政聯盟,政策制定過程中將不再受到公明黨的制衡,出台有助於推動修憲的政策難度就降低了,這讓日本的左翼和自由革新陣營的擔憂。
也有觀點認為,儘管公明黨退出執政聯盟的理由充分,但留在內閣內所能發揮的作用實際上更大。公明黨此次的選擇短期內雖可理解,但從長遠來看是否有利於該黨恢復實力、發展壯大,仍需持續觀察。對公明黨和自民黨的影響究竟如何,恐怕需要經過一場大選才能有所驗證。
觀察者網:從過去一年多日本政壇經歷的多場選舉來看,政治局勢確實經歷了不少轉折與風波。您之前提到“五五年體制”在日本社會根深蒂固,但這是否也意味着日本政壇正在孕育某些深層變化?比如,是否正在向真正的多黨制政治體制演進?此外,自民黨在近兩輪總裁選舉中,內部紛爭與缺乏核心領導力的問題日益凸顯,外部又面臨新興右翼民粹政黨的挑戰——例如參政黨在參議院選舉中分流了部分自民黨極右翼票倉。這些因素是否可能導致自民黨本身出現分裂或裂變?此前,前維新會成員橋下徹曾評論稱,若麻生、高市等極右翼對現狀不滿,大可退出自民黨另立新黨。您如何看待這種可能性?
笪志剛:展望日本政壇的未來走向,可以得出兩個基本判斷:第一,日本正逐步進入一個保守化不斷加深的時代;第二,這也是政黨與民意、輿論激烈博弈的時代。如果自民黨與維新會的聯合執政能夠維持較長時間,同時立憲民主黨在議席削減的選區中實力有所增強,那麼日本以兩黨製為主的政壇格局仍將延續,其他政黨則扮演輔助或陪襯角色。
但另一方面,今年7月參議院改選後,國民民主黨和參政黨的議席顯著增加,還湧現出其他一些小黨。有分析預測,自民黨“一極獨大”以及在野黨立憲民主黨主導反對陣營的局面可能發生改變。日本政壇或許正朝着多黨化方向發展,未來可能需要兩個或更多政黨才能組建執政聯盟,類似當前歐洲國家經常需要數週甚至數月談判才能組成聯合政府的情形。

2021-2025年日本主要政黨得票率變化時事通信社
目前自民黨與維新會在極短時間內達成合作,可視為一種權宜之計——首要目的是助力高市早苗當選首相。隨後,雙方將繼續為眾議院選舉蓄勢,自民黨仍希望維持其主導地位,甚至爭取在國會接近或奪取過半數議席。目前自民黨在眾議院擁有196席,距離過半數的233席仍有較大差距,因此我認為自民黨內部確實存在重新舉行大選的期待與衝動,但前提是必須等待合適的時機。
不過,無論自民黨內部出現何種分化——主流派、非主流派或中間派勢力消長,我認為該黨走向分裂的可能性較低。在此次首相指名選舉前,曾有推測認為可能出現“造反票”或跑票情況,但最終投票結果顯示出黨內仍存在基本共識:自民黨執政需要團結一致、共克時艱,並通過“舉黨體制”恢復黨的影響力和政治引領力。從人事安排來看,高市早苗主導內閣,吸納了非主流派乃至中道立場黨員,而麻生太郎掌控黨務,總體追求權力平衡與政治穩定。
另一種可能是,此次自民黨與維新會的合作為未來國民民主黨、參政黨等政黨以政策為基礎與自民黨開展合作提供了樣板——在具體政策上求同存異,該支持時就支持。
總體而言,日本政壇格局短期內不會發生根本性改變。未來需關注的是,隨着日本社會右轉和保守化趨勢加強,日本向多黨制演變的概率正在上升。以此次維新會與自民黨的合作為例,它為未來吸收國民民主黨、參政黨等更多執政夥伴開闢了新的可能性。
日本社會右轉並不等於戰爭,但滑向戰爭的風險不容小覷,保守理念的強化會激活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各種極端思潮也會趁機蔓延,對外政策可能失去應有的開放與包容。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對日本政治多黨制的發展持開放態度,畢竟政黨間的相互制衡有利於日本社會吸納多元聲音。如果僅由一兩個保守政黨或左翼政黨主導政局,未來日本在內政外交等方面的走向反而陷入更大的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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