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菜籃子”工程,看到中國式經濟學的關鍵奧秘-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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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1988年正式啓動的“菜籃子”工程,還是建國以來整個中國蔬菜保供的歷史,都不僅僅關乎“種地”。僅僅有產量,不足以真正解決蔬菜的穩定供應,市場流通機制往往才是更根本的問題。透過“菜籃子”工程,我們看到的既是中國農業技術的進步、“市場負責制”的決心,同樣也是政策規劃如何與自由市場相融合的探索。讀懂了“菜籃子”,其實也就讀懂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文/解紅娟;編輯/張廣凱)
1960年4月15日,上海江南造船廠彩旗飄揚。隨着一把銀斧砍斷鋼索,新中國自行設計建造的首艘萬噸級遠洋貨輪“東風”號在這裏下水。
“東風”號從投料到下水只用了88天時間,比原定計劃提前11天,比同期日本建造的萬噸貨輪“西風”號更是快了30多天,被時人稱為“東風壓倒西風”。
“東風”號的續航力為12000海里,從上海港起航,中途不加燃料和飲用水就可直達英國倫敦。不過,據原閘北區檔案館副館長鬍偉祖回憶,它的首航卻僅僅是前往天津、青島向上海搶運大白菜。
這不是大材小用,中國大城市的吃菜問題,在當時往往成為一個嚴重的不穩定因素,不時有羣眾直接在菜地、菜販運輸途中直接哄搶蔬菜的事件發生。
有報紙記錄,1968年早春,因為當時蔬菜供應困難,在上海縣北新涇鎮就發生了一次羣體搶菜事件:
“三月一日下午三點左右,有兩隻從吳江縣八渡公社行來的農船,船上裝滿青菜,因潮水關係停在紅旗船廠後面。這時,有近百把人衝破船廠大門,跳上近岸的一隻船,動手就搶青菜,結果裝了三千斤菜的一隻船,被搶走整整二千斤。”
眾所周知,中國以佔世界9%的耕地和6%的淡水資源,養活佔世界1/5的人口,而且不僅是用主糧讓人吃得飽,還用豐富的蔬菜供應讓人吃得好。這樣的成就可謂偉大,一路走來也着實艱辛。
不過,如果仔細查閲史料,一個事實或許會讓人意外——歷史上中國城市裏的蔬菜供應並不總是稀缺,很多時候反而出現了過剩。
資料顯示,1960年至1962年,上海蔬菜供應水平達到人均每天八到九兩,基本能達到成人300-500克的推薦量水平,1962年還出現了產大於銷。
胡偉祖也指出,“上世紀七十年代有一年,大白菜豐收,蘇州河裏停滿了送運大白菜的農船,大白菜多的沒地方去,只能動用龍華機場、江灣機場甚至人民廣場堆放。”
此前,觀察者網專欄文章《“菜籃子”這樣的工程奇蹟,為何只出現在中國?》,詳細介紹了“菜籃子”工程自1988提出以來的建設歷程,介紹了這背後的國家意志和強大的統籌規劃能力。但需要注意的是,統籌規劃不等於完全的計劃,計劃+市場的雙重合力才最終解決了中國人的吃菜問題。
透過“菜籃子”工程,看到的是中國式經濟學的關鍵奧秘。

產量重要,市場機制更重要
統計數據顯示,我國人均耕地面積僅1.36畝,户均耕地規模僅為美國的1/400,歐盟的1/40。2019年第三次全國國土調查顯示,我國耕地面積19.18億畝,又比10年前減少了1.13億畝。到2035年,城鎮化率將超過70%,耕地存量的壓力還將進一步增大。
但制約中國糧食蔬菜供應的不只是耕地不足,還有生產與需求的“分佈失衡”,主要體現在區域、季節錯配上。
北京、上海、廣州等超大城市及東部沿海發達地區,聚集了大量人口和旺盛需求,但因城鎮化率高、土地資源緊張,本地農業生產能力有限,形成“主銷區”與“主產區”地理上的嚴重分離。
季節性產銷矛盾同樣突出。北方地區冬季嚴寒漫長,每年11月至次年4月,露地蔬菜生產基本停滯,在缺乏現代保鮮技術的年代,“曬乾、醃製、窖藏”等方法和“大白菜、蘿蔔、土豆”老三樣,是北方人應對寒冬的生存智慧。
