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影:美國想卡中拉貿易“脖子”,錢凱港讓陽謀落空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花舞影】
中國和秘魯共建的“一帶一路”重點合作項目——由中遠海運承建的錢凱巨型港口自2024年11月14日正式開港至今,已經一週年了。待它完全建成後,將擁有10個碼頭,預計年吞吐量150萬標箱,成為拉美新的海運樞紐和太平洋門户。
隨着特朗普二次上台,威脅對中國收取船費、威脅奪取巴拿馬運河、威脅顛覆加勒比左翼政權、用關税和包裹郵寄政策擾亂全球,拜登時代已陷入危機的拉美和世界局勢進一步惡化,國際貿易秩序動盪不定,物流風險不斷上升。在這樣的環境下,錢凱港的運作,不僅為我國與南美的物流提供了新選項、提升了時間效率,而且有效分散了此前航線過度依賴中美洲美國僕從國帶來的各種政治風險。
錢凱擁有悠久的古代文明史和光榮的近代革命傳統,它的命運是這個變局時代裏廣大“全球南方”命運的縮影。一年時間裏,港口已經給當地帶來了巨大的發展機遇;昨天的風雨已化作詩篇,前方的航道上朝霞滿天。

錢凱港 圖源:中遠海控
“錢凱文化”與錢凱貿易的前生
我是你河谷中黑白的製陶爐/跨越千年文明蹣跚的腳步/我是你墓葬中舉手的小陶像/隨你在顛沛的飄搖間流散異鄉/
我是昌卡的骨血,是解放的勳章/是勇士出發時碼頭蕭蕭的白霧/見證鋼刀插進/炮艦上/敵人的胸膛/——錢凱啊!
位於秘魯中部海岸利馬以北、今天已被拆成三個省的原秘魯錢凱省所屬地方,歷史上曾有兩批不同的前哥倫布土著族羣。其中,時間較近的一批塑造了“錢凱”這個現代名稱:“Chancay”一般認為是西語對克丘亞語Chanka Ayllu“昌卡公社”的誤傳。
這是印加帝國崛起留下的痕跡。
原本位於今秘魯阿亞庫喬地區的昌卡人曾是庫斯科印加王國的大敵。大約1438年,昌卡人包圍了庫斯科,幾乎將印加王國消滅在襁褓中。庫斯科民族英雄、第九代薩帕印加——帕查庫特克(意為“大地震撼者”)挺身而出,率軍迎敵;印加傳説裏,帕查庫特克將石頭變成不計其數的大軍,率領他們擊敗了昌卡人。此戰成為庫斯科王國從一個割據小邦邁向統一南美西海岸的超級大國——印加帝國的起點。
根據當代對殖民時代初期文獻的研究,印加帝國統一安第斯西麓後,昌卡人被大致按生產方式劃分為“高地昌卡”(農民)和“谷地昌卡”(牧民);由於帝國的米特瑪(屯墾戍邊)制度,部分使用克丘亞語、從事高地農業的昌卡人被集體遷入當時可能已荒無人煙的今錢凱海岸周邊山谷,就此定居下來。他們按傳統組成了獨立的艾柳公社Ayllu(安第斯山區集體耕作的半氏族自治公社),成為西班牙人到達今錢凱地區時的原住民。

在秘魯考古中證明某地區曾受印加政府治理的標誌性文物——印加雙耳瓶Urpu 作者供圖
而定居錢凱歷史較早的一批原住民,曾在大約相當於我國唐至明前期的時間裏,發展並湮沒了一種獨特而繁榮的文化。他們的自稱我們今天已不知曉,但因最早出土於今天的錢凱地界,我們稱其為“錢凱文化”。在錢凱巨港開發前,極少數聽説過“錢凱”二字的中國人,幾乎都是在瞭解錢凱文化時順帶得知的。
