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時報》：AI熱撐起的美國經濟繁榮，還能持續多久？

【翻譯/鯨生】

上週飛抵華盛頓特區杜勒斯機場、前來參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年會的全球金融精英們，降落在了一個正經歷全美最大建築熱潮之一的美國州。

弗吉尼亞州北部的“數據中心走廊”，正是這一輪由人工智能（AI）驅動的科技投資與股市繁榮的象徵。這場浪潮幫助美國成功躲過了今年年初普遍預測會發生的經濟剎車——當時，外界廣泛擔心特朗普政府發動的貿易戰將重創美國經濟。

今年春天，作為最早發出警告的機構之一，IMF曾嚴肅提醒：美國經濟正面臨衰退風險。如今，IMF總裁克里斯塔利娜·格奧爾基耶娃的口風已經完全不同。

“AI投資熱潮帶來了驚人的樂觀情緒——而且主要集中在美國。”她在上週四表示。

貿易關税並非美國經濟面臨的唯一逆風。勞動力市場疲軟、移民政策的嚴厲收緊與聯邦政府停擺都在施加壓力。但支撐美國經濟強勁表現的核心力量，始終是那些持續消費的美國人。

經濟學家指出，關鍵的驅動力來自股市估值飆升帶來的正向財富效應，這使得擁有大量資產的羣體信心大增、消費不斷。

IMF首席經濟學家皮埃爾-奧利維耶·古林查斯（Pierre-Olivier Gourinchas）表示：“（股市）估值非常高，這正在為消費者帶來財富收益。”

但問題在於：美國這輪“反重力”的經濟擴張還能持續多久？

德銀追蹤的紐交所保證金債務數據顯示，今年4月至9月投資者槓桿激增32.4%，僅次於2000年初互聯網泡沫頂峯和2020年8月疫情後刺激期

經濟學家們認為，美國經濟呈現出一種“雙速”狀態——富裕家庭的持續消費得益於股市高漲，而低收入人羣的購買力卻遭到高於目標水平的通脹率與更低的工資增速侵蝕。

法國巴黎銀行首席經濟學家伊莎貝爾·馬特奧斯·拉戈（Isabelle Mateos Lago）形容：“表面上看，（美國）經濟似乎很有韌性。但在底層依然隱藏着許多隱憂……人們很清楚，隨時都可能出現一次衝擊，讓這種表面上的韌性瞬間瓦解。”

一些分析人士將美國這輪股市上漲比作上世紀90年代末的互聯網泡沫時期，擔心一旦泡沫破裂，代價會異常慘重。尤其是在上週華盛頓的IMF年會期間，美中貿易緊張關係仍在暗中發酵，市場情緒格外敏感。

摩根大通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傑米·戴蒙上週四在國際金融協會的一場會議上表示：“資產價格非常高，信貸利差非常低。如果情況不是這樣，我會更安心。”

“市場認為一切都會好起來，”他補充道，“我沒有那麼確定。”

如今美國的樂觀情緒，與今年春季IMF/世行舉行會議時的憂慮形成鮮明對比。

當時的會議氛圍被特朗普“解放日”關税方案所引發的全球衝擊完全籠罩，還伴隨着接下來的一系列U型轉彎與政策反覆。IMF在4月份將美國經濟陷入衰退的概率定為40%，並下調了增長預期。格奧爾基耶娃當時表示：“成員國都很焦慮。”

但在上週，IMF上調了美國的增長預測，預計2025年經濟增長2%，2026年增長2.1%——雖然增速低於2024年，但仍是七國集團國家中最快的。

部分原因在於，美國關税的實際平均水平低於最初預期：目前美國的貿易加權平均關税為17.5%，而4月時曾高達23%。

為了趕在關税落地前進行佈局，個人和企業均提前增加了消費與投資，這種“搶跑”式支出反而推高了增長。企業也表現出出乎意料的適應能力，通過調整供應鏈、吸收成本以保持競爭力。

據亞特蘭大聯儲預測，第三季度美國GDP年化增長率將達到3.9%，延續了第二季度的強勁勢頭。

分析人士指出，美國經濟表現中最引人注目的仍是消費者的穩健狀態——更準確地説，是那些經濟實力雄厚的消費者羣體。

AI熱潮不僅帶動了對數據中心等基礎設施的驚人投資，還讓美國股市屢創新高。這是基於投資者們的一種信念，即AI能顯著提升生產率與經濟增長。

摩根大通的數據顯示，與AI相關的30只股票如今佔據標普500總市值的43%。過去一年來，這些股票為美國家庭帶來了約5萬億美元的新增財富。

當地時間9月22日，英偉達宣佈向OpenAI投資1000億美元，美股三大指數再創新高

諮詢機構Evenflow Macro的馬可·蘇默林指出：“目前存在兩種分別的效應——直接投資消費，為GDP增長貢獻了約0.5個百分點，接下來則是股市財富效應。”

