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凱：中美貨物貿易不應只做“減法”，可以考慮做“加法”

2025年11月5日至10日，新一輪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在上海舉行。今年4月以來，特朗普政府掀起的全球關税風波再度引發中美貿易摩擦，對全球貿易體系產生顯著衝擊。在這一背景下，進博會的舉辦更顯意義重大。

在與觀察者網的交流中，蘇州大學講席教授、全球化智庫（CCG）副主任高志凱分享了他的見解。他指出，進博會是中國推動貿易平衡、深化對外開放的重要舉措，其獨特機制向國際社會表明中國不僅關注出口，也高度重視進口，並不尋求長期維持貿易順差。他提出，可通過具體展示方式——如全部使用進口物品的宴會——增強各國對華出口動力，使全球供應商更積極參與，最終惠及中國消費者。

另一方面，10月底舉行的中美元首會晤，成為近期備受關注的國際事件。此次會晤究竟意味着中美關係出現實質性好轉，還是僅為一次暫時性休戰？

對此，高志凱認為，美國已偏離其長期堅持的自由貿易原則，而中國正逐漸成為自由貿易的堅定維護者。儘管中美元首在釜山的交流釋放了積極信號，但由於美國政策仍具高度不確定性，中方需做好兩手準備。他強調，中國應化被動為主動，推動中美探索擴大貿易規模，並創新商業模式，在滿足國內需求的同時，將美國產品輻射至周邊市場，從而引導雙邊關係走向更加穩定、成熟的階段。

以下為對話全文整理：

觀察者網：11月5日至10日，新一屆國際進口博覽會在上海召開。進博會是中國對外開放的一個標誌性活動，在當前形勢下，您是否認為中國的進口以及整體貿易可以拓展更多新思路、打開新局面？畢竟與第一屆進博會時相比，中國所處的國際環境和自身發展階段都已發生很大變化。

高志凱：每年在上海舉辦的進博會，是由總書記在2017年親自謀劃、親自推動的。在當今世界，只有中國建立了“國際進口博覽會”這樣的機制，這是獨一無二的。它向世界展示：中國不僅重視出口，同樣重視進口。中國並不追求在雙邊貿易中長期保持順差、讓其他國家處於逆差地位；恰恰相反，我們希望雙邊貿易能夠儘量實現平衡。

對於那些缺乏合適產品出口到中國的國家，我們甚至願意協助其提升出口能力，幫助它們開發更契合中國市場和百姓需求的產品，從而推動貿易走向平衡。從這個角度看，進博會具有非常深遠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

關於進博會，我曾提過一個建議：進博會期間會舉辦大量會議和展覽，我們能否選擇一兩個甚至更多場合——比如某場宴會或某個展區——讓其中所使用的所有物品全部來自進口？舉例來説，如果是一場宴會，龍蝦可以是澳大利亞的或波士頓的，醬油可以來自東南亞或日本，主食也可以選用進口大米。通過這種方式，將場景內每件物品的來源進行分解，全部採用進口產品。

這並不是説把這些進口商品默默使用、不為人知，而是對每一件進口商品都做出清晰標註。讓每一位進入這個場景、參與這場活動、享用這頓午宴或晚宴的嘉賓，在品嚐紅酒、葡萄汁等飲品時，都能清楚知道它們來自哪個國家。

我相信，這樣的做法會進一步增強世界各國向中國出口產品的意願，同時也讓中國的消費者和進口商更直觀地體會到，全球有那麼多優質商品值得引入中國市場，而中國市場和消費者也抱有極大的興趣去擁抱、接納、推廣和使用這些產品。

圖源：每日經濟新聞

如果我們能以此為例，甚至進一步推廣這種模式，就能讓每一個向中國出口商品的國家都感受到自己是進博會的“主人”，從而更積極地從產品質量、新鮮度、價格等各方面優化改進，使其商品在中國更受歡迎，最終讓中國老百姓享受到更多實實在在的好處。

