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為何學校明知會被懲處,也要讓高中生週末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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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我花了59.9元在網上找了專業‘槍手’舉報學校。”最近,一名高中生告訴我,“不敢自個上,那會面臨來自班主任、家長和個別同學的三面夾擊。”
除了購買舉報服務,“互助舉報”也在高中生羣體中悄然流行,不同省市學生交換信息互相舉報對方學校,其行動和目的高度一致——“我們難道沒有休息的權利嗎?”
學生的呼聲,直指近年來持續推進的“高中雙休”政策。尤其在2025年9月1日該制度全面落地後,新一輪的現實震盪與觀念碰撞隨之而來。
01.“高中雙休,會是一陣風嗎?”
“哪個高中敢不雙休,校長就地免職!”今年3月,河南省教育廳廳長的發言衝上了熱搜。
“啊?難道現在的學生沒有雙休嗎?”對此,許多早已離開校園的網民十分困惑。誠然,需要從國家政策層面來推進學生休息,實在是一件令人感到困惑的事情。
“教學質量先放一邊,教學時長我必遙遙領先。”幾名高中生模仿“內卷”話術,吐槽學校間的“學習時長軍備競賽”。多年來,為了成績和升學率,一些高中學校開始“搶跑”,把雙休變成了單休月休,甚至寒暑假和過年也開啓了“上學模式”。這種現象帶來強大的“劇場效應”,前些年,高中“單休”“月休”甚至“無休”在全國各地普遍存在,畢業班尤為突出。

資料圖
2025年春季學期,全國多地依據教育部等九部門印發的《關於全面推進普通高中雙休日製度的實施意見》,開始試點高中雙休制度。同年9月1日起,全國所有普通高中被要求全面實行週末雙休:高一、高二每週六日完整休息,高三調整為單休,週六可自願返校自習,但嚴禁講授新課或組織考試。非寄宿制學校取消晚自習,寄宿制學校晚自習不超過2.5小時。
在這場由“教育強國2035戰略”發起的“教育管理規範年”測試中,學生、家長和學校都成了考生,執行至今,答卷不一、眾説紛紜。
在成都、浙江等地,政策得到較嚴格貫徹。“不誇張,有動用無人機和熱成像週六日巡邏的,浙江有教室監控直接聯網到省教育廳,台州還有學校直接變壓器調試周末全校斷電的。”一位本身也是家長的成都校長透露。“這是執行得好的地方,比如我們市,上半年是沒有人敢頂風作案的,下半年目前來看也很嚴格。”我就此詢問了當地多名不同高中的家長和學生,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但另一方面,一些頭鐵學校一開始便是“假雙休”:例如河北保定高碑店一中組織高三補課,該校後被全省通報批評,取消三年評優資格,補助資金按最低檔執行。節假日違規補課的連雲港市灌南高級中學、灌南縣惠澤高級中學、宿遷市致遠中學、宿遷市泗陽中學4所學校,後被分別給予取消省四星級普通高中稱號、兩年內不得申報省普通高中星級評估等處理。東莞市海德實驗學校被舉報中秋國慶雙節假期“前後連續上課11天,集中安排兩天考試,嚴重違背國家雙休精神”,目前有關部門尚未答覆。
“不然呢?升學率咋辦?”高中雙休的拉鋸戰中,很多學校成了“夾心陰陽人”。他們明面響應政策,暗地補課如舊——國家政策要求雙休,但地方教育局考核只看升學率。
為了不踩中政策紅線又繼續補課,不少學校“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福建某學校“表面雙休+為學生開放教室、圖書館+安排教師答疑”,實則補課作業考試一應俱全;河北張家口某學校為了避開教育局檢查和記者暗訪,讓高一二學生冒充高三學生,還會系統性地培訓話術。“好搞笑啊,學校搞得和緬北電炸似的。”該校一名學生自訴“有很多陰暗想法在腦子裏爬行”;江蘇某校在實行兩週雙休後,開始每週壓縮半小時“雙休”時間和延長晚自習時間,“曲線救國”把補課時間填充回來。
政策和執行異化成停不下“貓鼠遊戲”——明知是頂風作案,但學校仍願鋌而走險;明知道“學習時長≠成績”,卻仍堅持着“學習時長戰備競賽”。

資料圖:央視新聞
02.扭曲的三角:家長、學校與學生的拉鋸
三角本是最穩定的結構,但在這場家長、學校和學生的三方拉鋸戰中,每一方似乎都很扭曲變形。
家長:時間焦慮大師