在秘魯各種古文明中,錢凱文化的陶器具有鮮明的識別特徵。它們尺寸較大,風格誇張極簡,經典時期只有樸素的“白加黑”(negro sobre blanco)一種配色,即在未拋光的白色基底上僅用黑色塗成色塊或簡單紋理圖案:

圖為利馬Larco博物館收藏的錢凱文化水罐,一名精英獵人準備獻祭一隻他負在背上的小鹿。
錢凱文化是秘魯第一個具備大規模生產陶瓷和金銀製品能力的土著文化。作為一個並未表現出領土擴張特質的地域性土著文化,錢凱小型陶器的出土數量驚人,其標誌性的黏土小雕像——“cuchimilco”迄今發現已數以萬計。這一方面是由於模具的廣泛運用,另一方面,這些小陶像的流動,呈現出了高度依賴商業化的流散模式,以至於今天我們一般認為,錢凱文化的經濟不僅有農業和海洋漁業部門,而且是商業貿易為基礎的。
事實上,錢凱最初成為“遠洋港口”的時代可能比我們已知的歷史都要早。當年錢凱省和今天錢凱市的徽章上有一白一黑兩隻土狗,這是錢凱文化紡織品中一種常見的裝飾圖案:印加蘭花犬(Peruvian Inca Orchid),又稱秘魯裸犬(Perro Calato,下圖上)。奇怪的是,在今墨西哥西部海岸的科利馬州等地存在一種土狗——墨西哥裸犬(Xoloitzcuintli,下圖下);這兩種狗不僅外觀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而且都有愛好運動、敏鋭警覺的性格和極高的可感體温,以至於土著貴族們把它們揣在懷裏當暖寶寶。
古墨西哥文明培養了包括今吉娃娃的原型在內多種土著犬,而且有吃狗肉的習俗。而古代安第斯文明不太重視養狗,除秘魯裸犬外,目前已確認馴化的土著犬僅一種(僅有印加時代木乃伊存世),裸犬實際是秘魯唯一有血脈的“國狗”。而這種狗偏偏很難養活,古墨西哥的裸犬就需要蓋着毯子睡覺,而秘魯裸犬傳説中是印加帝國的皇室御寵,因為在位於寒冷高地的首都庫斯科,它們很快就會凍死,只有終年温暖的皇宮才可能養活它們。
為什麼相距數千公里的墨西哥西海岸一隅和秘魯西海岸一隅,分別存在兩種如此酷似且孤立的罕見犬種?兩地的出土文物顯示,這並非征服時代的西班牙殖民者無意中造成的,這兩種犬至少一千年前就成了各自地域土著文明的陶器藝術模特兒。這至今是一個未解之謎,但最合乎邏輯的推論,只能是土著的早期海上貿易。

秘魯裸犬(左上)、錢凱文化中的秘魯裸犬(右上)、墨西哥裸犬(左下)、中美洲科馬拉文化中的墨西哥裸犬(右下)
與此同時,金銀銅冶煉工藝在前哥倫布南美並不罕見,北至今哥倫比亞的奇布查文化,南至今智利中部、操各種馬普切語言的前印加/印加原住民,都具備不同程度的金銅合金開採或冶煉知識;但在中美洲,“金屬加工能力”卻似乎以今墨西哥西海岸米卻肯州為原點向外擴散,其中技術要求最高的青銅冶煉,只有米卻肯的普雷佩查文明一家初步掌握。這些現象難免給人一種推測:墨西哥西海岸與秘魯西海岸的土著社會之間,可能建立過相當可靠的航海聯繫和遠洋貿易。
在古代,商品與技術的流動尤其遠距離貿易,通常並不依賴備有史官的國家政權,反而往往遊離於官府監管和知識階層主流集體的視野之外,因此既缺乏正史記載,又缺乏進入民族文化的集體記憶。(例如,粵港澳以外有多少人知道,人類歷史上最成功的女海盜是一箇中國人——鄭一嫂?)然而,商貿活動在地圖上自行伸展觸角的能力是極其驚人的。
