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蒲|塞爾維亞的危險豪賭:“賣國”與“求生”糾纏在同一片廢墟上-菲利蒲·菲利波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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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菲利蒲】
廣告牌後面的廢墟:被遮住的,是誰的記憶?
今年年初,我在貝爾格萊德總參謀部舊址附近拍視頻。那是一片熟悉又刺眼的景象——整棟被北約炸爛的建築,以殘垣斷壁的姿態,立在市中心最顯眼的位置。
那時候,草坪上還沒有“禁止拍照”的牌子。我特地問了旁邊的軍人:“這裏能不能拍?”得到的回答很乾脆:“可以,隨便拍。”
幾個月以後,當我8月再次帶朋友去那裏——這次同行的是我大學輔導員和她的先生,我們走到草坪邊,發現地上悄悄立起了一塊小小牌子,上面寫着“禁止拍照”。一瞬間,我心裏“咯噔”一下——現在回過頭看,今天鬧得沸沸揚揚的這件事,差不多在那時已經定了調。
在總參謀部對面,是塞爾維亞政府大樓,斜對面是外交部,旁邊是軍情局,另一側是財政部。這裏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城市中心”,而是國家權力與安全神經密集交織的心臟地帶。
而如今,這片曾經象徵北約轟炸記憶、象徵民族傷口的土地,即將被改造成一座帶有“特朗普”標籤的酒店式公寓——這就是塞爾維亞議會近日通過“特別法案”(Lex Specialis)後,引發全國爭議的項目核心。


一塊類似徵兵廣告的廣告牌遮擋了被炸的大樓;據説美國希望塞爾維亞為了“美塞友好”考慮,遮一遮殘骸。
這不是“突然冒出來”的新聞,而是一條十二年的時間線
要理解這件事,不能只盯着“特朗普”“大廈”“廢墟”這些情緒值拉滿的關鍵詞,還得把時間線拉長。
很多人以為,這一切始於2022年的秘密備忘錄,或者2024年媒體曝光的文件。實際上,它的源頭可以追溯到2013年。
2013年,前進黨剛上台,貝爾格萊德開始籌劃一整套“城市更新”方案:地鐵、高速公路、新橋樑、“水上貝爾格萊德”、各類房地產項目……其中就包括一個極具爭議的構想:拆除國防部舊址,在原址興建新的樓盤。
當時有兩條並行的線:一條是美國方面持續施壓,希望拆掉這棟承載北約轟炸記憶的建築;另一條則是塞爾維亞國內部分政客與官僚,從“發展”角度認真考慮是不是乾脆拆掉舊樓,在其中一部分地方建紀念館,外圍開發商業地產。
就在這一時期,兩個潛在投資方出現了:一個是阿聯酋資本,另一個就是彼時在塞爾維亞幾乎默默無聞的唐納德·特朗普。
2013年11月,時任總理的達契奇在紐約會見特朗普,媒體當時的報道寫得很清楚:特朗普正考慮買下貝爾格萊德被炸燬的塞爾維亞國防部舊址,將其改造成一家高檔酒店。當時距他當選美國總統還有三年,在塞爾維亞,特朗普只是一個有點野心的地產商名字。這段時期,雙方接觸還是以“地產項目”的邏輯為主。
2016年之後,故事的性質發生了質變:特朗普出人意料贏下美國大選;塞爾維亞與美國民主黨關係長期惡劣;塞政府與輿論場開始有意無意地把特朗普包裝成“同情塞爾維亞”“反對轟炸南聯盟”的政客。
那段時間,一邊是拜登當年鼓吹“對南聯盟動武”的舊視頻被翻出來,一邊是特朗普那句“看看我們對那片土地和人民做了什麼”,兩類消息不斷在塞爾維亞社交媒體上循環播放。在這種濾鏡加持下,“總參謀部舊址改建項目”逐漸從商業項目轉向政治籌碼。
2020年,武契奇赴美與特朗普會面,被安排坐在“小板凳”上的畫面在國內引發巨大爭議。而同一時期,特朗普的巴爾幹事務特使理查德·格雷內爾開始扮演“説客”和中間人角色,在塞爾維亞、特朗普家族與庫什納之間穿梭。
2020年9月4日,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去白宮見特朗普。