年初,“高中雙休”號角剛剛吹響時,便遭到了許多家長的激烈反對。例如,在湖南省委省政府官方媒體“紅網”發佈的一份關於長沙高中實行雙休的調查問卷中,18萬投票者中,55%支持雙休,40%反對,還有5%表達更關心學生身心健康。反對的家長認為,高中課程內容繁重,雙休可能會影響到高三的複習進度和高考成績,從而影響到學生的未來。
對於“雙休”,不少家長甚至以實際行動百般阻撓。衡水一位家長衝到校長室質問:“憑什麼讓我家孩子週末休息?”長沙某重點高中剛推行雙休,便遭到數百名家長聯名投訴;四川有家長登錄問政平台提出取消雙休,理由是“雙休影響孩子考個好大學”。國慶期間,綿陽中學支持和反對週末“雙休”的兩派家長,在“問政四川”平台上進行了針鋒相對的長篇辯論,更是引發了大量網民圍觀。
就此展開調查瞭解及與多名家長對話後,一些觀點和情況也令我瞠目結舌。
“學校週六日補課,其實是在做公益啊!”S市一名家長解釋,學校週六日集中補課,每名學生“課外延時費用”收費才幾十元,高中雙休後,課外機構補習費用和一對一家教費用太高,家長難以承受。
C市一位在教育界頗有門路的家長告訴我,高中雙休後,本市校外補習班價格水漲船高,單科一對一課時費飆升600-800元/次,但週末補習班還是一位難求。“我找到了全國頂級高中的一位名師,提出2000元一次補課費一對一。你猜怎麼?對方根本不接,因為她的週末大課班一個班幾十名學生,一次課收入就上萬了。”甚至,還出現了極個別“名師”辭去教師編制,趁着風口狠賺一筆的奇葩現象。
亂象背後,是焦慮的家長羣體急於為“時間”找個“出路”——“雙休後,孩子不在學校而在家裏,我該如何重新分配孩子空出的30多個小時?”
“孩子在家就玩手機和打遊戲,一説就吵架,還不如讓學校管着。”雙休後,很多家庭面臨着親子關係的考驗;
“孩子雙休,家長單休,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麼”“你以為雙休他/她就會早點睡覺嗎?還不是耍手機晚睡”,這樣想的家長不在少數;
孩子真正得到休憩的,一些家長也會擔心他/她外出發生意外或是交到狐朋狗友,恨不得在孩子頭上安個攝像頭;
個別學生“別人休息時,正是我超越的好時機”,雙休不休,要求父母給自己安排一對一補課,“偷偷卷死同學們”。
這種集體“時間失控”焦慮催生出一個個惡性循環:人人都知道現在學生羣體太苦太累需要休息,人人都知道學生身心問題頻發,人人也都知道雙休政策是一劑良藥,很多人都不願比別人更早服下。
雖然阻力重重,但一些積極變化正在發生。
“五一孩子們正兒八經放了5天,我孩子自己安排耍了3天學了2天。國慶假期8日下午5點才返校,感覺孩子眼睛裏都有光了。”成都一名家長告訴我,最初學校落實雙休時,孩子頗為擔心“自己休息,別人在學”,但一段時間後他們發現張弛有度的孩子,身心狀況和學習狀態都好了很多。
“不是每個孩子都適合讀書,我現在心態變了,在努力發展他的特長和閃光點。”另一名家長坦言,“所以我強烈支持雙休,本就不該把不適合的孩子強行綁在補習戰車上。”
學校:八仙過海的“陰陽人”
為了落實政策又為打消家長顧慮,“卷王”衡水中學,曾創新性地推出了“10+2+2”模式,即每兩週上“10”天課,週一到週五主要上高考文化課;兩週中的第一個週末放“2”天假,但學生可以不離開學校,參加音樂、體育、美術、航模、無人機社團活動,幫助學生勞逸結合,提高綜合素養;第二週週末放“2”天假,週五下午5點放學,週日上午10點返校。
這本是一個兼顧學生與家長利益的折中方案,卻遭到了部分家長的抵制和舉報,最終,這個充滿創意的嘗試,在現實壓力下草草收場。“家長怕丟成績,校長怕丟烏紗帽,最後兩方合一起搶佔師生們的時間。看着課間十分鐘黑壓壓一片抽空補眠的學生,想到自己早六晚十,有時排班晚上十點半十一點還去住校生宿舍巡邏,我也好痛苦啊……”一名教師疲憊地説。
教育部的政策“紅線”在現實升學壓力前,似乎變成了可伸縮的“橡皮筋”。

資料圖:視覺中國
學生:沉默的犧牲品
“我是班上少數真正願意呆在學校的。”一名學生坦言,“不是因為愛學習,而是在學校裏補課還能走會兒神發會呆,課間休息睡睡覺和同學們聊聊天。但雙休回到家裏,我父母給我排的學習任務和課比學校還多。”
在這場學校與家長的博弈中,最主體的學生羣體反而最沒有話語權。一些學校和家長把育人變成了“誰更敢透支孩子,誰就能贏”的賭博遊戲,籌碼是孩子的睡眠和身心健康。這種趨勢向着初中甚至小學蔓延。