以上海為例,雖然我們民族記憶中的“上海歷史”通常從松江府開始,但上海作為“青龍鎮”的自然聚落前身可追溯到三國時期、有政權組織的歷史可上溯至盛唐,距今已有近1300年的外貿史。由於吳淞江改道造成的地方行政建制撤銷遷移,這段漫長歲月的大部分幾乎不復見於地方誌史冊,卻實打實地沉睡於青浦考古發掘時每天能裝滿一卡車的滿櫃滿屋的瓷片中。

2021年,在第三屆中國考古學大會上,上海青浦崧澤遺址入選“百年百大考古發現”。
類似地,雖然古代錢凱文化貿易的技術細節多不可考,但從出土文物看,他們發展了高度發達、覆蓋從安第斯山脈到內陸低地的貿易活動,僅紡紗原料就至少包括了低地農區的棉花、高地牧區的羊駝毛、高原湖區的劍麻,甚至極難收集的亞馬孫雨林鳥類羽毛纖維等,遠遠超出他們自身人口歷史上所及的範圍。
從更大的視角上看,西班牙人到來之前的美洲世界,不同文明-文化之間雖然互相在政治上缺乏認識,但已經自發開展了令人震驚的貿易和技術轉移活動:以玉米為例,其大約8000年前在今墨西哥被培育出來,西班牙人出現時,它們已經被普及到北起今加拿大安大略省、南至今智利/阿根廷南部巴塔哥尼亞地區的幾乎整個美洲農業原住民羣體中。
類似的跨文化、跨地理區域商品-原材料流動,幾乎可以在所有前哥倫布文化中觀察到。

現代復原的前哥倫布南北美洲原住民貿易路線。其中藍色為推測的航海貿易路線
昌卡人的英雄灣,日本人的道士塔
我是苦難/我是迷茫/我是你世世代代/等候的神蹟啊/是十二道無玷聖母頭上/五百年來未曾點亮的星光/——錢凱啊!
經濟的“全‘西半球’化”曾有效改善了美洲人民的生活,但這種互利共贏未能穩定持續下去。美洲原住民族羣在形成初步的國家、酋邦文明後,在宗教世界觀上大搞二元對立,為本位利益內鬥不止,阻絕商路、截殺商隊、破壞人文交流與技術傳播,致使西半球的文明上限停滯不前——例如,雖然他們早已涉足的阿塔卡瑪沙漠中存在大量優質隕鐵樣本,卻遲遲未能發現鐵是一種不同於錫、鉛的新金屬,進而認識到鋼鐵的戰略意義。
從特拉斯卡拉到欽春錢、從蒂瓦納庫到昌昌,霸權內耗嚴重推遲了美洲政治經濟命運共同體的出現。1492年,當西班牙人帶着鋼鐵武裝和熱兵器從天而降時,整個美洲都沒有準備好對抗這些“海外來客”的能力。最終,美洲原生文明全被摧毀,曾不共戴天的所有部族、文明原住民,都遭受浩劫十室九空,倖存的後代成了故土家園的流浪者和邊緣人。

油畫:皮薩羅俘虜印加皇帝阿塔瓦爾帕
1562年12月,阿內多領主、秘魯總督迭戈·洛佩斯·德祖尼加決定新建一座大學城,把1551年建立的聖馬科斯大學搬過去,讓學生遠離利馬上流社會的喧囂。新城選在錢凱谷地一個當時稱為“瓦科斯”(Los Huacos,顯然源於印加風俗中供奉的小聖物Huaca)的地方,以自己的封號命名為“阿內多鎮”,現代錢凱的歷史由此開始。然而,聖馬科斯大學並未真正搬遷,一直留在了利馬。
時光飛逝,當人們以“錢凱”之名重提此地時,已快到1780-1781年圖帕克·阿瑪魯二世大起義的時代了。
