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業證券董事總經理張憶東:美國以科技為錨維護金融霸權,香港是人民幣國際化試驗田
2025年10月17日,復旦大學經濟學院舉辦“南土國際金融政策圓桌會第6期”,圍繞“黃金、比特幣與近期國際金融形勢”展開深度討論。本次圓桌會由復旦大學國際金融系主任楊長江教授主持,與會專家從貨幣錨定機制、數字金融創新、大國博弈與資產配置等多維度剖析當前國際金融體系的演變與挑戰。觀察者網進行了獨家報道。
興業證券董事總經理張憶東從地緣政治視角分析,指出中美博弈已從經濟競爭升級為科技與金融體系的全方位對抗,政治干預經濟也日益加強。中國堅定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金融發展之路,本質不同於西方模式,決策優先考量政治風險而非經濟利益,這也導致外部壓力下內部行動趨於僵硬。
張憶東表示,美國以科技為錨,通過AI產業鏈與資本開支擴張維持金融霸權;中國則通過資本市場激活社會財富,投向“新質生產力”領域。大類資產配置中,除科技外,黃金及稀土、鎢等戰略資產尤為重要。
張憶東指出,香港可成為人民幣國際化與數字金融創新的試驗田。他建議投資者在科技主線外,配置黃金、稀土等戰略資產,以應對全球動盪與債務危機。
以下為張憶東發言全文:
當前地緣政治較為複雜,從大國博弈角度分析。從2012年起,中美大國博弈已從量變逐步轉向質變,2018年進入質變期。許多事件在2017年、2018年發生,特別是2015年股災之後,本來習以為常的事物不再被視為正常,本來基於利益最大化、福利最大化的做法不再推行,因為決策不再單純從經濟角度考量。全球政治對經濟及各方面干預均日益加強。
對於中國而言,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會議提出,要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金融發展之路,本質上不同於西方金融模式。這意味着很多的精闢建議推動起來頗為困難,因為需從政治立場審視,即是否對社會形態、社會秩序產生影響,不是先評估正面效應,而是優先考量風險,並將風險放大考量。時代特徵如此,別無他法。外部壓力增大時,內部行動也趨於僵硬。
資本市場形勢相對樂觀,類似於1998年內憂外患時期,將房地產定位為樞紐,以盤活經濟發展。當時房地產驅動債務擴張,即資產負債表債務端擴張,債務擴張又促進招商引資、地方政府基建,形成良性循環,推動城鎮化與工業化進程。如今債務擴張大勢已逝,遺留諸多後遺症。這一輪中國牛市秉持“金融活則經濟活”的邏輯,通過資本市場活躍,實質上盤活改革開放40年積累的社會財富。
大國博弈中,美國也面臨嚴峻挑戰。在金融秩序方面,美國極力維護霸權。美國債務槓桿率極高,美國政府債務槓桿率達120%,而我國僅為20%多,僅為其零頭。特朗普此次上台後,顛覆冷戰後過去30年的規則構建模式,即通過規則結合盟友從全球薅羊毛。如今連此方式也被視為投入產出比不高,轉而對全球、甚至盟友實施薅羊毛策略,並轉向實力對抗模式:無法徹底擊敗對手則持續施壓,能擊敗對手則開啓談判,思路清晰顯現。
在經濟思路上,我同意關於錨的觀點。目前美國無論美元問題、金融秩序問題,還是經濟秩序問題,均遵循持續債務擴張路徑,而無論是金融秩序錨定,還是經濟發展錨定,核心均可歸結為科技。美國試圖通過中央擴表,將資金注入私人部門,私人部門獲得資金後,並非大舉推進基建,也非大搞房地產,美國基建仍破敗不堪,近幾年灣區房價也在調整。焦點在於私人部門,國家通過擴表提供資金,私人部門則用於推動科技發展,美國此舉實質上是效仿國家資本主義模式。目前,美國通脹中樞上移,整個西方國家伴隨中美脱鈎,與過去20年相比,通脹中樞上移,但路徑未破,即高科技路徑,聚焦AI產業鏈,特別是半導體領域,近期入股英特爾,並促使巨頭間互相參股,以強化科技壁壘。