南方地區儘管葉菜更豐富,但旺淡季矛盾同樣十分突出,1966-1976年,儘管上海總體供應水平保持在每天人均吃菜370克-420克,但是“常年菜田多年平均最旺月份上市11.2萬噸,最淡月份僅4.5萬噸,前者為後者的2.5倍”。
想要解決這些不均衡的問題,並非靠擴大蔬菜種植量就能解決的,很多時候是流通方式產生着重要影響。
上海政法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林升寶博士的一篇論文,就解釋了上海的蔬菜供銷模式對淡旺季供應造成的影響。
論文指出,在建國初期,上海摸索出了一條“計劃生產,計劃上市,進場交易,議價成交”的蔬菜購銷基本模式,即生產上的“大計劃,小自由”,價格上的“三管三不管”(即管主要品種,不管花色品種;管當令品種,不管時新和落令品種;管最高、最低價,不管中間價)以及產銷上的進場交易與自由選購品種、質量。這段時期的上海蔬菜供應是歷史上較好時期之一。
然而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上海轉為統購包銷政策,即國家對農民生產的蔬菜採取全部包下來的方式。菜農生產的品種是否對路,菜場是否銷得掉,在經濟利益上與菜農關係不大。在購銷上,由於實行的是分配製,菜場沒有進貨自主權,不管菜多菜少、地區消費習慣、品種是否適銷,批發部門分配多少拿多少,分配什麼拿什麼,拿了什麼賣什麼,也不能自行向外地採購,菜場採購員實際成了提貨員。
這種政策導致市場調節的槓桿功能喪失,以至旺淡季矛盾十分突出。“當缺菜了,那就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催着菜農趕快生產。等我們一看苗頭,這個東西多的不得了,剎車。”這種蔬菜的生產和銷售關係,被上海農民形象地比喻為“鴨屁股裏面裝開關”——要它生蛋就生,不要它生蛋就關起來。這樣的方式所帶來的結果是蔬菜生產和消費的兩端都不滿意。
論文指出,1973-1976年,上海每年要有幾十天到100多天蔬菜日上市量低於2500噸的最低需要。
而在改革開放之後,上海重新回到“大管小活”,逐步放開的思路上,於1979年12月開始對60餘隻蔬菜小品種的價格管理權下放,實行由菜場自由選購,農商協議成交,收購價適當浮動。這樣的政策增加了菜農的定價權和蔬菜供給的多樣性,從而能夠更好地平緩季節性波動。
以1981年為例,往年1-2月是上海蔬菜生產的傳統“淡季”,市場上蔬菜常常供不應求。但1981年2月上海的蔬菜上市量多達120萬擔,比1980年同期增加近1倍,還有20多萬擔蔬菜運往北京、瀋陽、哈爾濱等地。1-3月,已上市蔬菜460多萬擔,比1980年同期增長70%以上。
1988年啓動的“菜籃子”工程,也延續了對市場調節機制的重視。1990年,時任上海副市長莊曉天主持開展了一項調研,發現上海的副食品產量其實已經相對充沛,但是副食品市場的發育“離成熟相去甚遠”,工程本身的運行機制也尚不健全,很大程度上仍憑藉行政手段和財政支撐在運轉,需要進一步深化改革,走出一條全新的路子。
1991年,上海副食品市場全面放開,不再由政府計劃指導,放手讓市場調節。當年上海恰逢遭遇嚴重凍害,冬季蔬菜紛紛減產,其中菠菜凍死50%以上,個別嚴重地區甚至達100%。然而即使在這樣嚴峻的市場環境下,蔬菜市場的高價僅僅維持了三天。隨後,外地蔬菜迅速補充進上海市場,本地菜農也紛紛自發冒雪補種。“無形的市場之手”在這一年經受住了考驗,充分發揮了應有的調節和保障作用。

壽光的成功,是批發市場的成功
當蔬菜供給從短缺走向充足,“菜送到哪裏”成為保障民生的關鍵命題,而批發市場,正是這一命題的核心答案。
批發市場的功能演變,始終與時代需求同頻共振。最初,它分為“聚貨”的產地市場與“接貨”的銷地市場兩類。但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蔬菜外送能力有限,批發市場不得不身兼兩職,既承擔集中本地農產品的任務,又負責對接下游採購需求。
