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漢:800年來第一個訪華的泰國國王,這是幹嘛來了?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嶽漢】
泰國國王,訪華了。
大家估計都聽説了,這是泰國卻克里王朝開國以來,第一次有現任國王踏上中國的土地;而且王太后剛去世不久,泰國王室尚處在國喪期內,依然如約訪華,確實還是頗有規格的。
中泰兩國媒體對泰王訪華都給予了高度的關注。但是,泰國這邊因為法律問題,只能發通稿;中國這邊呢,絕大多數新聞分析都是:中泰友好,所以泰王來了;泰王來了,更促進中泰友好——基本上各家寫的都是這個,很難從中看出任何門道。
今天,咱們就來展開了聊,聊點實在的“付費內容”。
泰王為啥之前幾百年都不來?這次怎麼就來了?來了又能幹些什麼?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又應該如何對待泰國這個國家?
今天,咱們一次性説透了吧。

泰王乘坐專機抵達北京。 圖源:央視新聞
問題一:泰國國王為何幾百年都不上門?
其實,外國君主訪華,算不得什麼奇特的事情。
真正奇特之處反而在於——之前怎麼一直都不上門呢?
這就要從頭講起了。
都説中泰兩國有“千年交往”,甚至還有從西漢時期算起的,這個都不對。泰民族最早建立國家的時間,大概在我國南宋時期,之前地球上就沒有泰國,只有一些其他民族(如印度人、孟人、高棉人)在泰國領土上建立的國家或行政區。古代中國在泰國領土上打交道的那些人,不是今天這波泰國人。
講一個冷知識:早在泰人勢力抵達曼谷之前,華人就已經在暹羅灣沿海建立了早期的曼谷城,所以你要真算“自古以來”,華人比泰人來得早得多。
後來,泰人建立了強大的民族國家——大城王朝,並與中國建立了朝貢關係。所以中國網友老喜歡説暹羅乃中華屬國,暹羅王庭有漢姓什麼的。
其實平心而論,古代暹羅與中國的政治關係,是極為鬆散而隨意的。本來離得就遠,彼此也不是一套文化系統,暹羅國王幾百年來的狀態就是:國內華商多,“Made in China”的貨多,王室就懶得向中國朝貢;華商少,貨不夠了,國王就多派幾條船,弄點珠寶象牙什麼的,和中國換點瓷器絲綢回來——所謂“朝貢”,基本上就是暹羅國王去下單進貨的,天朝上國,對暹羅國王而言就是一個遙遠的淘寶實體店。
那年頭,也不流行搞“元首互訪”,每隔十年寫封信,問候一下聖體,交換一下紀念品,也就夠意思了。
到了晚清,中國不行了,暹羅自己也不再需要向中國進貨,於是就給清朝寫了分手信:“以後咱這朝貢關係,就不整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中泰兩國都沒有建交。一方面是暹羅不大看得上晚清和民國時期的中國,同時也是因為受到西方民族主義影響,暹羅王庭和上層社會一直對中國、對境內的華人有所提防,深怕哪天讓這羣“東方猶太人”給奪了舍,於是始終不願意和中國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
1930年代晚期,泰國右翼軍閥執政,投靠日本,提出了“泛泰主義”——將中國雲南、廣西視為“大泰國”將來的領土,這一搞,泰中兩國直接成了敵國,直到抗戰結束後的1946年,泰國才終於和當時的蔣介石政府建交。
沒過多久,蔣介石跑去台灣,新中國建立,泰國本來就是西方世界在冷戰時期的前線,加上國內陷入了右翼反共軍政府的長期統治,更不可能和中國大陸有啥正常關係,只和台灣打交道。