印第安人大起義以失敗告終,但秘魯和西語美洲脱離西班牙獨立解放,已成為人心所向、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1820年8月,聖馬丁將軍率軍從智利出發,經一個月航行後在利馬以南的皮斯科登陸,10月29日到達利馬西郊卡亞俄港,30日佔領重要淺水港——安孔,隨後繼續向北追擊保皇軍,11月初到達錢凱碼頭。錢凱人民爆發出強烈的革命熱忱,熱情支持了遠征軍的後勤作戰。為感謝他們,1821年聖馬丁頒佈法令成立錢凱省;1828年秘魯政府授予錢凱“最忠誠的城鎮”榮譽稱號,至今還有一種以“錢凱”命名的勳章。
1879年,智利與玻利維亞(當時擁有秘魯-智利間的海岸線)為爭奪世界幹極——阿塔卡瑪沙漠北部太平洋海岸區域的含氮鳥糞開採利益,爆發了著名的“硝石戰爭”。這是一場南美迷你版的美墨戰爭,資本主義高速發展的智利國富兵強,將政治腐朽不堪、經濟停留在種植園時代的玻利維亞打得割地求饒,連帶與其結盟的秘魯也被一頓暴打,智利海軍直接壓進秘魯各海港內封鎖炮擊,如入無人之境。1880年9月13日,錢凱人用一艘遊艇裝滿炸藥,奇襲了智利炮艦“科瓦東加聖母”號,將其送入南緯11°34'23"、西經77°16'56"的海底。這一戰果極大振奮了人心,成為秘魯在這場敗仗中少有的揚眉吐氣時刻。

因硝石戰爭戰敗被割讓給智利的阿塔卡瑪沙漠北部 作者供圖
就像昌卡大捷後印加人傳説“帕查庫特克把石頭變成了大軍”一樣,此戰後錢凱人傳説,是七苦聖母(La Dolorosa)用濃霧覆蓋海岸,遮蔽了智利炮兵的眼睛。
錢凱人世代盡忠新生的秘魯共和國,秘魯卻限於國力,在某些方面虧欠了錢凱這個名字。
二十世紀初的秘魯,在考古學上頗似同時期的中國——馬丘比丘剛被發現,維爾卡班巴等其他高地遺蹟的寧靜還被羣山保護着。但海岸遺蹟就沒這麼幸運了:燈紅酒綠的利馬很像舊上海,而利馬南北的上百里海岸線,早年大多是沙漠和荒灘,墓葬、殉葬坑和古城隱沒在黃沙下,宛如若羌和敦煌。
想象一個平行世界的民國上海,紅山遺址在金山衞,仰韶遺址在外高橋,馬王堆在吳淞口,高昌古城在南匯嘴,莫高窟的千佛洞就矗立在碧海金沙!
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以利馬為中心向外輻射的圈地熱潮中,今天被識別為奇穆、利馬、查文等各種文化的遺蹟紛紛被民間發現;與此同時到來的,是將歐、亞、非、北美全部捲入其中的空前亂世——第一次世界大戰、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在這個動盪而失業的時代,錢凱河兩岸迎來了一場盜掘前哥倫布時代文物遺產的盛宴;沙漠中、懸崖上,到處是指揮本土勞工挖墳掘墓的“印第安納瓊斯”。
秘魯人把他們叫做“挖陶佬”(huaquero),詞源顯然和上文“瓦科斯”一樣,源於南美西語對土著文明小陶器的統稱。在這些人手中,遺蹟像油田一樣噴湧,古安第斯的文化瑰寶像石油般噴薄而出。
“我就是那個老挖陶佬,剛狩獵了許多文物。我拿了上面的文物,我拿了下面的文物……”
這在20世紀的秘魯居然是正經樂隊發佈的流行音樂。
