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獲得感從何而來？四位營商環境體驗官和上海浦東的故事

上海優化營商環境行動方案8.0版，“聚焦提升企業感受”寫進標題。如今，企業的真實感受如何？

營商環境是經營主體生存發展的土壤，更是城市核心競爭力的重要體現。浦東新區深入建設營商環境綜合示範區，離不開營商環境體驗官的積極作為。

今年7月，浦東新區第二屆“宜商環境體驗官”公佈，“體驗官”陣容從首屆10名，擴展為40名。近一個月，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走訪四位不同行業的體驗官，還原他們對營商環境的真實感受：

在外資一線堅守近30年的詹旭，欣慰於政府邀請其參與自貿區政策起草的認同；見證成品油市場開放的邵淳璞，感念於政府的包容，以及民營企業的堅韌；長期深耕商事登記的黃璐，見證了政府與企業從“管理與被管理”到“服務與被服務”的良性互動；浦東新區首批立法專家王美舒，為浦東以立法保障改革成果建言獻策。

體驗官們的“感受”，折射的是浦東新區給予他們有預期、可信賴、受尊重的獲得感，也是浦東將“企業感受”轉化為“改革引擎”、建設營商環境綜合示範區的務實路徑。

認同：外企受邀參與起草自貿區政策

“以前是企業追着政策跑，找批文、要支持；現在是政府傾聽企業意見，和企業坐在一起改規則、解難題。”入行近30年，沃爾沃建築設備投資（中國）有限公司董事詹旭長期聚焦跨境雙向投資和國際金融、貿易領域的政策研究，他也連續兩屆擔任了浦東新區宜商環境體驗官。“我最大的感觸，是外資企業也能參與並影響政策的出台，這是中國高質量改革開放的縮影。”詹旭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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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東新區宜商體驗官詹旭 本文圖片除標註外均為 受訪者 供圖

作為總部在瑞典的全球第三大建築設備製造企業，自2002年來到上海建廠，沃爾沃建築設備（中國）有限公司已經深耕浦東二十多年了。

2020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開始施行，有效阻止了“洋垃圾”入境，但也讓沃爾沃的中國總部在保税再製造業務的開展上遇到了困難。

詹旭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保税再製造，是按照嚴格的質量標準，將國外舊件以保税方式運抵國內工廠拆解、檢測，將其中可利用零部件與其他新零件一起組裝成再製造成品，再復運出境後重新使用。再製造的技術含量高，產品的重複利用標誌着成本更低、原料耗用更少。

2023年9月，沃爾沃進口的再製造發動機。 沃爾沃供圖

對於沃爾沃(中國)來説，作為“保税+”的新業態新模式，再製造作為先進製造產業鏈上的重要一環，和保税研發、保税維修等模式一起，助推了先進製造產業鏈向高端延伸。但如果國外舊件被認定為“洋垃圾”的話，沃爾沃(中國)再製造的業務也就徹底無法開展了。

在與政府溝通後，沃爾沃的訴求很快得到反饋。海關及上海自貿區各級部門主動與企業開展點對點交流，共同研究政策突破路徑，甚至邀請企業參與起草擴大自貿區試點的政策文本。

政策響應也接踵而至。2021年4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佈《關於支持浦東新區高水平改革開放打造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引領區的意見》，允許特定類別境外再製造產品按照新品實施進口管理。

2022年11月，沃爾沃正式向浦東新區商務委申請開展部分境外再製造產品進口業務。

2023年9月1日，浦東海關對全國首單重點行業再製造產品進口試點貨物開展屬地查檢工作。 資料圖

2023年9月1日，隨着一台來自瑞典的再製造發動機在浦東海關順利通關，沃爾沃建築設備（中國）有限公司成為全國首個“吃螃蟹”的企業，成功落地國內首單重點行業再製造產品進口試點業務。

“相比於短期補貼，跨國公司更看重產業生態與制度保障。”詹旭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從集團總體看，國內補貼可能導致國外總公司的税費上升，大公司投資更看重的是浦東新區公平競爭的市場、高效的政策響應、可預期的規則（如數據安全、貿易便利），遠比短期補貼更具吸引力。“這些才是真正支撐企業長期發展的營商環境內核。”

活躍：一個協會，300餘會員單位註冊在同一棟樓

從位於浦東新區南碼頭路的華南大廈6樓電梯走出，許多人會被一整面牆的企業標識所震撼。

一整面牆的企業標識。 澎湃新聞記者 鄒娟 圖

這裏匯聚了上海市浦東新區石油製品行業協會的全部會員單位——與其他協會不同，這裏的每一家企業，都註冊在同一棟樓裏。整面牆數百個企業名，是民營企業強大韌性與活力的匯聚。

2008年4月，順應上海市浦東新區推行的“先行先試、大膽創新”以及“大社會、小政府”綜合配套改革的新形勢，上海市浦東新區石油製品行業協會成立。如今，300多家會員企業近三年平均貿易額超千億元人民幣，上繳税收1億多元，使華南大廈成為名副其實的税收“億元樓”。