這一時期,批發市場大多是露天場地,棚廳結構簡單,僅能為交易提供最基本的遮蔽,內部設施十分簡陋。即使如此,批發市場在當時的蔬菜流通體系中發揮着至關重要的作用,它們為農產品交易搭建了最初的平台,讓蔬菜得以從田間走向城市,滿足了百姓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2023年4月,壽光菜博會上展出的500多斤網紅大南瓜 圖自央視新聞
我國東北地區仍保留着類似的批發市場。在小紅書博主曾慶國的農村生活裏,向大家展示了最初蔬菜產銷的清晰的脈絡,在茄子、玉米、豆角、西藍花、大白菜等蔬菜成熟後,曾慶國一家會通過家用三輪將蔬菜運至批發市場,最後在批發市場尋找菜販子,完成最樸素的產銷對接。
隨着農業生產力提升與商品流通加速,批發市場建設駛入快車道。據國家工商部門統計,2000年全國農產品批發市場增加到4387個,比1991年增長1.9倍,年均增長14.2%;全國農產品批發市場年成交總額3350.9億元,比1991年增長20.9倍,年均增長47.1%;平均每個農產品批發市場的年成交額增加到7638.0萬元,比1991年增長6.5倍,年均增長28.7%。
在這一快速發展的階段,產地批發市場和銷地批發市場之間的差異開始逐漸凸顯,走向了不同的專業化發展道路。
規模化的農區生產基地產出的蔬菜,先集中到產地批發市場完成“聚貨”,再通過長途貨車運往城市的銷地批發市場。最終,這些蔬菜會被個體攤販批量採購,在農貿市場的攤位上零售給市民,完成從田間到餐桌的“最後一公里”。
不過,這一階段的主力是二代農批,優點是基礎設施顯著完善,電子結算系統開始普及,但短板也同樣明顯:缺乏供應鏈整合能力,未能形成全國性流通網絡,仍停留在“單點交易”層面。
2010年,《國務院辦公廳關於統籌推進新一輪“菜籃子”工程建設的意見》正式發佈,對產地和銷地批發市場分別提出了極具針對性和指導性的意見。
在產地批發市場方面,政策支持改善批發市場場地、道路、交易廳(棚)、水電、信息服務、質量檢測、採後處理等基礎設施條件,鼓勵配套建設冷藏保鮮和流通加工設施,實現採後快速預冷、商品化加工處理和上市旺季入庫冷藏保鮮。
山東壽光蔬菜批發市場可以説是其中的典型。壽光蔬菜批發市場的建設始於1986年,最初在九巷村,經過三次擴建,佔地面積從20畝擴大到600畝。佔地面積擴大的同時,市場也發展成蔬菜交易區、理貨配送區、種子生資交易區等七大功能區,同時配有電子結算中心、檢驗檢測中心等基礎配套設施。
“壽光模式的精髓在於保供能力。”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研究項目主管、曾任山東省壽光市副市長王東賓指出,“一是生產能力,60萬畝的蔬菜種植面積,涵蓋多種品類,可以短時間內快速提供蔬菜供應,這在馳援武漢、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時都有體現;二是組合交易能力,即菜籃子與糧食不同在於菜籃子滿足的是多樣化需求,即多種蔬菜,壽光‘買全國,賣全國’的供應能力在於單一品種進入壽光,組合式蔬菜出壽光,即上半夜進入壽光,天亮前包含多種蔬菜的車輛離開壽光,供應全國其他交易市場,其中鏈接的關鍵就是分揀、組合、包裝的能力,也就是組合‘菜籃子’的能力。”
針對城市銷地批發,政策支持大中城市改造銷地批發市場,加強市場信息、質量安全檢測、電子統一結算、冷藏保鮮、加工配送和垃圾處理等設施建設,全面推進銷地批發市場在基礎設施、管理、技術等方面升級改造,建立靈敏、安全、規範、高效的“菜籃子”產品物流和信息平台。加強對農產品批發市場建設的規劃引導,防止重複建設和惡性競爭。
深圳海吉星便是其中的標杆。早在2011年,世批聯主席託本・弗林奇就盛讚海吉星的信息技術應用,稱其為中國農產品流通行業進步的最佳範例。海吉星不僅配備電子結算、信息發佈、質量檢測等硬件,更通過“互聯網+物聯網”搭建“智慧中心”,實現市場格局、檔口、設備的可視化管理;中央數據處理中心即時分析農產品行情,通過電子屏同步給商户,打通市場間的產銷對接通道;電子結算則直接降低了交易成本、提升了運轉效率。

從煙火市集到“指尖買菜”
若問消費者對“菜籃子”最直觀的感受,答案一定藏在買菜渠道的變遷裏——那是一段從煙火氣滿溢的農貿市場,到便捷多元消費場景的民生畫卷,也同樣是中國市場經濟不斷完善的寫照。