19世紀的上海,英國人赫德把守着海關;20世紀的錢凱,德國人烏勒執掌着國家歷史博物館考古部。當然了,作為識別出奇穆、莫切和利馬文化的“秘魯考古之父”,烏勒一直沒有注意到,在距首都利馬咫尺之遙的錢凱地區,有一個與上述全不相同的古文化。這也不奇怪,利馬周邊除發現極晚的小北文明外幾乎都是陶器文化,陶器是考古類型學劃分型式的主要標識;然而拜挖陶佬們所賜,它們長上翅膀飛出了原有的墓葬遺蹟,在走私販子、獵奇富豪、拍賣行和異國他鄉的博物館中褪去顏色、剝落塗層,與不同地層的東西胡亂堆積在一起。由於缺乏發掘記錄等原因,大量秘魯文物至今無法確認歸屬和用途。
錢凱文化最終是秘魯本土第一位説克丘亞語的考古學家——胡利奧·塞薩爾·德約,懷着對祖國的忠誠,在長期艱苦細緻的工作中分辨出來的。這時已是1940年代,挖陶佬們隨手丟棄在荒原上的黏土小雕像,已足夠讓一個外國垃圾佬撿成“錢凱仙人”了。

經典錢凱陶器(左)和天野認為與之相似的日本織布燒(右)
天野芳太郎,1892年生於望鄉時代的日本,1928年前往委內瑞拉討生活,二戰中被逐回日本,1951年再次到南美,在秘魯成立了一家漁業公司。據他私人博物館的説法,由於在海岸走動時發現“沿海沙漠中到處是被盜墓者破壞的古代秘魯文明墓地”,天野決心保護它們,於是大量購買這些文物收藏,自己也參與發掘。
天野的妻子美代子回憶説:“有一次,天野在博物館發現某個陶罐的出土地在錢凱,所以他想自己去一趟那裏。他想要那個陶罐……真的很樸素,它不像納斯卡和莫切的陶罐那樣閃閃發光、美麗無比,它是日本風格的簡約,具有令人驚歎的高貴之處。”
由於認定錢凱文化“具有日本的審美意識”,天野開始專挖這一類遺蹟,很快以非專業身份一躍成為秘魯錢凱文化最知名的發掘者、已知錢凱文化紡織品的最大藏家;到後來,秘魯官方研究錢凱文化的人都需要和他的博物館合作,他一個人的收藏支撐東京大學開設了一整個“安第斯文明考古學”專業。
天野非專業的發掘顯然對錢凱文化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問題是,考慮到當時秘魯的實際國情,今人實在很難再去批評這個人。
秘魯當時的實際國情是什麼呢?
用中國人的話來説,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在高度剝削性的門羅主義美洲秩序下,中央財政沒有錢,地方財政沒有錢,文博考古系統沒有預算,海關邊防系統沒有可靠管控邊境的技術能力和廉潔紀律。結果是,在新中國能判處死刑的罪行,反而因“不夠壞”成了功績:當時的秘魯政府向天野頒發了勳章,感謝他挖墳後仍將文物放在秘魯展覽,沒有像賓厄姆之流將馬丘比丘46322件文物一掃而光,只留下一座石頭空城。
秘魯是當今美洲少數“有歷史”的國家之一。美國人沒有資格聲稱自己是卡霍基亞土墩建造者的後代,但秘魯每個地方的人都可以自豪地宣佈,燦爛輝煌的印加/奇穆/莫切/利馬/查文/錢凱文化的創造者,就是自己的祖宗。
然而,如果經濟不發展、國家不富強,世世代代陷在債務陷阱和帝國主義剝削關係的循環裏;不要説改善人民的生活了,連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都守不住啊。
西北潮興東南岸,那年你到咱家來
我是你自主的青芽/剛從霸權的石板下萌發;/我是你黑幫舊址上新開的學校/是你皸皺臉上笑靨的紅霞/
我是新建成的湛藍的龍門吊/是印着“庫斯科”(COSCO)的、鮮紅的集裝箱/將要遠航/——錢凱啊!
