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衞華:面對特朗普的關税霸凌,東盟國家為何陸續妥協而非團結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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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東盟峯會於10月26日拉開帷幕。不過,在特朗普的“空軍一號”抵達吉隆坡前,東南亞已提前感受到“特朗普衝擊波”的震盪:
特朗普在今年4月投下的關税炸彈至今震感不斷,其不僅讓東盟國家陷入“經濟依賴與戰略自主”的兩難抉擇,越南與美國在關税談判中率先達成妥協一事,也讓東盟內部罅隙凸顯。
特朗普對越南等東盟國家的關税施壓,將如何影響後續地區經貿走向?經濟深度綁定中美、同時強調獨立自主的東盟,又將如何在巨人的夾縫中尋找生存之道?觀察者網對話越南問題專家、復旦大學中國與周邊國家關係研究中心主任趙衞華教授,解析越南及東盟面臨的雙重挑戰與戰略選擇。
【對話/觀察者網 李泠】
“越南不可能百分百落實美國的要求”
觀察者網:據越南官方近日消息,預計今年越南GDP能實現8%的增長,這一數字也是他們年初設定的目標。在全球經濟面臨保護主義衝擊的大背景下,是什麼支撐了越南經濟的高速增長?
**趙衞華:**越南的確提出了今年GDP增長8%的目標,但能否實現還有待觀察。總體而言,這和其經濟發展階段有關。越南經濟近20年都以中高速增長,特別是疫情過後,經濟增長率從原來的5%-6%升到了7%-8%。在我看來,其經濟增長加速,主要得益於兩個因素:
第一,美國對中國發起貿易戰帶來的產業轉移。
其實,即使沒有美國對華貿易和科技攻勢,在經濟規律自然作用下,隨着中國經濟發展、人工成本上升,許多產業會自然向越南、老撾、柬埔寨等其他發展中國家轉移。只不過,美國對華發動貿易戰,除自然經濟規律外,又增添了外部推力。大批原本在華投資的中國企業和外國企業,將很多生產轉到了越南——在東南亞尤其是中南半島國家中,由於越南國內勞動力年輕且受教育水平較高,同時在制度、風俗和文化上與中國較為接近,因此中國企業相對來説更為適應越南的環境,從而使其得以承接了大部分從中國外移的產業。

越南月平均工資的柱狀圖(縱軸單位:千越南盾/月)。目前,越南的月平均工資約為7326000越南盾,約合300美元。圖源:《中資企業在越南發展報告( 2023-2024 ) 》
第二,外國投資這幾年蜂擁進入越南。
美國對華發動貿易戰和科技戰以來,出於安全考慮,各國紛紛實施“中國+1”策略,避免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而越南與中國山水相連,在市場上與中國連在一起,在越南投資既能最大限度享受中國市場的便利,又能確保企業的安全。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原本想在中國投資的企業選擇投資越南,國內的不少西方和日韓的企業出於觀望和防範的考慮也開始佈局越南。這對驅動越南經濟以更高速度發展起了重要推動作用。
觀察者網:説到貿易戰,數月前有新聞報道稱原本美越雙方代表都談好美國對越徵收11%的關税,但是特朗普臨時改了主意在社交媒體上稱定了20%,越南人對此也很懵。事實是這樣的嗎?
**趙衞華:**特朗普的“對等關税”政策有一個10%的基本關税,像新加坡作為東南亞對美國最友好的國家,是美國的盟國,其關税就是10%。可能越南和美國談判時,美國人給出過11%或10%的承諾,而最後特朗普給出的20%這一數據,或是加上了10%的基本關税。
當然,特朗普公佈20%對越關税消息時,不同的越南人有不同的反應,有些人感覺受到了特朗普的欺騙,有些人認為將關税從46%降至20%是一項外交成果。有觀點認為像菲律賓這樣的美國盟國,也只爭取到19%的關税,而越南只比菲律賓高一個點,由於越南製造成本遠低於美國,因此對美出口和整體經濟影響不大。
觀察者網:對美出口影響不大,但美國還要求越南對所有轉口貨物徵收40%的關税,這對中越貿易會有什麼影響?