早年的農貿市場,是一代人共同的生活印記。清晨的農貿市場,總是被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和新鮮蔬果的清香所填滿。大爺大媽們提着布袋或菜籃,在各個攤位前仔細挑選,從水靈的青菜到活蹦亂跳的魚蝦,從剛出爐的豆製品到現切的鮮肉,這裏幾乎能滿足家庭日常飲食的全部需求。
對於許多人來説,逛農貿市場不僅是為了採購食材,更是一種生活習慣和社交方式,鄰里間在攤位前偶遇寒暄,分享着哪家的蔬菜更新鮮、哪家的價格更實惠的經驗。
但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喜歡去菜市場了。
嘈雜的環境、濕滑的地面、若有若無的異味,與他們熟悉的舒適消費場景格格不入;沒有明碼標價的商品、需要“鬥智鬥勇”的討價還價,更讓缺乏經驗的年輕人怕“踩坑”、怕“被宰”,紛紛對農貿市場“敬而遠之”。
年輕人的需求,催生了購物場景的第一次迭代——商超。舒適的購物環境、明碼標價的商品、有保障的質量,都精準擊中了消費者的需求。
1995年家樂福進入中國,隨後沃爾瑪等外資超市相繼佈局,本土連鎖超市也紛紛湧現,共同推動了購物習慣的轉變。2000年後,“農貿市場改超市”的風潮,更是讓超市徹底打破了農貿市場“獨霸天下”的格局。
當然,農貿市場並未就此退場,不少市場正努力“討好”年輕人。
以上海浦東新區書房市集為例,它的前身是設施陳舊的愛博市場,2024年下半年啓動改造,2025年7月以全新姿態亮相:空調與新風系統驅散了悶熱異味,寬敞通道告別了擁擠磕碰,更引入了Manner咖啡、肯德基等年輕喜愛的品牌,還設了社區食堂提供代燒菜服務;市集專門劃出直供區,從山東產地直達的蔬菜比市面便宜約30%,實現了“平價與新鮮兼得”。改造後,這裏日均客流穩定在5000人左右,高峯時更是突破萬人。
北京東城區崇文門菜市場的轉型同樣亮眼。作為“京城四大菜市場”之一,它於2025年1月在合景・摩方購物中心地下二層重新開張,把老北京的情懷與年輕人的潮流巧妙融合:掛滿市集的橫幅既有“京味兒”又接地氣,比如“吃好每一頓,日子有奔頭”;市場裏既有六必居、稻香村這樣的老字號勾起長輩記憶,也有“來一葫”等養生飲品牌吸引年輕人打卡。開業後,不僅菜市場自身人氣爆棚,還帶動購物中心客流量增長約50%,銷售額提升近40%。
不過,這樣的成功案例仍屬少數,對大多數年輕人而言,超市也並非最終選擇——生鮮電商的出現,讓他們連超市都“懶得去了”。
盒馬鮮生、美團買菜等平台,用更極致的體驗“抓住”了年輕人:從時令蔬果到進口海鮮,商品種類遠比線下豐富;滿減、折扣等優惠活動常年不斷;線上下單、送貨上門的服務,省去了往返市場的奔波;便捷的退貨流程更打消了“買錯吃虧”的顧慮。如今,“足不出户買生鮮”早已不是新鮮事,而是千萬家庭的日常。

“菜籃子”裏的中國經濟密碼
全面看待“菜籃子” 工程,絕不應該僅僅看到中國蔬菜產量、品種的提升,更要看到這背後政策+市場的中國經濟模式密碼。
它喚醒並培育了一條貫穿南北、連接東西的農產品供應鏈:山東壽光的黃瓜、番茄經智慧稱重和產銷平台銜接,快速配往京滬社區;東北優質大米通過鐵路 “一單制” 專列與鐵水聯運,直達珠三角糧店;內蒙古冷鮮羊肉經冷鏈預處理,裝入恆温集裝箱,依託成熟貨運網絡穿越華北平原運抵杭州農貿市場;新疆阿克蘇蘋果搭乘冷鏈專車疾馳,48 小時內從果園送抵武漢;湛江的生蠔、大連的海膽,也通過全程温控的冷藏集裝箱與區塊鏈溯源技術,從漁港直達全國消費者的餐桌。
這便是中國菜籃子工程的當代圖景——一項始於解決"吃菜難"的民生工程,也催生出全國範圍內商品高效、自由、市場化流通的一整套交易體系。它不是一項轟轟烈烈的“面子工程”,而是持續了30多年的“裏子工程”。這份被忽略的“菜籃子”,不僅滿足14億吃貨的口腹之慾,也藏着14億人的民生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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