有些孩子,在“俄羅斯輪盤”的高壓賭博中早早敗下陣來——某市心理中心專家擔憂地告訴我:“以前青少年的抑鬱篩出率集中在14-20歲,初三及高三特別明顯。但近些年研究發現,青少年羣體呈現一高一低趨勢——自殺率增高,自傷自殘低齡化。自殺年齡階段分佈變成了初中高發,12歲開始成為部分孩子人生能否繼續的一個坎。”另一位心理醫生補充分析,在其接診的抑鬱症高中生中,長期睡眠和休息不足的比例超過80%。
“雙休與高考衝刺需求衝突,主管部門有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名高中教師説,“但我真心希望教育部嚴格出手,雙休的風一定要刮下去,這一屆可能落實不徹底,之後的中小學生不要再有這麼可怕的長期疲勞和心理問題了。”
03.雙休背後的系統性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春天,“整頓惡性加班”和“高中雙休”的號角幾乎是同時吹響。
教育部等九部門聯合印發《關於全面推進普通高中雙休日製度的實施意見》的兩個月後,2024年12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2025年2月25日,市場監管總局召開企業公平競爭座談會,阿里、京東、奔馳等7家企業受邀,指陳惡性加班是“扭曲市場秩序的毒瘤”。今年兩會,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首次將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寫入文件。
高中雙休與大廠強制下班,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其實緊密相連。不管是“雙減”還是“全面雙休”,兩場變革共同指向“把時間還給人”。這意味着,高中生週末能否真正得到休息,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一整個家庭的認知和判斷。
“實際上,高中年齡段的孩子已步入青春期,學習意願和自主學習能力對成績的影響,遠高於家長和學校提供的學習資源的作用,更大於低效的學習時間堆砌。補課最大的作用,不過是家長的安慰劑罷了。”一名受訪者告訴我。
長期關注教育的心理學專家段鑫星,在多個場合分享過相關觀點:家長需要知曉孩子的個性和特點,如果是自驅力與自控力強的孩子,家長要做的就是給孩子減壓,讓孩子獲得充分的休息;如果屬於“腰部”學生,相對放鬆又能跟上節奏的,可以勞逸結合;如果屬於學習不擅長或沒有興趣愛好的,休息時間可以用來探索孩子更有興趣或者更擅長的事,與孩子一起規劃未來,尋找賽道。誠然,時間本應屬於生命,而非淪為惡性競爭的助燃劑。
然而,當我們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社會圖景,會發現“雙休”政策也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更深層的教育公平議題。
但同時,當我們將目光從城市焦慮的教育投向更廣闊的天地,會發現“雙休”之下,教育公平的議題也愈發凸顯:對於許多縣城和鄉村的孩子,雙休日意味着“回家散養玩手機、照顧弟妹”;而他們的城市同齡人,可能在“請家教、上網課、參加研學營”。微博上#雙休加劇教育不公平#的話題下,一條評論引發深思:“表面同時休息,實則資源鴻溝拉大。”
同時,教師待遇也是一道現實關卡。有教師直言,沒了補課帶來的微薄延時費,僅靠基本工資生活拮据。若待遇無法保障,好老師留不住,雙休政策反而可能加劇教育資源“貧者愈貧”的困境。
週末休息這件事,本不該有爭議。生命在一呼一吸間得以延續,在一張一弛中才能長遠。換言之,單休或不休本身就是不正常的,只不過多年來突破紅線的人和事多了,甚至一定程度上成了主流,才讓原本最基本的休息權都成了爭議。
作為成年人,我們如此厭惡加班文化,厭惡將工作帶回家中,厭惡形式主義的“卷時間而輕實效”,我們成年人都在呼籲更多的假期更多的休息,更何況是處在生長階段的孩子呢?
當政策在“執行”與“對策”間拉鋸,當焦慮在“休息”與“升學”間蔓延,我們不得不思考:是在留住青山,還是焚林而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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