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受了很多屈辱,一些流落西半球討生活的華人知識分子偶然出頭後,為尋求身份自信炮製了許多偽史:“殷商東渡”、“瑪雅漢字”、“扶桑墨西哥”、“鄭和發現美洲”……這些本質上是他們自己思維殖民者化、卻在西方的種族歧視環境中“求白皮而不得”後,反躬乞靈“如果殖民我們美國的不是白人、而是我自己的亞裔祖先該多好”的精神勝利法。美國特務機構發現這些“理論”後,意識到其破壞中國社會主義教育公信力、培養“公民社會”“獨立聲音”的巨大潛力,於是利用自己豢養的文科騙子、邪教團夥助其傳播,使這些在改革開放後大規模倒灌入我國境內。
問題是,假的就是假的。幾個海外入籍高華精英對“我們原來有更早更高級美洲殖民”脱離考古實證的臆想,只是對歐美真實殖民罪行的拙劣模仿和精神洗白;“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只有中國共產黨對外交政策的正確領導、只有以央國企出海職工為代表的中國工人階級腳踏實地努力苦幹,才真正在太平洋的另一邊,譜寫出了中國與中南美人民和平發展、互利共贏的嶄新歷史。
錢凱所在的利馬周邊已是秘魯海運最發達、經濟正規化程度最高的地區,但因長期缺乏投資,以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其基礎設施仍然相當差:

軍民混雜、建築陳舊且亂七八糟的利馬國際機場,很不幸地成了筆者對秘魯的第一印象
在錢凱建設一座大型新港,是一個至遲在2007年就由秘魯人自己提出的構想,不僅遠早於“一帶一路”提出,而且遠早於中秘銅礦貿易發展到現在的水平;但錢凱港的對接目標選定在中國,卻是因中國的發展繁榮輻射到全球,自然形成的大勢。
錢凱港建設尋求外資,是民主選舉的秘魯政府作出、並跨越黨派之爭歷屆延續的主權決定,與19世紀西方列強依靠炮艦和不平等條約強行霸佔上海土地的行徑形成了鮮明對比。中國人民幫助秘魯克服了各種困難、經歷了許多風波後,在一年前的今天,成功將這座巨港運作了起來;這是全球南方的勝利,也是西方新殖民主義敍事的失敗。
關於錢凱港建成開港的意義,一年來已有很多從地緣政治到航運專業角度的精闢論述,筆者只嘗試作一些細節補充,並增加幾個較少提及的視角。
首先,為什麼新港能將從秘魯到中國的海上運輸時程減少10-15天?
去過任何南美國家的中國人都知道,南美最坑的地方是什麼——“不能直達”,至少被一個西歐或北美國家卡脖子。
就客運而言,這種情況的形成,有經濟利益、民航技術條件限制、我國對植物病害的考慮等多種因素,不過保障中國普通人去南美也不是什麼國家核心利益,長期以來將就着就這麼過了。然而,對於貨運來説,長期以來我國也曾有同樣的問題;這就不大理想了。
雖然秘魯在南美洲西海岸,理論上秘中航線無需經過巴拿馬運河。但新錢凱港建成前,秘魯實際上嚴重缺乏良港,貨運高度集中於利馬西側的卡亞俄;這曾是秘魯唯一具有國際貿易意義的自動化大港,但其容量早已飽和、與秘魯內地的陸路交通還被巨大擁堵的利馬城區擋住,集裝箱處理排隊效率甚低,但港口已沒有擴建空間了。利馬的另一個大港——安孔是著名的淺水港,且缺乏集裝箱處理能力,只能處理一些散貨(而且也相當遲緩)。與利馬一山之隔的小錢凱港(位於今錢凱港以北)雖然早已存在,但似乎是一個駁船港,主要用於接駁卡亞俄港區的危險品貨物等,白白浪費了該地絕佳的水文優勢。
