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磊傑:實地調研發現,勞動密集型產業並非東北振興的“良藥”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魏磊傑】
近期,我受邀參與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組織的團隊,沿着“漠河→黑河→同江→撫遠→綏芬河→東寧”這一中俄邊境線路(主要是G331線),對沿途的歷史遺蹟、風土人情、口岸貿易進行了為期14天的深度調研。整個行程近3000公里,幾乎走遍祖國這隻“雄雞”的大半個“雞冠”,途徑很多或是平生第一次聽説的地方,獲取了大量直觀且鮮活的經驗材料。

中俄邊疆調研行程圖 作者供圖,下同
鑑於此番調研聚焦俄烏衝突後中俄邊貿現狀,所以,本文主要立足於在綏芬河與東寧兩大口岸的調研成果,談談當下邊貿結構對於未來東北經濟振興的影響。
一
從撫遠包車直達中俄口岸城市綏芬河,這大體相當於從三江平原的最北端來到最南端。在清末放開入關限制之前,地處黑龍江中下游北端的地區,主要居住人羣是從事漁獵的赫哲人,所以,這個地區延續到今天的古地名基本上源自赫哲語;而地處烏蘇里江西側南端的地區,主要居住人羣是從事騎射的滿族人,自然這一地區延續到今天的古地名多數源自滿語,例如佳木斯、牡丹江、綏芬河、寧古塔皆是如此。
雖然撫遠到綏芬河距離長達七百多公里,路上用去整整八個小時,但好在路況絕佳,晚上九點抵達,並未感到特別疲累。之所以用“絕佳”來形容,是因為全程高速公路絕大多數時間只有我們一輛車在行駛,令人有種彷彿是在乘坐動車的感覺。此等情況,放在恰逢旅行高峯期的內地,根本難以想象。原因無他,這裏人沒有那麼多,業務沒有那麼多,時間與效率的價值自然就不會那麼重要。
沿途經過很多服務區,大多不是早已倒閉,就是呈現相當蕭條的狀態,甚至連加油站都被廢棄了。中途休整的一個服務區便是典型代表:雖然原初設計得非常精緻,諸如超市、司機之家、母嬰室之類的一應俱全,但現在整體處於關閉狀態,只有洗手間和一個兜售零星食用品的小賣部在營業,看店的是一位早已上了年紀、反應有些遲鈍的老人。

沿途相當蕭條的高速公路服務區
黑龍江省應是整個東北地區人口外流最為嚴重的省份,根本原因或許就在於缺乏實業來吸納足夠的就業人口。特別是很多在外地就讀的當地大學生,經過自身評估後感覺未來沒有太多出路,便不會返鄉擇業。受此影響,其父母也大多跟着在外工作的孩子遷往他鄉。
那麼,為何這一區域缺乏足夠的支撐就業的實業?沿途七百公里,至少從撫遠到虎林,幾乎都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這似乎可以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
從歷史層面看,當年的偽滿洲國雖曾位居世界第四大經濟體(僅次於美蘇英),工業特別是重工業非常發達,但其工業基地絕大多數集中在南滿地區,而非將黑龍江囊括在內的北滿。這是因為,彼時的三江平原大多仍是難以開發的沼澤,並不具備進行工業化的基礎。雖然建國後,經過鐵道兵、勞改人士、知青以及生產建設兵團長達數十年的墾殖,“北大荒”變成了“北大倉”,成為了中國主要的產糧區,但這反而更強化了此地作為農業區的戰略定位。
從現實層面看,沿途的稻田皆為黑龍江農墾集團的農場,而現代農業的全流程基本都是機械化完成的,因此更難吸納就業人口。加之這些年中央政府講求退耕還濕、退林還濕,早已停止了三江平原的農墾開發,更是直接“加重”了這一窘迫的態勢。
俄羅斯遠東地區經濟長期低迷,在一定程度上也可歸結於人口問題。這一地區面積類同於德國加上法國,但人口只有800多萬,還不如內地的一個地級市,而俄羅斯總人口也不過一億多,甚至不如廣東一省的常住人口,這就決定了其本身的消費承載能力相當有限。黑河口岸原本計劃年貨運總量是680萬噸,然而去年只實現了區區80萬噸,且根據被調研方的評估,這已見底。這就説明,無論是俄羅斯的東向戰略,還是我國的東北振興規劃,首先都需要更為宏觀、多方聯動的戰略思考,以形成一種相互補缺的最終整合效果。