趙衞華:對來自中國的所有產品徵收40%的轉口税是美國的要求,越南未必完全執行。
越南是出口導向型國家——其實整個東南亞也是如此——對出口量非常敏感。目前越南只看到美國是其最大出口市場,按越南統計,2024年其對美出口1192億美元(美國方面的統計數額稍大,為1250億美元)。但按我國海關統計,中國對越南出口1500多億美元,從越南進口970億美元,計算下來,我國對越南商品的吸納能力已相當於美國市場的82%多,且對越南商品的進口還在不斷增加。越南不大可能為了美國利益得罪中國。
另外,雖然中國對越南有近600億美元的順差,但中國勞動力成本相對美國、歐盟、日本等國家較低,向越南出口的多是物美價廉的商品,很多是中間品,這些中間品在越南加工後要出口到歐美。也就是説,中國的供應鏈是越南保持對歐美順差的關鍵因素,沒有中國的這些中間產品,越南不可能保持對美國的順差。所以對越南而言,中國市場實際上應是遠比美國市場重要。
另外,根據RCEP協議,很多東盟國家向中國出口的商品零關税(部分暫定税率3%),中國向它們出口的税率稍高但也很優惠。總體來看,RCEP協議利好包括越南在內的東盟國家。RCEP的税率是互惠的,如果越南對中國商品實行40%的税率,那它也將難以享受中國的優惠税率,其毫無疑問將損失慘重。
美國提要求時用的措辭是“貿易欺詐”,就字面意思來看,對中國商品的影響主要是那些貼牌商品。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後,個別中國企業將已在國內製造完備的商品出口到越南,在當地貼上“越南製造”的標籤後再轉賣給歐美,40%的税率應是針對這種商品。今後部分中國企業繞道越南貼牌出口美國的道路可能難以為繼。然而,無論如何,只要中國出口到越南的商品符合原產地原則且手續合法,越南就沒有任何理由對其徵收40%的關税,這樣做對越南沒有任何好處。

越南廣寧鈣磷國際集裝箱港口迎接貨船進港。 圖源:越媒
觀察者網:這是否也意味着未來會有越來越多中企將更多加工環節轉移到越南?您前幾個月到越南的一些工業園區調研過,有了解到這方面的情況嗎?
趙衞華:美國有一個界定,即50%的線,若某種商品50%以上的部件是中國生產的,就會視為原產地是中國。所以中國企業即使在越南生產,也可能面臨這條規定。但我認為越南實施時會綜合考慮自身利益,它很看重出口,但也需考慮成本收益問題。因此我覺得它不可能百分百落實美國的要求。
這裏可以以汽車為例,現在越南對所有美國商品是免税的,汽車也不例外。雖然越南取消了對汽車的高額關税,但購車者並沒有感覺汽車價格便宜多少,因為越南在國內消費環節增設了40%的特別消費税。也就是説,越南又以其它方式堵住單方對美零關税帶來的消極後果。
觀察者網:記得您曾在一篇論文裏提出,越南對中美實行“雙向制衡”戰略,即聯合中國防美國“和平演變”,借美國平衡中國影響力。
**趙衞華:**對,我認為越南的這一戰略不會改變。雖然越南受到美國巨大壓力,但正如範平明所言,越南只有在中美之間保持平衡,才能最大程度地維護自身利益,若稍微偏向任何一方,都會導致關係失衡,損害自身利益。他的觀點在現在仍然是適用的。現在中國是越南供應鏈上極其重要的一環,從整體而言,中國比美國對越南更為重要,越南不可能冒着與中國關係受損的風險迎合美國。
實際上,這次越南第一個向美國妥協,一是由越美貿易的脆弱性決定的,越南每年向美國出口約1200億美元商品,但只從美國進口150億美元,對美國市場形成了一邊倒的依賴。二是包括越南在內的東南亞國家決策時都受既有經驗影響,他們認為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內即使是中國這樣的大國與美國進行關税談判時都沒能佔據優勢,自己作為小國更是無法與美國對抗。也因此,這次談判中,越南、印度尼西亞、泰國、柬埔寨等基本都向美國妥協了。而中國在特朗普第二個任期與美國打交道的方式,是他們在三四月份未料到的。
無論如何,越南作為中小國家,要發揮“竹子外交”特性,面對美國壓力,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外交協商,藉此最大程度地減少對越南的損害。蘇林最初也提出過雙方零關税的方案,但特朗普不同意,現在越南對美國單獨零關税,美國只給越南減少26%的關税點。但如前所述,越南通過對部分商品徵收特別消費税,以另外一種方式彌補了單方面零關税帶來的消極影響。
觀察者網:越南市場對美國零關税,其國內哪些產業可能會受到衝擊?
**趙衞華:**總體上,越南農業和美國農業結構不同,越南農業基本是熱帶農業,美國大豆等產品基本不會衝擊越南國內農業市場;但工業製成品方面,像汽車業或其他電子行業,可能會受到一定衝擊。這可能有利於越南的一些精英層,因為他們可以用到物美價廉的美國產品。但是對汽車等高消費品實施特別消費税後,越南國內部分行業受到的衝擊相對較輕,因為特別消費税本身就是在越南無力正面硬剛美國的前提下以另外一種方式迂迴地化解風險的選擇。
東盟的團結形象遭遇多重挑戰
觀察者網:越南是第一個衝過去跟特朗普談判,也是最先跟特朗普達成貿易協議的東盟國家。東盟一直希望能對外發出一致的聲音,您是否瞭解東盟其他國家如何看待越南的這一行為?