到了1975年,中美關係緩和,泰國又恰好迎來了一個十分短暫的文官政府執政窗口期,於是兩國終於建交。
但是,當時在位的拉瑪九世王普密蓬,從小在西方世界長大,又受到泰國王室幾代人對“以華變泰”心理陰影的影響,因此始終沒有訪華。
當時冷戰尚未結束,泰國境內還有受到中國支持的泰共武裝活動,街頭信奉共產主義的左翼大學生與反共保皇的右翼軍隊隔三差五打得頭破血流,軍隊每隔幾年政變一波。在如此複雜敏感的國內外環境下,國王本人一旦出訪,而且還是出訪中國,對於當時的泰國而言無異於石破天驚的大事,後續影響難以控制,方方面面都不好應對。到後來,國王年事已高,基本停止了出訪,因此終其一生,九世王都沒有到過中國。
不過,作為端水大師的泰國,國王本人雖然沒來過中國,卻將這項外交任務交給了王后、王子、公主們辦,以示泰國對各國外交的“一碗水端平”。詩麗吉王后曾經代表國王訪華,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十世王)更是,先後來中國走訪了好幾次,連新疆西藏這些邊疆省區都逛遍了。
最誇張的當屬我們金牌認證的“中老友”——詩琳通公主,在國王本人的刻意培養以及自身的自主選擇下,九世王的次女詩琳通公主,成長為了一個不僅是泰國,在世界範圍內也極其罕見的鐵桿親華派,每年四月固定訪華,雷打不動。而詩琳通公主在泰國民眾心中德高望重,在王室裏權重極大,因此詩琳通公主的存在也體現了泰國百年來一以貫之的端水藝術——泰國王室的對華友好指標,基本上交給她包辦了。

泰國公主詩琳通接受央視《高端訪談》專訪
2016年,九王逝世,十王繼位,泰國曆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十世王哇集拉隆功(注意,王室無姓,“瑪哈”二字也只是一個象徵性的前綴,就是“大”的意思,泰王的名字就叫哇集拉隆功),這個人呢,眾所周知,活得比較有個性。他青年時代遠赴西方攻讀軍事,本人是戰鬥機駕駛員,1980年代還去前線和越軍打過仗,屬於勇武系的王子。
長期的王子生涯,養成了他獨特的個性,他非常不在乎社會世俗的目光,對政治也不太感冒,長居德國巴伐利亞,都不怎麼回國。泰國政治紛亂如麻,王室職能又有他敬業的老爹和優秀的妹妹撐着,於是他似乎對於當王儲這件事情也不怎麼上心,頗有點朱厚照那個意思。
直到繼位很久以後,他才開始慢慢學着做一個國王,開始參加公眾活動、給災區和慈善機構捐款、整頓後宮和王室機構——當然內心深處,他還是他,不一樣的煙花,中間還抽空納了個妃,屬實當外界雜音如浮雲。
這位哇集拉隆功,其實很少出訪外國,除了去了趟不丹(不丹王室和泰國王室是鐵桿的靈魂伴侶),壓根就沒怎麼出訪過,這次訪華實際上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出訪世界大國,足以顯示泰國、泰國王室對中國的重視。
問題二:為何現在來了?
好了,説完了“之前為啥不來”,接下來就是“現在來幹啥”的問題。
從直接原因上來講,今年是中泰建交50週年,這是一箇中泰兩國早就定好的事情,並非臨時起意,而是整個中泰建交大週年系列活動的最高峯。
但是,禮節歸禮節,這位泰王畢竟不是一般人,你請,他還真就來,本身就挺不簡單,加上這次太后新喪不久,他依舊來了,這背後依舊隱藏着巨大的推動力,讓泰國以及泰國王室,深感此次訪華的重要性,甚至是必要性。
背後的推動力,來自於泰國內部政治因素,以及外部經濟因素——當然“內外”二字可以互換,因為這年頭早已沒有內外政經之分,都是攪在一起的。
首先,泰國王室在泰國的影響力,出現了問題。