黑龍江邊上的中俄界碑
二
作為一座中俄邊境城市,綏芬河雖然面積很小(只有460平方公里,大體等於半個新加坡的面積),卻像個五臟俱全的“麻雀”(國內市場80%的俄貨從此地入關)。中國出口到俄方的商品幾乎涉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而俄方出口到我國的主要集中在兩大類:一類是以石油、礦產、糧食、木材為主的大宗商品,另一類是以糖果、蜂蜜、糧油、水產為代表的農副產品。

綏芬河自貿區內商鋪中琳琅滿目的俄羅斯商品
從進出口結構來看,俄羅斯因承受蘇聯時代片面重視重工業的歷史負資產,缺乏完整的產業鏈條,加之沒有能力進行更新換代,所以直到今天,它只能依託自己雄厚的家底,以低附加值的初級產品與自然資源來維持國際貿易。
或許也正因其“家底”比較厚實(即便吃老本也能維持幾百年),不僅有糧食與強大的軍工行業(邊疆濱海區的經濟大多仰賴於此),還有廣袤的國土以及國土之下藴含的可能還可開發很久的資源,加上整體人口基數不大,生存壓力相對不那麼強,這在某種程度上造就了俄羅斯國民不像中國國民那樣勤勞、那樣有進取心、那樣“卷”的秉性。
當然,與一些亞非拉第三世界國家類似,這類主要以初級農副產品出口的國家,其產品品質相對而言異常優良。例如俄羅斯的水產品,像海蔘、鮑魚、龍蝦之類,幾乎很少人工養殖,基本上都是野生的;因為採用歐標,對農副產品安全要求較高:一方面,只使用糞肥而不使用化肥,且幾乎都是非轉基因作物;另一方面,像肉腸、列巴、醬油之類,食品添加劑用得較少,吃起來相當緊實。
本質上,產業鏈條的完整程度與產品的造假能力成正比。誠如一位受訪者帶着調侃意味評論的那樣,“俄貨較少造假,你可以説是對方法律嚴格,但更具説服力的理由或許在於:對方的產業鏈不完整,以至於並不具有多少造假能力!”一個生動的例子是,在調研該市俄貨集散中心時,我購買了帶有精美禮盒的椴樹蜂蜜。問詢老闆娘是否為真貨時,她一本正經地告知:“蜂蜜肯定是俄產的,但禮盒卻是國產的,他們那邊生產不了。”