但隨着特朗普2020年輸掉選舉,民主黨重新上台,便對塞爾維亞採取強硬態度,美國駐塞爾維亞大使喬治·希爾對貝爾格萊德多方施壓。塞爾維亞一方面要頂住來自歐盟與民主黨的政治壓力,另一方面仍試圖保留與特朗普陣營的聯絡通道。
2022年12月,據塞爾維亞反對派議員爆料,塞方與庫什納陣營秘密簽署備忘錄;2024年5月,在美國大選結果尚未揭曉的情況下,塞爾維亞政府正式與特朗普家族及庫什納公司簽約,將總參謀部項目推入“不可逆”階段,這本質上是一種“押寶特朗普”的站隊行為。
在俄烏衝突、國內政治鬥爭、能源制裁與2027世博會籌備等多重壓力下,總參謀部項目逐步被政治化,成為塞爾維亞嘗試減緩外部壓力、向美國爭取空間的籌碼之一。最終在2025年11月,塞爾維亞議會以Lex Specialis形式為該項目開闢“綠色通道”,引爆輿論與民間情緒。
所以,這不是“憑空冒出來”的決策,而是經過12年演變,在塞國內外壓力交織下不斷變形的結果。將上面提到的若干階段疊加起來,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單點錯誤決策,而是一整套在弱國困境、帝國結構與國內政治博弈中不斷扭曲的路徑。
小國在新殖民秩序下的困局:屈辱,並不自動等於“賣國意願”
對很多中國讀者來説,“把被轟炸的總參謀部舊址租給美國資本蓋酒店”這件事,天然會觸發聯想:“這不就相當於現在把圓明園租給英法資本99年,讓他們蓋豪華酒店嗎?”
這種本能的憤怒,完全可以理解。坦率講,從民族尊嚴的角度,這件事確實帶有強烈的喪權辱國感——這一點很難洗。
但如果只把它理解為“統治者主動賣國”“單方面親美投懷送抱”,又會忽略掉一個殘酷現實:塞爾維亞是一個在經濟上被深度嵌入、在軍事上被部分佔領的新型半殖民地。
北約在科索沃的軍事部署,是美國在歐洲南翼的重要支點;塞爾維亞在能源上高度依賴俄羅斯,又在金融與規則上受制於歐盟與美國。塞爾維亞石油工業公司(NIS)過去一年處於被制裁狀態,一旦能源問題不能緩解,工業體系會被直接掐喉;2027年貝爾格萊德要舉辦世博會,國內還指望通過大規模投資改善基礎設施,在此背景下,任何新增制裁都可能壓垮整個發展路徑。
在這種局面下,總參謀部舊址上的項目,被從一個商業地產逐漸包裝成一種與美國“交換條件”的載體:“我們在象徵意義上退讓到這個程度,能不能換來你們在能源、制裁上的後撤一步?”
這是目前外界能夠推測出的、對執政當局最“善意”的解釋。
但問題在於——特朗普不是一個可靠的交易對手。他的政治風格決定了,他很在乎面子與視覺效果,他善於利用已有的“坑”(比如民主黨時期的制裁)為自己謀取政治利益;他擅長“得寸進尺”,但並不以踐行承諾著稱。
如果説在極端不利的國際格局下,用所謂“喪權辱國”的一步,換來能源制裁的部分鬆動,這對一個600萬人口的小國來説,也許是“賬面上説得過去”的選擇。
只不過前提是,必須真能換到點什麼。否則,這就成了一場赤裸裸的廉價獻禮。
安全維度:比“羞辱感”更要命的問題
即便暫時把情緒放到一邊,從冷冰冰的安全視角看,這個項目同樣令人後背發涼。
總參謀部舊址的地理位置,敏感到近乎“反常識”:旁邊是塞爾維亞軍情局,對面是政府大樓,斜對面是外交部,另一側是財政部,地下則是塞爾維亞電話電纜與通訊系統的中樞樞紐,且軍隊曾在這裏做過什麼“手腳”,外界不得而知。
現在,這樣一塊戰略要地將長期交由與美國緊密關聯的資本方開發運營。問題不是“酒店建得漂不漂亮”,而是非常現實的憂慮:誰能保證這棟建築不會成為24小時監控塞爾維亞政府一舉一動的前哨?誰能保證通訊中樞不會被“順手”納入更大範圍的情報覆蓋?諷刺的是,就連軍隊內部、甚至部分親北約的説客,都公開對此表達擔憂。這已經不是“意識形態之爭”,而是軍隊命根子的問題。
從國家安全的角度看,讓曾經轟炸過自己首都的軍事同盟所代表的力量,在首都心臟地帶掌握這樣一塊土地——幾乎可以用“不可理喻”來形容。

誰有資格談“愛國”?執政黨 vs 反對派的雙重臉譜