因此，我們在進博會期間的任務，不僅是辦好這場展會，更是要通過它讓眾多國家、眾多出口商成為積極的參與者，也讓全中國的老百姓真切感受到：進博會的舉辦，實際上給中國、給中國老百姓、給中國消費者都帶來了巨大的利益。這種實實在在的獲得感，能夠賦予他們強烈的參與感和情緒價值，讓大家真切體會到自己從中受益。

觀察者網：中國如今顯然已成為世界自由貿易的引領者。隨着中國經濟與各方面實力的持續增強，您認為未來中國在全球範圍內——不僅是與美國之間——還能發揮哪些更大作用，進一步推動世界自由貿易，讓各國人民共享更美好的生活？

高志凱：美國自今年4月2日發動的所謂“對等關税戰”，本質上是一種違揹人類共同利益的行為，已經充分説明美國放棄了其長期倡導的自由貿易傳統。

事實上，自19世紀60年代內戰結束後，美國一直在積極推動自由貿易，並且自身正是自由貿易的受益者。美國能夠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並在兩次世界大戰後崛起為政治與軍事大國，其根本支撐正是自由貿易。通過自由貿易，美國積累了雄厚資本，推動了教育、科研等各領域發展。可以説，自由貿易是美國得以成為今日強大國家的重要基石。

然而，如今美國卻宣稱不再搞自由貿易，轉而強調所謂“公平貿易”。但我們必須認識到，沒有自由貿易，沒有買賣雙方自願達成的交易，就根本談不上公平貿易。因為若失去自由貿易為前提，你所認為的公平，對我而言很可能恰恰是不公平的。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與美國形成了鮮明對比。中國不僅積極參與自由貿易，更在大力推動並堅定捍衞自由貿易。而美國卻認為自己在自由貿易中“吃虧”了——當然，這是出於其狹隘的算計和不良的動機。實際上美國並未真正吃虧：雖然在貨物貿易方面美國可能存在逆差，但在服務貿易，尤其是金融服務這一重要領域，美國往往是順差。將貨物貿易逆差與服務貿易順差綜合來看，美國的整體貿易狀況並非一邊倒的逆差。因此，美國理應以更加平衡的心態看待這一問題，其他國家，包括中國，也應當更全面地看待貨物貿易與服務貿易的整體平衡。

總之，當美國這樣的國家將貨物貿易視為敵人般加以反對時，這其中或許正藴含着一個重要機遇——我們該如何把握？一方面，中國已成為捍衞自由貿易的旗手，我們堅定不移走捍衞自由貿易的道路。另一方面，美國政府反對自由貿易，並不代表美國人民也反對。我相信絕大多數美國民眾是自由貿易的受益者，也願意繼續參與其中。這就為中美之間的合作提供了許多可能性。我國領導人多次強調要寄希望於人文交流，寄希望於人民與人民之間的溝通，這一點至關重要。

觀察者網：自今年4月中美關税衝突以來，中美關係始終在反覆動盪。此次中美元首的釜山會晤向外界釋放了許多信號。不少人認為，兩國元首的交流氛圍相當樂觀。那麼在您看來，當前中美關係的這一動向是真正向好的標誌，還是僅僅屬於暫時休戰，並不像表面上所呈現的那樣相互成就？未來一段時間，中美關係是否會迎來比較積極的信號？

高志凱：我認為中美元首在釜山的這次會晤包含幾層含義。首先，它表明中美兩國最高層之間保持着暢通的溝通渠道。只要雙方領導人決定坐下來認真談，是完全可以實現的，這對世界來説無疑是一個重大的利好消息。

其次，從已公佈的信息來看，中美雙方進行了非常坦誠的意見交換，並共同決定要妥善處理兩國關係中的一些棘手問題。中國領導人説得很明確，中美作為兩個大國，存在磕磕碰碰是很正常的，關鍵是如何解決問題。這體現出中方是秉持開誠佈公、積極向上的態度。美方也做出了一些積極表態，這些同樣值得肯定。