浦東新區宜商體驗官邵淳璞

上世紀九十年代，邵淳璞成為新中國第一代期貨“紅馬甲”，也由此踏入石油領域。1998年，他任職上海中油石油交易中心有限公司副總裁時，成品油仍實行計劃經濟運行模式。2001年中國加入WTO，承諾放開成品油批發市場，邵淳璞親歷了市場從封閉到開放的全過程。

“成品油市場對民營資本放開後，大量企業迅速湧入。”石油製品行業協會成立後，邵淳璞任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據其介紹，協會從成立之初，就有意識地引導所有會員企業註冊在華南大廈，確保税收與交易額統一落地。2012年，為進一步對接政府政策、拓展服務能級，上海石油協會石化市場經營管理有限公司成立，邵淳璞擔任董事長。這一“協會+公司”的創新模式，後來成為國內石化交易領域的典範，在全國複製推廣。

隨着行業不斷發展，政策也在持續調整。2023年底，上海市應急管理局發佈《關於涉及柴油危險化學品安全許可有關事項的通知》，統一將柴油（無論閃點）納入危險化學品管理，要求相關企業按規定辦理或變更危險化學品安全許可證（以下簡稱危化證）。而辦證的關鍵難點在於：企業須擁有不低於10000立方米的自有油庫。

“這個要求與行業發展實際並不完全相符。如果嚴格執行，很多企業將難以生存。”邵淳璞回憶，協會迅速行動，與各級政府反覆溝通。浦東新區也積極調研實情，向上反饋。最終，2025年商務部發布《成品油流通管理辦法》(商務部令2025年第4號)，將批發與倉儲經營由審批改為備案制，批發企業備案材料中未要求企業提供油庫證明。同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推動成品油流通高質量發展的意見》(國辦發〔2025〕5號)，從國家層面確立並推動了用“備案制”替代原有“許可制”及附帶的高油庫門檻。

此外，澎湃新聞記者也瞭解到，協會所在的南碼頭路街道堅持“打造中小微企業格外友好的南碼頭”，組建了由企業服務專員、營商環境觀察員等構成的“南小二”營商服務團隊，合力解決企業訴求，實現政府、企業、商會之間的“雙向奔赴”，助力石油製品行業協會等單位引得來、留得住、發展好。

“從2023年開始，我已經連續兩屆擔任宜商環境體驗官。協會紮根南碼頭街道這些年來，也讓我深刻體會到：一兩家民企或許微弱，但當成百上千家企業持續活躍，就能聚沙成塔。”邵淳璞説，“要激發民企活力，開放的政策固然重要，實際發展過程中政府高效解決問題的能力，協會的溝通能力和信譽度，都是營商環境優化必不可少的粘合劑。”邵淳璞説。

創新：窗口前排隊的人進入了線上大廳

2018年，黃璐來到浦東新區政務服務中心（以下簡稱“政務中心”）工作，如今，她已是政務中心商事登記組小組長。這次被聘為浦東新區宜商環境體驗官之前，她已連續擔任了兩屆上海市營商環境體驗官。

浦東新區宜商體驗官黃璐

“簡單説，我覺得這幾年政務中心的服務變得越來越智能了。”黃璐回憶稱，此前，政務中心的窗口都是浦東新區各委辦局的同志在負責，企業來辦事免不了在好幾個窗口之間來回跑，確實不方便。後來，政務中心推動窗口改革，實行“單窗通辦”的綜合窗口模式，企業只需在一個窗口提交一次材料，就能完成辦理，不再需要重複排隊、重複交材料，大大減輕了企業負擔。

“我來到政務中心之後，就一直在綜合窗口負責企業登記受理工作。”黃璐説，那時新人的上崗培訓大約需要兩個月。但上崗後，工作人員的業務能力仍受限制。更實際的問題是，窗口收件時間較長，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辦事效率。

2019年，政務中心研發了人工智能輔助審批系統。該系統能夠通過AI自動閲讀和判斷材料，並將審查結果分為“通過”“不通過”和“需人工審核”三類，即時提示窗口人員。在系統輔助下，新員工的培訓時間縮短至15天左右，原來需要20-30分鐘的收件流程，現在約10分鐘即可完成。

儘管服務效率顯著提高，大廳裏依然人頭攢動。原來，不少企業辦事人員對業務不熟悉，或材料反覆不符合規範，常常需要多次修改、來回跑動。

浦東新區政務服務中心

為解決這一問題，2020年，政務中心上線了窗口“智能幫辦”服務。辦事信息通過系統自動調取，原本需企業填寫的申請材料，最大限度由系統智能生成，並在生成過程中同步啓動AI智能預審。企業確認後即可提交，相關電子文檔也會即時推送，方便隨時下載、修改和再次提交，無需反覆跑窗口。這樣一來，企業既不用費時費力準備材料，也無需擔心政策理解不清，“兩手空空”就能來辦事。

在此基礎上，2021年10月，政務中心進一步推出遠程“直達幫辦”服務，將原需到窗口辦理的業務“搬”到手機上。企業人員只需通過手機點一點、看一看、説説話，就能享受到與線下一致的智能幫辦體驗。