不可誤認為美國真正推動製造業迴流:造船領域,我國佔比60%-70%;鋼鐵領域,我國佔半壁江山以上;中低端製造業美國不可能且不願接手。藥品領域,創新藥很可能數年後搶佔歐美份額。因此,美國當前核心,即本次AI浪潮。只要AI驅動的資本開支未止,永動機機制將持續運轉。美元穩定幣及比特幣,本質上可理解為與AI相連的真正錨定,非比特幣本身,而是科技。相信USDC、USDT,特別是USDC掛鈎美國短債,底層資產為美元。唯有相信方能維繫,不信則崩塌;相信美元穩定幣之因,在於美元科技霸權。美元科技霸權無法證偽,因為資本開支持續擴張,且擴張過程中,商業應用場景不斷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當前也存在分歧,最近大語言模型的教父級人物表示,大語言模型有可能無法通往真正的人工智能,更多隻是巨型的歸納機,無法帶來第一意識,最終仍將失敗,屬於噪音。目前無法證偽,每投入一美元資本開支,的確能帶來諸多新的應用場景。美國巨頭們的資本開支停滯之時,才是真正美國危機,比特幣與穩定幣將真正淪為鬱金香,這是悲觀情景。
樂觀情景則是AI這條路成功,美國通脹就沒有問題,大量批量機器人將實現全要素生產率提升,那時即可征服星際之外的宇宙,需求將明顯爆發。美國國運在於科技,目前無法證偽,如今的情況至少類似於1996年,甚至1998年。1996年格林斯潘所言的非理性繁榮,如今美國這些巨頭們已不便宜,但若真正相信其能成功,短期現金流折現並不昂貴。現在舉國之力,都在砸科技,房子跌一點漲一點,消費好一點差一點。
核心中的核心就在這裏。今年2月17日的民營企業座談會,相較前幾年更着重強調民營經濟的重要性,因為現在需要民營企業家幫助國家推動科技產業發展。老的方法如今走不通了,企業部門債務槓桿率是美國的兩倍,居民槓桿率跟美國差不多,屬於儲蓄民族,在這種情況下私人部門債務擴張不可能,指望老百姓房價跌了借錢買房子也不現實。應該盤活手中的資產,160萬億居民儲蓄、35萬億銀行理財、大量貨基債基、社保年金盤活,當耐心資本為國家服務,通過資本市場優化資源配置,配置到新質生產力上面。從這個角度來説,有可能起初感覺是浪費,不是純市場化行為,但過幾年就會發現,半導體都是固定產能。就像前幾年光伏剛開始的時候,也是萬眾寵愛於一身,雖然現在發展內卷,但我們安全了,現在的光伏發電絕對安全,成本也降低了,能源自主可控。國家考慮是從政治維度考慮問題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談大類資產配置。第一點,中央金融工作會議以後,央行對於其他金融性公司債券一下子抬升了,其他金融性公司是匯金。匯金買的股票型ETF佔全世界ETF只有5%左右,而到了24年上半年,去年924之後,大概30%多,今年差不多40%,國家拿了真金白銀砸了這麼多,就像當年朱鎔基搞房地產,過程中間有波動,98年到01年是跌的,11年、12年是跌的,18年是跌的,但是跌的過程當中是短週期波動,整個大的邏輯,房地產當時作為核心中的核心來驅動城鎮化、工業化領導間接融資大擴張,為國家服務。現在就是直接融資,通過資本市場,把老百姓手中沒有被掠奪的社會財富,改革面臨很多時候,要看一個階段性的角度。金融希望資本項目要完全開放,這樣金融創新,各種創新。但是事實上,從政治家的角度不是這樣子,當年沒有給到全面的開放,沒有像80年代拉美、90年代東南亞,社會財富沒有被掠奪掉,還是肉爛在鍋裏,現在怎麼盤活為國家用。前兩年是最差的,從22年、23年乃至24年上半年,因為惡性循環,越是對未來沒有期待,越是悲觀,越不敢消費。越是不敢消費,整個資產配置都是向低險,存銀行、買保險。居民消費傾向,疫情以後下跌落,但是去年伴隨資本市場活躍,消費明顯改善,雖然比較緩慢,如果沒有資本市場活躍,後面應該是一路向下走才對,一路惡性通縮,持續通縮,這是一個自我強化的,越跌老百姓都是追漲殺跌。香港最明顯,香港是金融中心,平時在香港比較多一些,今年中環一到五工作日沒有提前訂位置,吃飯沒有位置。去年不一樣,去年上半年請一個客户包場,整個大廳就一桌。不要指望經濟好才有牛市,而應該是“金融活則經濟活”的狀態。