其實,泰國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君主制,而是一個以君主為象徵性領袖的王侯政治。打從20世紀早期開始,泰國國王就沒有多少實權,實權都在王公貴族和軍隊將領手中,拉瑪七世、八世徹底傀儡化,九世王由於軍方將領的政治需要,重新被神聖化,權力大幅度提升,但是也遠達不到乾綱獨斷一言九鼎的境界,至多算是泰國政治一個具有實際影響力的參與者罷了。
到了十世王,由於其個人風格問題,加上泰國軍方和保守主義力量對王室的過度消費,造成泰國民眾——尤其是青年民眾對君主的認同下滑。“尊王”與否,不再是一個泰國的全民共識,而是泰國不同立場、不同世代激烈爭論的焦點。過去,電影院一放《頌聖歌》,泰國人都麻溜起立,向九世王致敬。現在,起立的人寥寥無幾,堅定尊王的泰國人雖然也大有人在,但已經不是社會輿論的壓倒性主流了。
泰國社會,目前也是嚴重撕裂。親西方的、反傳統的、嚮往民主化的、較為年輕的一代人,以及主要的反對派政黨“人民黨”,骨子裏並不尊重王室,希望消解和控制王室權威。而廣義上的“統治階層共同體”,也就是貴族、老牌資本、保守派政客、軍隊這些人,則堅定地團結在王室的旗幟之下,將一切反對派力量打成“反王逆賊”,用王室的尚方寶劍對政治對手進行極限壓制。於是雙方裂痕越來越大,王室的地位也變得越來越不可調和。
1970年,泰國街頭的“紅色學生”是王室的反對者,美國則是王室的支持者;如今,倒反天罡,街頭的“親美手足”成了王室的反對者,侮辱王室的政治活動人物個個都是歐美大使館的常客。於是,泰國的傳統保王派,從50年前的親美反華,徹底變成了親華反美。
現在你去泰國網絡上瞅瞅,凡是反華的、支持“港獨”“台獨”的、親美的、給LGBT點讚的、去中國大使館門前示威的,基本也都是反對王室的;
反過來,支持王室的、給佛教高僧點讚的、給泰國軍隊點讚的,跑到美國大使館前面反對美國“對泰顏革”的,基本也都是為中國站台的保守派。
因此,儘管很多人不願意承認,或者沒有認識到,但現實就是:美國已經不再是,或者不願意繼續扮演泰國現行君主制度的庇護者,而成為了泰國反對派力量的精神支柱。美國民主黨支持的是皮塔那些人、而特朗普也對泰國不感興趣,只想多收點關税,美泰同盟早已名存實亡,泰國版的“安美經中”其實也早就玩不轉了。
那泰國王室,以及泰國整個建制派力量怎麼辦呢?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泰國內部建制派,早已經將中國當成了泰國現行體制存續的定海神針,將中泰關係當成了泰國應對逐漸崩解紛亂的西方世界,應對國內日益增長的政治反叛衝動的牽制性力量。
因此,泰國國王高調訪華,就成為了一個在邏輯上順理成章的事情。中泰關係兜兜轉轉,繞了一個大圈,最後又回到了1890年以前的狀態。

泰王哇集拉隆功 資料圖:彭博社
再者,是經濟問題。
泰國政治紛亂,經濟不振,產業升級遲緩,又遭到疫情、特朗普關税、中國遊客減少的三重打擊,眼下日子不大好過,舉國上下都生活在“再不努力就要輸越南”的恐懼之中。而要發展經濟,只能依靠對華合作,接引中國的資金和技術,打開中國市場。
但問題是,中國製造業實在太強勁了,強大的技術優勢、低廉的價格、先進的營銷、加上中式電商平台的加持,讓中國產品一下子把泰國市場衝得找不着北,本土中小企業紛紛倒閉,日資韓資敗走麥城。就算中資投資泰國,也對原本在日韓企業的枝幹上生長起來的泰國原有經濟體系造成衝擊。
泰國中小企業主消受不了,便與政治反對派合流,天天宣傳“泰國經濟要被中國吞噬”、“泰國已成中國一省”的民粹主義。但是這幫人説的也不能説完全沒有道理——如果全泰國人民都用“中國製造”,那泰國人民又幹點啥呢?