“在政務中心幹了這幾年，我親身經歷了“一業一證”、“市場準營承諾即入制”，以及深化企業經營範圍登記等改革措施給企業和窗口帶來的‘質變’。你別看着現在線下大廳沒以前熱鬧，線上辦事的人可是多得不得了。”黃璐説道，“作為營商環境體驗官，我對政企關係的變化有着直觀感受。過去，政企之間更多是‘管理與被管理’的關係，企業辦事往往需要多次往返辦事大廳，準備大量紙質材料，不僅耗時費力，還容易因政策理解不透徹導致辦事受阻。而現在，浦東的政企關係已轉變為‘服務與被服務’的良性互動。這個轉變過程中，政務服務創新度‘功不可沒’。”黃璐説道。

變通：利用立法減少預期上的不確定性

2021年，中央立法授權推動浦東新區的法治化營商環境邁上新台階。華東師範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王美舒也於當年受聘為浦東新區首批立法專家。

浦東新區宜商體驗官王美舒

“從我的觀察出發，浦東新區的營商環境獨特性並不僅僅在於優惠的政策或高效的服務，這些很多地方都在做。而在於它擁有一種‘先行先試’的立法賦能，能夠主動識別並破除新興產業發展的制度性障礙。”王美舒説道。

其以《浦東新區促進無人駕駛裝備創新應用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若干規定》）舉例説明。在無人駕駛這個前沿領域，全國很多城市和企業都面臨一個共性難題：技術跑在了法律前面。比如，無人駕駛裝備的“路權”不明確，發生交通事故後責任如何認定，測試數據如何合規使用等等。這些不確定性就像一片“迷霧”，讓企業在創新時心存顧慮，既怕踩紅線，又怕投入巨大後因規則不明而無法落地。而浦東新區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它利用變通性立法減少了預期上的不確定性。

2025年7月24日，澎湃新聞記者體驗L4級自動駕駛接駁服務。圖為車輛左側視野盲區出現橫穿馬路的行人，自動駕駛減速。 澎湃新聞實習記者 張雲鵬 圖

一方面，它為“無人駕駛裝備”正名。《若干規定》沒有拘泥於傳統的“機動車”概念，而是創設性地定義了“無人駕駛裝備”，將智能網聯汽車、無人接駁車、無人配送車等都納入規範，這本身就是一種制度包容。另一方面，它明確了創新的“安全區”。浦東可以在特定區域、路段全域開放測試應用，這相當於為新技術劃出了一個真實的應用場。企業不再是“偷偷試”或“有限試”，而是可以在一個規模化的、受法律保護的環境裏探索商業模式。

“在我看來，浦東新區營商環境，不僅僅是一個高效的‘服務環境’，更是一個彈性、專業的‘規則環境’。把前沿領域面臨的‘不確定性’轉化為有法可依的‘確定性’，從而為企業，特別是創新型企業，鋪設了一條能夠加速奔跑的合規跑道。”王美舒分析道。

此外，通過對比世界公認的營商環境先進地區，王美舒發現浦東新區在如何建立持續領先的改革法治生態系統方面探索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徑。例如，新加坡和迪拜的優勢在於其“城邦”或“小經濟體”屬性，它們可以像打造一家精密儀器公司一樣，構建一套高度統一、標準明確、執行高效的規則體系，這個體系從立法到執法，再到糾紛解決，是一個迅速反應的系統。

而上海浦東，是在一個擁有悠久歷史沿革、龐大經濟體量的國家中，進行“壓力測試”和“制度突圍”。浦東的優勢，很重要的一方面，是國家賦予的 “頂層設計權” 。這讓我們有能力去做的，不是簡單照搬一套國際規則，而是發現和解決中國特色發展情境下的特有難題，比如如何在現行國家法律框架下進行精準的“變通”，如何協調地方與中央、改革與法治的關係。這是小型經濟體無需面對的課題，也是浦東改革更深層的價值所在。

【記者手記】人人都是營商環境

採訪四位營商環境體驗官，本意是請他們暢談對上海營商環境的觀察、對浦東制度創新的建議。真正採訪後我們發現，“體驗官”更願意分享的，是這10年、20年、甚至30年以來，他們親歷的經商、辦事，甚至生活的改變。比如邵淳璞紮根南碼頭街道幾十年，與六任黨工委書記打過交道。他説，“早些年還沒有優化營商環境的概念，但每一屆政府工作人員，都在幫企業解決各種或大或小的問題。”

澎湃新聞記者瞭解到，浦東新區第二屆40名體驗官，吸納了內外資企業代表，以及機構協會領軍人、專家學者、政府營商一線工作人員等，具有“行業覆蓋面廣、綜合素質高、履職能力強”的特點。與此同時，浦東正在打造“40+X”（X為街鎮、園區等）的全區宜商環境體驗官矩陣，並持續深化“真實感知、及時發現、快速響應、高效處置”體驗官運行機制。

“人人都是營商環境，事事都關營商環境”。期待更多普通個體共同參與營商環境工作，推動營商環境領域的問題發現更早、解決在小，也期待政策措施制定實施更加精準高效，浦東新區營商環境綜合示範區未來更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