**趙衞華:**東盟各國學者的態度較為一致,認為東盟各國作為小國,無法和中國相比,中國可以反制美國,但東盟各國不能,因為無法和美國抗衡,只能選擇自保措施。
其實從印尼總統普拉博沃接受採訪時的表態,以及柬埔寨首相洪馬奈解決與美國貿易的態度,也可以看出,東盟主要國家都沒有對抗或反制美國單方面貿易霸凌的意志。像普拉博沃説印尼不打算反制報復美國,只想通過談判解決。印尼是東盟第一大經濟大國,都這樣表態,更別説其他國家了。我認為東盟國家,無論是印尼、越南、泰國還是菲律賓,他們目前想要的其實是最大程度降低損害,而不是反制美國,因為反制可能招致特朗普更出格的報復。

特朗普 資料圖
觀察者網:那從東盟角度來看,該如何應對美國對其內部各個國家“分而治之”的策略?第47屆東盟峯會於10月26日至28日舉行,馬來西亞作為2025年東盟輪值主席國的任期即將屆滿。您如何總結、評判過去一年東盟的表現?
趙衞華:過去一年對東盟而言充滿挑戰。原來東盟團結一致用一個聲音説話很有成效,但2024年面對特朗普這個不按規則出牌、極端的單邊主義者,東盟內部各國面對其單邊貿易霸凌都沒有反抗,而是競相與美國妥協,這使得東盟一直以來形成的團結一致應對外部挑戰的形象大打折扣。
另外,柬埔寨和泰國的軍事衝突,也讓人對東盟內部團結程度以及能否通過和平方式化解爭端產生懷疑。
觀察者網:對於泰國柬埔寨的衝突,我記得有張現場照片,後面坐着中美兩個國家代表,前面左側是柬埔寨總理洪瑪奈,右側是時任泰國代總理普坦·威乍耶猜,中間坐着馬來西亞總理安瓦爾。那時有很多人説這恰恰證明了東盟的內部協調能力。
**趙衞華:**馬來西亞作為今年東盟輪值國,協調解決了內部衝突,從這個方面看可以説它是成功的。但東南亞國家聯盟作為一個一體化組織,要建設共同體,在出現衝突苗頭時卻沒能阻止,從這個層面看,東盟的團結受到挑戰。若是一個有效的共同體或聯盟,應該能在爭議萌芽時就將其平息,而不是由其升級成軍事衝突。

柬埔寨和泰國停火談判現場法新社
觀察者網:明白。美國總統特朗普也會出席這次東盟峯會,此前有新聞傳出,他參加的前提是“排除中方參加泰柬和平協議簽署儀式”。這某種程度上像是東盟處理中美關係時的一個縮影,美國的一些“任性”要求常讓他們處於兩難的境地。在中美之間,東盟如何堅持獨立自主?
趙衞華:老東盟5個國家建立東盟之初,是希望在美蘇兩大勢力之間發出自己的聲音。現在要想完全獨立,在國際社會日益相互依存的環境下不太可能,因為它總要牽扯到各方利益。東盟的策略是讓中國、美國、日本、俄羅斯、印度等大國都成為其對話夥伴,通過大國相互制約維持特殊地位,這種情況下它難免要考慮大國的利益和想法,要在各大國之間搞平衡。特別是在美國推出“對等關税”、推行單邊主義時,它難免會受到美國影響。
但讓東盟完全按照美國意圖行事也不可能,而且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大,也不會容忍美國左右東盟。東盟自己也明白,若成為美國工具,就難以和中國等其他大國相處。
觀察者網:最後一個問題,菲律賓將擔任2026年的東盟主席國,鑑於小馬科斯政府過去幾年的對華表現,這會給中國-東盟的關係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趙衞華:中菲這幾年在南海衝突不斷,特別是在黃巖島、仁愛礁發生一系列摩擦。所以菲律賓充當輪值主席國,肯定會對中國和東盟關係造成一些影響,比如在議程設置或方向引導上,可能會做出一些不利於中國和東盟友好的動作或發出不利聲音。
但是,東盟採取協商一致原則。菲律賓一個國家不可能左右中國和東盟發展的總方向,它可能會發出一些噪音,但東盟其他國家不會讓菲律賓的意圖得逞,即使它是主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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