在這種背景下，一些分析師開始質疑美聯儲持續降息的必要性。美國勞動力市場依然顯露疲態，這為降低借貸成本提供了依據。

智庫美國企業研究所的邁克爾·斯特雷恩認為，鑑於消費支出的強勁表現，加上潛在通脹壓力持續存在的跡象，在當前形勢下降息屬於是誤判。

他表示：“這種財富效應是真實存在的，會持續到2026年，進一步推動總支出增長。”而目前仍然存在“相當程度的通脹壓力”。

美國的消費故事也許亮眼，卻嚴重失衡。股市的暴漲意味着持股較多的富人正在支撐總體消費增長。穆迪分析公司首席經濟學家馬克·贊迪的研究顯示，收入排名前10%的羣體如今貢獻了美國約一半的消費。

他估算的“財富效應”係數為0.05——即股市上每獲得1美元收益，美國人會多消費5美分。

“AI熱潮恰好在過去一年裏出現，幫助緩衝了特朗普政府關税與打擊移民政策帶來的衝擊。這是美國經濟尚未陷入衰退的一個關鍵原因。”贊迪表示。

這一切對於銷售奢侈品與高端服務的企業來説尤其是好消息。達美航空近期表示，預計明年來自頭等艙等高端產品的銷售收入將超過商務艙。奔馳兩週前報告稱，今年以來，其售價為148250美元起步的G級越野車銷量同比大增41%，而公司在美國的整體銷量僅增長6%。

不過，美國的就業市場呈現疲軟態勢，導致最底層的美國人開始感到痛苦。正如美聯儲主席鮑威爾警告，美國正步入一種“低招聘、低裁員”的經濟狀態。

10月中旬，美聯儲主席鮑威爾表示美國勞動力市場的就業下行風險還在上升，暗示會進一步降息 視頻截圖

新冠疫情期間，無論貧富，美國家庭都從特朗普與拜登政府發放的補助支票中受益。此後幾年，就業機會充裕，有力地支撐了工資強勁上漲。

如今，經濟學家們正注視着就業市場的下滑跡象，這可能源於需求疲軟或政府的打擊移民政策。

其他數據顯示，美國最低薪的勞工羣體（也最容易遭受經濟週期下行衝擊）的工資增速顯著落後於高收入羣體。亞特蘭大聯儲的數據顯示，今年8月，收入最低的25%勞動者平均薪資漲幅僅為3.6%，而最高收入羣體的漲幅達到4.6%。

西班牙桑坦德銀行執行董事長安娜·博廷表示：“即便總體數據看起來不錯，但如果關注低收入羣體——不僅在美國，各國都是如此——他們正因通脹過高、工資漲幅有限而苦苦支撐。”

美聯儲理事克里斯托弗·沃勒上週四指出，他從企業收到的反饋顯示，低收入羣體已經受到物價上漲的衝擊，正在“調整消費計劃，尋找性價比更高的選擇”。

這種困境可能在明年進一步加劇——屆時特朗普政府標誌性的税收與支出法案《大而美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 Act）將正式實施。

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估計，該法案中的減税計劃將令富人更富，窮人更窮。其中，對醫療保險與食品券的削減將導致最低收入的10%人羣每年損失1600美元，而收入最高的10%人羣則預計每年將獲得1.2萬美元。

美國社會各界，包括公共官員普遍擔心，AI浪潮會進一步擴大這種貧富差距。

康奈爾大學教授埃斯瓦爾·普拉薩德表示，AI浪潮對就業的抑制作用，甚至讓許多來自低收入國家的官員感到不安。“他們幾乎陷入了癱瘓狀態，”他説，“他們看到巨大的衝擊波即將到來，卻感到無能為力。”

除了股市估值高企，美國金融市場還面臨其他示警信號。黃金價格的飆升象徵着投資者對美元信心的減弱，以及對大規模地緣政治風險衝擊全球增長的擔憂。

IMF貨幣與資本市場部主管托比亞斯·阿德里安表示，分析師們對AI公司盈利能力的樂觀預期最終可能“反噬”投資者。“風險在於，當某個時間點的盈利不及預期時，就可能引發拋售。”他對《金融時報》説。

上週，市場情緒出現波動的跡象，部分投資者開始擔憂美國地方銀行體系的健康狀況。

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教授、前美國財政部首席經濟學家凱倫·戴南（Karen Dynan）表示：“目前一切都繫於投資者的樂觀情緒和股市走勢——如果股市能維持現狀，那麼積累的財富足夠大到讓消費勢頭持續強勁至明年。”

“但我認為更大的問題是——如果市場出現某種修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戴南説道。

在IMF年會上，各國財長們依然對政治風險感到憂心忡忡——尤其是美國貿易政策的不可預測性，以及全球貿易再一次面臨新擾亂的風險。

一些官員指出，本月中美圍繞關鍵原材料的新一輪摩擦顯示，全球經濟依然十分脆弱。

荷蘭財政部長埃爾科·海寧對美國近期與歐盟等主要夥伴簽署的貿易協議表示歡迎，稱這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整個體系的“不穩定性”。

“但另一方面，我們仍能感到空氣中瀰漫着某種不安，這一切可能快速改變。”他説，“偏頭痛雖然消失了，但頭痛依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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