於是,對於泰國而言,眼前最核心的挑戰和矛盾,就是如何一邊依靠中國發展經濟,一邊又不被強大的中國經濟所徹底吞噬;如何一邊禮貌而適度地控制中國經濟的影響,一邊又能不讓中國感到不快。
指望中國,但是又不願完全受制於中國,還想要這“不能全靠中國”的心思不至於冒犯中國——這就是泰國對華關係的真實心態。
這碗水,真的端得不容易啊。
因此,泰國國王此番帶着總理阿努廷(一個純度比較高的華裔)訪華,一方面是在政治上向中國示好,強化中泰友好關係,另一方面也會加強對中國先進技術和優勢產業的引進——與此同時,也會私下裏向中國進行安撫,對後續在進口商品關税、入境簽證、企業投資等方面可能會施加的限制,對中方進行提前解釋和溝通——當然後面這些,估計就不會出現在公開的新聞報道里了。

阿努廷此前接受央視《高端訪談》的採訪時談道:“我也是100%的中國人後代,我的父母、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都來自中國。我在泰國出生,我有中文名字(陳錫堯),家裏每天也都是説粵語。源於這種親切感,每次我見到中國人都很開心。”
問題三:對泰國這個國家,應該如何相處?
最後,説幾個網上常見的誤解:
泰國王室的“鄭姓”問題,其實不必太過當真——泰國王室本身,肯定有華人血統,而且還不少,但王室本身絕不是華人,也不曾公開承認過自己擁有中國姓氏。
所謂“泰王鄭姓”,不過是當時對清外交的小伎倆,而且多半是承辦此事的華商自己整的活,泰國王室不可能承認這一點。既然兩國已經是國與國的對等關係,藩屬朝貢體系也早已被中國拋棄,整天唸叨“泰王姓鄭”什麼的,其實就不是這麼有必要了。還可能落人口實,被泰國反對派拿回去,當成“中國人要把我們當成一個省”的證據。
第二,關於“泰國旅遊安全問題”——呃,以前咱一説這個就被罵,現在王星事件過去一年了,大家應該可以冷靜看待了。事實就是,泰國本身其實並不危險,只是被赴緬甸園區的中國人當成了便捷的通道,於是每當一出事,就成了“我兒子在泰國失聯了”,實際上他們只是把泰國當成了跳板,讓泰國背了這個鍋。想必這件事,也會是泰王訪華的重點議題,大家估計還是不信,沒關係,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最後,總結一下吧。
泰國——這是一個温柔的國家,一個現實的國家,一個周璇於強權之間,卻又渴望把握自身命運的國家。
國家的體量,決定了它的生存策略。泰國不會全面倒向任何一個國家,也不會輕易與任何一個國家結仇為敵。其內部政治邏輯的鬆散,決定了這個國家不具備明確而一致的發展規劃,但是對於生死攸關的大問題,這個國家的精英階層和百姓又能輕易得出非常現實主義的共識。
對於泰國,中國網友通常會有一些誤解——在這裏,筆者有必要不厭其煩地重申:泰國君王不是泰國一切現象的終極決定力量,泰國不可能效忠或敵對中國,泰國內部永遠會有對華敵意的雜音,但是這種雜音實際上是泰國不斷融入中國“一帶一路”藍圖這一巨大事實的自然反射,既不能忽視它,也不必太過當真。
此次泰國國王訪華,是一個順理成章的事件,是中泰兩國關係重返歷史正軌的外在體現。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泰國,在維持自身獨立自主(無論是政治上還是經濟上)的基礎上,會出現一個長期的、不可逆轉的、總體上偏離西方並向中國逐漸靠攏的歷史階段。
對於泰國,其實中國不需要什麼運籌帷幄,就照着現在的節奏走就是了。在尊重泰國獨立自主,理解泰國生存策略的前提下,穩步推進中泰合作,並對這種合作中必定會出現的反作用力進行相應的調整,在構建中泰命運共同體的時候記得給泰國人民一點活兒幹,一點錢兒賺,足矣。
時間,在中國的一邊,在中泰友好的一邊,我們不需要急躁,不需要為一點點看似煞有介事的偶然事件,就誤認為中泰關係會出現什麼重大問題——不會的,在大勢面前,一切反作用力都是浮雲,是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體現。
歷史,永遠會迴歸於它本來該有的樣子。而現在這個樣子,不就是中泰兩國,本來該有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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