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迪克·切尼和改變美國經濟政策的一張餐巾
guancha
【文/ 周德宇】
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小布什時期的副總統(被認為是美國曆史上權力最大的副總統),迪克·切尼,昨天死了。切尼在美國政治史上也算是個非常風光或者説臭名昭著的人物了。他在任期間主導的對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戰爭,以及對總統權力的擴張,直到今天都對美國產生着巨大影響。
當然,他本人以及他的家族現在已經不太行了,因為他代表着共和黨建制派一方和特朗普作對。他的女兒麗茲·切尼前幾年覺得特朗普失勢了,想要拉起黨內反特朗普的大旗,結果反而遭遇了慘敗,丟掉了自己的國會席位,成為了邊緣人。
不過切尼對美國政治的影響先放一邊,這些大家都説得很多了,我今天想聊點別的。其實切尼也間接地對美國經濟政策的發展(或者很多民主黨人稱之為墮落)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1974年,福特總統的白宮幕僚長拉姆斯菲爾德(後來小布什時期的國防部長)和副幕僚長切尼,在華盛頓DC的一家飯店會見了一個芝加哥大學的年輕學者亞瑟·拉弗(Arthur Laffer)。拉姆斯菲爾德和切尼想要就税收政策諮詢一些專業意見,而拉弗表示,為了提升政府收入,應該做的是減税而不是增税。
切尼沒聽懂拉弗的邏輯,於是拉弗拿了張餐巾,在上面畫了張圖:

餐巾上的曲線,就是著名的“拉弗曲線”(Laffer Curve)。(順帶一提,這張餐巾現在保存在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而且神奇的是,“拉弗曲線”的故事直到今天都沒有統一,幾個在場的人都有不同的説法,拉弗本人都記不清楚狀況了,有的人説這個拉弗曲線應該是畫在一張紙上而不是布上,有的人説這場會面進行了不止一次,有的人説拉姆斯菲爾德其實不在場……)
拉弗曲線的邏輯很簡單,就是認為政府收入和税率之間存在一個曲線關係。當政府徵收0税率的時候,政府什麼錢也不收,收入自然為零。但是當政府徵收100%税收的時候,政府把錢都拿了,經濟體裏沒人願意幹活,政府收入也為零。
這樣推論下去,則意味着存在一個理想的税率點,如果税率高於這個點,此時減税可以增加經濟參與者的積極性,大家多幹活增加經濟總產出,這樣反而會讓政府獲得更多收入。

拉弗的理論雖然在1974年沒有被福特政府採納,但是已經逐漸收穫了關注並開始被共和黨營銷。一方面是因為這套理論非常簡單易懂,你可以跟毫無經濟學基礎的國會議員們在幾分鐘內講清楚。另一方面是這套理論把兩件好事結合到了一起,大家喜歡減税多拿錢,大家也喜歡政府能夠增加收入減少赤字,如此好事成雙,可太具有誘惑力了。對於當時處於水門事件低谷之後的共和黨人,他們需要一種簡單有力的概念來兜售給處於“滯脹”經濟中的選民們。
而最喜歡這套理論的共和黨人是里根,他一直是減税政策的忠實擁護者。這種理論後來被稱為“供給學派”(supply-side economics),意思是他們關注於通過減税等方式增加經濟體的供給,跟主張擴張性財政與貨幣政策來增加需求的所謂“需求學派”相反。
不過,在1970年代,仍然有很多經濟學家和共和黨人並不認可拉弗曲線的邏輯,在1980年初選時老布什(George H.W. Bush)甚至怒斥里根的這套供給學派理論為“巫毒經濟學(voodoo economics)”。從經濟理論上講,你並不能證明這個曲線就是這樣一個拋物線的形狀,你更不能證明當時的美國處於“税率過高”的那個半區。而對於關心政府財政赤字的傳統共和黨人來説,他們也對於減税的實際效果有所懷疑。
但架不住拉弗曲線這個概念實在是太好營銷,支持者太多了。隨着里根的勝利,拉弗曲線和供給學派開始成為了正統,指導了所謂的“里根經濟學”(Reaganomics)。
不過,拉弗曲線這部分,在里根的經濟政策中其實是完全失敗的。里根雖然搞了大減税,但並沒有如並沒有因此改善政府的財政狀況,而是帶來了更大的赤字。正如很多經濟學家當年懷疑的那樣,你很難説當時美國的税率處於“過高”的區間。但另一方面,政府赤字也源於里根政府説一套做一套:里根表面上説自己要搞小政府要嚴守財政紀律,但實際上他花錢根本不手軟,政府開支是之前政府的數倍。
正如這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樣,現實是複雜微妙的,但被營銷出來的東西,以及人們願意接受的東西,是簡單粗暴的。隨着滯脹的消退和隨後冷戰的勝利,里根經濟學的那一套減税、減福利、減監管的政策被視為美國經濟的良方,拉弗和他的經濟學理論直到今天都在被共和黨人推崇。當然反過來對於民主黨來説,里根經濟學則是美國如今各種經濟問題,從貧富差距到政府赤字的罪魁禍首。里根經濟學本身的成敗得失是個更大的問題,我會在之後的文章裏再談。
在特朗普第一任期的時候,拉弗被聘請為經濟顧問,並且在2019年得到了Presidential Medal of Freedom”。同樣的勳章,1988年的時候里根也授予了那個著名的米爾頓·弗裏德曼。

名義上,特朗普給拉弗授獎的理由是拉弗在減税工作上的巨大貢獻。但我個人揣摩,可能拉弗也是個很討領導喜歡的人。因為拉弗在2018年與他人合著了一本書,書名為《特朗普經濟學:置身於“美國優先戰略”以復興我們的經濟》。

但是拉弗和他的拉弗曲線,生動地向我們展現了,對於很多當代經濟學家和經濟學理論來説,理論本身的嚴謹往往不如政治營銷重要,經濟學家本人的水平也往往不如他們和政客的關係重要。
很多人對於當代經濟學理論有很多濾鏡,認為這些理論包含着人類智慧的結晶,是像自然科學一樣嚴謹的定理。但他們和當年推崇拉弗曲線的共和黨政客一樣,對於經濟學理論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並不是真的理解和在乎這些經濟學理論背後的邏輯和前提,而是要麼不動腦子地接受他們所看到的一切,要麼只是想用這些理論來營銷自己的立場。
(當然,我不是説拉弗的水平有多差,你得看和誰比。和納瓦羅那些人比起來,和指導懂王今年對全世界大打關税戰的那些御用經濟學家比起來,拉弗可以算是個正常人了。)
儘管拉弗曲線在美國很著名,但在當代,大家更熟悉的可能是所謂的“需求學派”,主張發錢救一切的那一派。拉弗的“供給學派”有問題,不代表另一方的“需求學派”就是對的。在明天的文章裏,我會繼續討論“需求學派”又是怎麼發展而來的,為什麼“供給學派”和“需求學派”都往往流於政治營銷,而非關心真正的經濟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