結果是,中秘貿易中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明明是中國從秘魯購買的銅和鋰,卻需要用小船送到洛杉磯、巴爾的摩等美國(或巴拿馬等中美洲國家)的大港,重新分裝到COSCO的大船上;反過來,COSCO運送的中國新能源汽車等工業品也只能先送到美國或中美洲重新分裝,然後再用小船送到南美。
錢凱港的落成,使秘魯擁有了停泊1.8萬標箱級超大型集裝箱船(後巴拿馬型船)的能力,從而使斜穿整個太平洋從秘魯到中國的“直達”航程變得可行(有利)。被錢凱港減少的“10-15天時間”就是這樣來的。除了使生鮮水果等運輸變得可行的“時間就是金錢”意義外,在特朗普二次上台、地緣政治衝突風險大增的當今世界,它剝奪了一項美國對中國-拉美戰略物資貿易“卡脖子”的潛在能力,實際上破除了一個大隱患。
其次,新港惠及的不止是秘魯。

巴西的大量工業產出集中於擁有自由貿易區政策的馬瑙斯。由於亞馬孫河下游極高的可通行性,該地作為內陸河港具有海港功能,但在現有道路條件下無法直接到達南美大陸的西海岸,錢凱港的開通改變了這一切。
南美大陸由於各種地形割裂和殖民者塑造的不合理的國界,其烏拉圭以北的區域至少可分成三個經濟圈子:安第斯西麓(秘魯、玻利維亞東部、智利)、巴西北部工業區、巴西南部-巴拉圭-玻利維亞東部,各自圍繞自己海岸線到西歐北美髮達國家的貿易路線做文章。這導致許多奇怪的現象:
巴西最大的工業城市之一馬瑙斯幾乎沒有公路;
商品從秘魯內陸雨林深處的大城市伊基託斯進入本國首都利馬的難度,遠大於斜穿南美大陸進入大西洋;
玻利維亞在經濟上被撕裂成東西兩半,西部和秘魯、智利玩,東部和巴西、巴拉圭玩,各自依賴不同的渠道出海,結果形成不同的文化圈子。加上該國傳統土著歷史中同樣存在的東西割裂,玻利維亞的國家整合事實上存在很大的問題(這在之前一篇文章裏已經提到過)。
隨着錢凱成為一個強大的貨運新樞紐,南美國家必定要以其為目標、打通自己大陸內部的各種“經脈”,在經濟分佈方向上重新整合。
連接巴西與秘魯的兩洋公路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它是盧拉第一個任期的重要政績之一,但在建成後很長一段時間幾乎處於空轉狀態,利用率並不高。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巴西需要運到安第斯西麓的大宗產品主要用於對華出口而非秘魯自己消費,但秘魯缺乏深水港、對華海運並不明顯便利,巴西此類商品通過兩洋公路運輸時,節省的時間遠不及海運繞道巴拿馬運河節省的成本。
兩洋公路缺乏使用,沿線城鎮也難以發展,導致通行成本進一步提高,形成惡性循環;雖然由於氣候變化,巴拿馬運河的通航條件也在逐漸變差,但這顯然不是改善兩洋公路聲譽的方法!