綏芬河口岸堆滿俄貨的物流倉庫
同時,能切身感受到俄烏衝突的確對邊境貿易造成了衝擊。其典型體現為:在西方制裁下,俄方對中國的出口依賴度明顯增大。
隨機訪談幾位在自貿區經營的業主,得到了大體類同的反饋:衝突前,俄國民眾喜歡豐田、現代等日本、韓國車,但因衝突爆發、西方制裁,即便購買了日韓系車,也難以獲得後續服務,所以只能轉而購買中國汽車,特別是國產的二手汽車。新能源車陸續問世後,國內二手車存量增加;加之衝突持續,俄國經濟欠佳,國民收入減少,中國的二手車自然成了更為理想的選擇。衝突前,俄方往往將一等農產品、奢侈品出口到西方國家;現在在西方市場碰壁,改發往中國,而且價格更為低廉。
俄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種明顯不甚“平衡”的貿易結構,因此力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補救性努力。其突出體現為,較之以往,現在只有四類原木可被出口到中國(針葉類原木根本無法進口),絕大多數情形下只能進口板材——所謂“板材”,就是將原木進行粗加工,切割成“板”狀而已。
那麼,為何對方要施加這種看上去有些多此一舉的“限制”舉措呢?想來,這似乎並非單純基於經濟理性的考量,而是通過此舉儘可能為當地創造就業崗位,儘可能給當地帶來一些經濟效益,儘可能不“赤條條”地對外出口低附加值的原材料。其更多的可能是基於歷史慣性的一種地緣政治考量。這種既需要你但又不能太需要你的矛盾心態,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會掣肘未來中俄邊貿的深入發展。
三
基於沿途的調研所得,我一直都在思考如何提振這一特殊區域經濟的議題。以往人們普遍認為,東北邊境地區,特別是黑龍江沿邊地區,既有的產業大多圍繞進口資源組織,缺乏勞動密集型產業,難以吸納足夠的就業人口。為此,人們提出的解套之法是,如何改變此種產業結構,如何通過重塑實現如內地那般的系統工業化。
然而,通過在綏芬河與東寧的座談與調研,我意識到這種想法根本不具有實現的現實基礎。改革開放以來,黑龍江省在中央規劃中或許一直承擔着“供養者”與“壓艙石”的戰略定位。在石油、石化、農墾以及林業所帶來的重大收益地方財政均難以留存的制度限制下,其實很難指望這裏能像內地那樣正常發展出像樣的勞動密集型產業。
事實上,未來可行的努力方向或許應當是因地制宜,從“通道經濟”最終實現向“口岸經濟”轉型:與其刻意、不切實際地調整產業結構,還不如將既有圍繞進口商品所發展起來的行業做大做強。
典型體現是,綏芬河的主導產業是木材落地加工,但既有的加工大多仍是粗加工,產業鏈條相對低端(只能製作傢俱和地板)。如果能有效提升加工設備的科技化層次,將俄羅斯進口的針葉類板材通過深加工,最終制作成用途廣泛、具有高附加值的絕緣紙,那麼其發展前景肯定無限廣闊。

綏芬河口岸木材落地深加工企業
糧食加工也存在類似問題,產業鏈條較短,目前仍侷限於低附加值的飼料生產。如果給予更大的科技賦能,生產出高附加值的蛋白質粉,那麼就能打開局面,造就更大的經濟增長空間。我所參訪的綏芬河一家蜂蜜深加工企業與東寧一家黑木耳運營中心,皆是先行先試、可堪發揮示範效應的代表:前者通過蜂蜜的直接發酵生成酒精(而非最初想象的添加蜂蜜製成其他產品),最終造就出口感更好、更有營養的蜂蜜酒;後者依託先進科技,已經創造出了諸如木耳糖、木耳醬、木耳飲料、木耳粉絲之類的20多種深加工產品。

科技賦能下的東寧市黑木耳數據中心
質言之,邊境口岸城市需要因地制宜找準自身定位,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與其治絲益棼、刻意改變既有的產業佈局,還不如腳踏實地深化既有的中俄貿易,藉助新質生產力的賦能,推動進口商品的深加工與精加工,延長產業鏈條,提升產品附加值。
要實現這一目標,至少需要兩個層面的助力:
一方面,決策者要認識到,保障糧食安全與促進邊疆地區的繁榮穩定並非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可以相輔相成的。本質上,深化與強化邊境貿易才是新時代屯邊戍邊、行穩致遠的有效途徑。
另一方面,邊境城市的未來發展,從終極意義上講,取決於科技、新質生產力以及能夠運用以尖端科技為代表的新質生產力的人才。畢竟,大多以專利形式呈現的科技成果,往往更傾向於在產業鏈條更為完整、經濟更為發達的南方地區進行轉化,確實缺乏將其投入到尚待進一步孕育、發展的邊疆地區的動力。科技與人才的匱乏,是制約邊境城市產業更新迭代、實現跳躍式發展的實質性因素。
最近兩三年,中央為何頻頻倡導發展“新質生產力”?以往,我只是粗略地知曉此舉背後大體秉持的行為邏輯;直到當下,我才真正具象地理解了其對於當下中國、對於當下中國邊疆治理所具有的政治與經濟意涵。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