這種邏輯還疊加了美國邏輯,美國邏輯某種程度上是結構性的。它現在內憂外患,左右派政治困局。現在跟4月份相比,庫存保護墊變得更弱。馬上是聖誕旺季,現在聖誕的貨都訂完了,但明年1季度不一定發得出。我們這一次打得一拳開,省得百掌來,這次還是以打促合,但和也不可能永遠合。
這次我們稀土主動出擊,把美國逼得很難受。從9月份以來,美國開始搞很多小動作,小動作讓我們很難受,特別是聞泰。荷蘭把聞泰子公司安世半導體凍結股權,驅逐我方CEO,就是因為美國跟荷蘭説要搞穿透,只要中國持有50%,一律擴展到實體清單,荷蘭怕美國,不怕我們,在長臂管轄下阿斯麥爾的生產可能都有問題。我方訴求是停止美國港口對中國船舶徵收附加費,以及實體清單惡意擴張。如果我們11月份的稀土管制能夠實施,可能後面雙方都退一步,將回到9月初的狀態。
如今解決問題有一個最好方式,既不用穩定幣,也不用比特幣,而是通過G2回到中美蜜月期,那世界就是完美模式,但是不可能了。此類政治考量完全不是經濟學家、理性金融人、經濟人的思路,而是政客思路。現在只能面對現實,大國博弈幹不死對方,相持階段會很多年,也許10年,也許20年。
還有一個要解決的問題是債務。美國的主要問題是中央政府債務、聯邦政府債務。中國債務最乾淨的是中央政府債務資產負債表,債務槓桿率只有美國零頭,除此之外都很爛。全世界主要經濟體都要解決債務問題,所以金融、貨幣本質上是債務問題。樂觀來説,可以求一求AI帶動世界走向共融、共同繁榮,所以我們一手壓注科技。但也要有兩手準備,可能世界越來越撕裂、越來越亂,每個主流經濟體苟延殘喘,靠自己不斷髮貨幣來鎮痛。我國這次財政被動擴張,發新債置換舊債,否則地方政府公務員工資都發不了。所以從大類資產配置角度,除了科技,黃金,大國博弈會相應各自建立稀土供應鏈,鎢一類核心戰略資產可能非常重要。
香港具有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是港股問題,二是其他資產問題。對於港股,第一大權重板塊是互聯網,過去4年,受國內政治風險影響,防止資本無序擴張,以及紮根電商模式越發內卷,毛利率與增速趨勢性下移,是戴維斯雙殺。從今年9月份以來,互聯網巨頭開始清晰地執行AI戰略,加大資本開支,不斷增加AI資本開支,跟美國一樣,剛開始弱化短期利潤,強調資本開支以及未來遠期現金流,按照這個邏輯,帶來估值提升。從香港角度,11月之前,港股受次要變量、大國博弈短期影響殺了一個黃金坑,但黃金坑不會改變主導力量,主導力量仍是新質生產力。
對於香港地位,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會議以後,明確提到,要鞏固和提升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之後祁斌從中投到香港做中聯辦副主任,分管金融。今年1月13號,潘行長到香港參加亞洲金融論壇,明確提出,要提高國家外匯儲備在香港資產配置比例。香港定位從中美蜜月期受益者,在2018年到2023年是中美衝突受害者,從24年開始有所變化,可能成為爭奪大國金融領域秩序主導權橋頭堡。
就像有一段時間,領導覺得資本市場別惹事就行,結果老是忽起忽落,後來發現如果托住資本市場反而風險可控,知道怎麼玩以後,就會不遺餘力地投入資源。對於穩定幣,特別在香港推動,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一是RWA破局,二是黃金穩定幣令人期待。
從經濟學、金融學利潤的最大化邏輯,也許直接用很成熟的USDT、USDC就行。但從政治角度不一樣,要爭取貨幣霸權,也要搞鑄幣税,我認為,以黃金中國國債為一攬子在香港發穩定幣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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