錢凱港的出現,徹底改變了這種尷尬的局面。2025年前三季度,根據上海海關數據,“錢凱-上海”海運航線共運送進出口貨物15.4萬噸,貿易額達39.7億元;推動上海與當地貿易額同比增長56.9%,總值達到134.2億元。
不僅兩洋公路一步盤活,現在巴西人已經開始論證依託錢凱、進一步實現巴西打通“太平洋出海口”歷史夢想的兩洋鐵路了。

兩洋鐵路的夢想在巴西由來已久,這不僅有利於對亞太地區貿易,而且有助於巴西國土的內部整合;但這種線路並不符合西歐北美國家的利益,無人願意投資。藉着錢凱港開通,巴西人再次看到了希望。
再次,錢凱港深刻改變了錢凱本地的經濟社會面貌。
與王道士時代的中國不同,文物盜掘最猖獗時期的秘魯,並未處在連續動盪或割據的戰亂中。之所以錢凱幾乎就在首都門口下,秘魯政府卻無力管控盜墓和文物走私,不過是壓迫性的歷史開局和當代秩序導致的這個國家“系統性缺錢”的許多表現之一。
拉美獨立之初,聖馬丁的安第斯軍主要是智利人,智利、阿根廷和玻利瓦爾的大哥倫比亞三國政府墊付了解放秘魯過程中的大部分軍費。與海地獨立時類似,新生的秘魯共和國被迫既承認自己欠西班牙的外債,又接管西班牙在秘魯欠的內債;與此同時,拉美革命很大程度上是英國資本的一筆風投,各國革命者開國之初都欠下了一大筆英國高利貸。
結果是,從建國伊始,包括秘魯在內的許多拉美國家就處於晚清式的財政狀態中。1876年沿海文物遭到大規模國際盜掘的前夜,秘魯公共債務達到財政收入500%,政府已發生違約;前述遺蹟盜掘和文物走私最猖獗的三個時期——大蕭條期間、一戰期間、二戰後,正對應秘魯20世紀上半葉遭遇的三次經濟大沖擊。
今天我們刻板印象中拉美國家的許多“特色”問題,從文物盜掘出境到販毒、有組織犯罪、糟糕的治安,本質上是這種負債的開局造成政府能力不足、在不合理的世界秩序中世世代代延續下來“拖”成的。
我是你遠方黃膚黑髮的姊妹/是曾與你一般全球飽受欺凌的南方/
你用圖蒲胸針包裹的心/握住了/我的手掌、我的手腕、我的臂膀/
那就到我的前途命運中/來共享/你的夢想、你的成長、你的富強/
——錢凱啊,/我親愛的錢凱……
有了經濟基礎,才會有上層建築,才有希望統籌解決許多社會問題,破除歷史在這片土地上形成的盲區死角。
在1561年為聖馬科斯大學搬遷計劃建城近500年後,藉着巨港的東風,這所美洲最古老的大學終於真正來到了錢凱。2024年6月,聖馬科斯大學行政科學學院大樓在錢凱奠基;極具象徵意義的是,新學院樓是在一處被政府破獲後沒收的原毒販窩點土地上建立的。

今年3月,錢凱校區正式開學,迎來了2025-I和2025-II屆的69名新生。他們將修讀工商管理、國際工商管理、旅遊管理、海事與港口管理等專業學位課程,學成後立即對接到錢凱港衍生的行業需求中。
除去這種政府規劃直接聯動的例子,經濟發展對錢凱和秘魯整體文化遺產保護能力的長遠提升,也是可以預期的。
對秘魯有所瞭解的人應當多少知道,由於地區發展不均衡,這個國家的考古甚至文旅事業呈現出明顯“西部海岸優於內陸高地”的狀態,大量高地遺蹟散落於深山中、荒原上,既無旅遊開發,也無專人保護,對外國遊客任君採擷。甚至在重點保護的馬丘比丘,也曾因資金不足允許外資取景拍攝商業廣告等,發生過外方機械設備掉落、將拴日石(Intiwatana)砸缺一角的重大事故:

本世紀初,某西方資本家拍攝團隊因操作失誤,將馬丘比丘的印加拴日石砸缺一角。
錢凱雖然在海岸線上,但其原本是一座利馬周邊不起眼的小城,同樣存在類似的問題。事實上,這也並非秘魯獨有,青龍鎮(青浦崧澤等)遺址由於後世沒落,在歷史上也曾長期無人問津,是上海自身的發展給了它重見天日、獲得大量保護開發資源,甚至設置國家公園的機會。
“從錢凱,到上海”,其實可以解讀出遠超這句話本意的意思。當今已出土的數萬座錢凱文化Cuchimilco小雕像流落得滿世界都是的現狀可能無法逆轉,但至少對還在秘魯人手上的文化遺產,將來可以保護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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