武契奇在最近的長篇電視訪談中,在為自己辯護時拿出了另一組令人不適但又必須面對的數據。
他説起了另一個早已被人遺忘的故事:在德丁耶別墅區最核心地段,有一處4.2公頃的“元帥府”舊址以及衞戍司令部,那片土地曾是塞軍衞戍司令部所在地,也是極具戰略意義的制高點;2000年後上台的那屆“民主派政府”以遠低於真實價值1/2的價格,將這塊地一次性永售給美國大使館。據稱,經過税務局和時任政府“評估”後,這片本應價值兩倍以上的土地被壓到了2800萬美元,再在談判中被砍到約1500萬美元成交。如今,這塊地已永久在美國手裏,塞爾維亞人甚至連“進入”的權利都沒有。
與之對比,武契奇強調,總參謀部舊址這次並不是出售,而是99年長期租賃,土地仍在塞爾維亞名下,國家保留使用權;項目投資額預計不低於6.5億歐元,貝爾格萊德整體資產價值隨之抬升;塞爾維亞在未來99年中,理論上可以享有約22.5%的利潤分成。
在他的敍事中,問題被轉化為“他們當年把更大、更關鍵的地塊賤賣給美國,現在卻指責我們只出租不出售總參謀部,到底是誰真的在賣國?”
這當然是一種高度選擇性敍事,但它至少點出了一個現實:今天站在道德制高點痛斥“特朗普大廈”的許多反對派人物,本身也有極不光彩的賣國曆史。其中不乏親西方、激進自由派、環保“綠黨”等政客,他們反對這樁交易未必是出於愛國情懷,而是擔心保守派與特朗普系在歐洲自由主義勢力範圍內“紮根”,動搖原有的政治格局。
在普通塞爾維亞人眼中,這個場景就構成了一幅極其弔詭的圖景:一邊是在制裁與壓力下做出“喪權辱國式退讓”的執政黨;另一邊則是過去二十年裏以各種方式對西方資本敞開大門的“自由派反對派”。
誰更“愛國”,誰更“賣國”?恐怕很難用簡單標籤去回答。
在中國大使館舊址與“特朗普大廈”之間,對比的不只是做法
同樣是戰爭中的受害者,同樣是在被炸燬的建築上進行“再開發”,中國大使館舊址與總參謀部舊址,走出了截然相反的兩條路徑。

矗立在中國駐南聯盟被炸使館舊址上的貝爾格萊德中國文化中心大廈
在原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舊址上建起的,是由中資主導、面向全歐洲的文化中心——它以一種相對體面、主動、掌握敍事權的方式,把悲劇記憶轉化為軟實力節點。
而在總參謀部舊址上即將出現的,則是一棟由前侵略者代表資本操盤的酒店式公寓,塞爾維亞在其中既失去了敍事權,也失去了安全優勢。
前者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講自己的故事”,後者卻很難擺脱“在被炸過的土地上,讓對方來賺最後一筆錢”的諷刺意味。

貝爾格萊德特朗普酒店式公寓設計渲染圖
憤怒之後,還要盯住“換來了什麼”
對塞爾維亞來説,這無疑是一段屈辱的現實。但在憤怒之外,仍有幾個問題值得持續追問。
第一,這個“民族尊嚴上的巨大讓步”,最終能換來什麼?塞爾維亞石油工業公司的制裁會不會被部分解除?能源與工業體系能否因此獲得緩衝與喘息?
第二,國家安全底線如何被重新劃定?誰來對通訊中樞與周邊政府機構的安全風險負責?相關條款中是否存在任何有約束力的安全保障?
第三,在半殖民格局下,小國還有多少自主空間?是不是每一次“發展”的換取,都必須以記憶、尊嚴乃至安全為籌碼?
塞爾維亞的問題,並不只是塞爾維亞的問題。它提醒我們,在當今的國際體系中,很多小國看似“選邊站隊”“主動投懷送抱”,其背後往往是在極小的迴旋空間裏做“次優選擇”的痛苦現實。
這並不是要為任何所謂“喪權辱國”的行為辯護。相反,正是因為這種選擇如此沉重與危險,我們更需要在事實與結構層面把它講清楚——讓憤怒有依據,讓同情不過度浪漫化;也讓更多人看到,在一個被新殖民秩序包圍的小國身上,所謂的“賣國”與“求生”往往糾纏在同一塊廢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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