中美元首會談 視頻截圖

但目前的問題是，下一步該怎麼走？中美是否要達成協議？即便達成協議，美方將如何執行？當今世界最大的確定性，恰恰是美國的不可確定性；最大的肯定性，是美國的“不肯定”——它常常朝令夕改，甚至在短時間內多次變化，這確實令人困擾。中國一向言出必行，而美國能否做到言行一致，目前仍存疑問。從10月30日之後，未來幾天、幾十天、一兩個月甚至幾個月內，美方會不會再次改變態度？會不會在仇華、敵華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甚至可能是大概率事件。因此，我們必須做好兩手準備。

一方面，如果美方認真對待釜山元首會晤所達成的共識，願意着手解決中美關係中的實際問題，那我們當然要相向而行，妥善處理問題。舉個例子，大豆貿易方面，中國本是世界上購買美國大豆最多的市場，也只有中國具備如此龐大的體量，能夠充分發揮大豆的多重價值。

中國原本非常願意多購買美國大豆，後來之所以減少進口，是誰造成的？正是美國發起的關税戰，是美國試圖打壓中國，才迫使中國不得不放棄購買美國大豆。聽説特朗普總統多次表示一定要讓中國購買美國大豆，但他可能並不清楚，恰恰是美國的關税政策導致中國轉向其他市場。這只是一個例子，當前中美之間的許多問題，並非由中國引起，而是美國自身行為所致。

因此，我認為如果中美能夠真正相向而行，並且真正做到相互尊重——但目前來看，美國並未尊重中國，甚至認為中國好欺負。中方已多次向美方表明，不要以所謂的“實力地位”與中國對話。實際上，中國如今至少已與美國並駕齊驅，絕不是美國可以輕易壓制的，雙方在很多方面已經可以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領域中國已經領先。美國應當調整對自身的認知，也應當調整對中國的看法。但我擔心，這一點它在短期內很難做到。

觀察者網：會後，我們也看到一系列中美共識和協議陸續公佈，這是否意味着在應對美國發動的貿易戰方面，我們已取得階段性勝利？

高志凱：我認為可以這樣理解。過去美國採取各種手段打壓我們，我們更多是處於應對和防禦的狀態——他們出什麼招，我們就想方設法去應付。我們很少主動去分析美方的根本問題在哪裏、弱點在哪裏，也很少思考如何抓住關鍵點，引導對方走向正確的方向。過去我們更多是被動應對，而這一次可以看得很清楚，中國非常精準地識別了對方的薄弱環節，並且果斷抓住其軟肋，正面與其交涉，這種轉變是非常必要且重要的。

當然，我還有一個想法：美國發動關税戰本身並不是其最終目的，而是企圖藉此實現其他戰略性目標，比如打壓中國、否定我們幾十年來取得的成就等等。那麼，我們能否站在更高層面上，真正加深對美國的理解和洞察，從而形成更具針對性的策略，不僅讓關税戰到此為止，更能把中美關係推向一個更成熟的階段？也許有人會覺得這種想法有點理想化，甚至過於幼稚或浪漫。

但其實未必如此。我認為中美在貨物貿易方面不應只考慮做“減法”，甚至可以考慮做“加法”。比如，中美能否達成一致，將目前的貨物貿易額從現在的約7000億美元——根據不同統計方式——提升到1萬億美元？在新增的貿易額中，可以讓美國多挖掘一些真正有競爭力、中國也有需求的商品，擴大對華出口。

另一方面，中國是否也可以探索更多的商務模式？以往我們從美國進口的商品幾乎全部在國內市場銷售，今後我們能否在滿足國內需求的同時，也考慮將這些美國產品銷往其他市場，尤其是我們的周邊地區？這樣做甚至可能創造出新的商業模式，讓我們更好地利用美國的產品資源，實現更大的綜合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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