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荷蘭發動的“安世之亂”竟然把自己逼得沒有生路?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在中方表示同意荷蘭經濟部派員赴華磋商的請求後,安世事件似乎迎來了轉機。但怎麼説呢,轉機確實有,只是方向不太對。
當地時間11月13日,英國《衞報》刊登了對荷蘭經濟事務部大臣文森特·卡雷曼斯的獨家專訪。作為這場爭議風暴的“核心人物”,卡雷曼斯不僅沒有悔改,還堅持認為荷蘭做了一件“好事”,讓各國領導人清醒認識各自對華依賴的程度有多深。並且表示,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
荷蘭政府在“安世之亂”裏面子、裏子丟盡,這已經不是人們關心的事了。荷蘭在歐盟內“傳統黑手”位置不保,這也是很可能的。美國的“50%穿透性規則”是荷蘭侵吞安世的直接誘因,只不過現在該規則推遲了一年實施。對荷蘭來説,這一決定晚了一個月,要是早來一個月,估計荷蘭也會進一步拖延,得罪中國畢竟是代價很高的舉措。
荷蘭本來料定中國無可奈何,只能在抗議與威脅中被動地接受。荷蘭可以在扯皮中維持現狀,直到情況更加明朗的時候再做最後決斷。安世中國直接獨立運營並實施禁止出口,顯然出乎荷蘭意料,極大地複雜化了荷蘭對下一步的謀劃,荷蘭這才意識到事態的複雜性超過預料,在向失控的方向發展。

荷蘭安世
荷蘭大選進一步增加了複雜性,畢竟荷蘭內政的第一要務依然是應對強勢的極右勢力。中左派當選不算太意外,大選換屆後,依然是換湯不換藥的中間派執政。但極右的維爾德斯的自由黨大幅度丟失席位是個意外。只不過,極右翼不僅疑歐,也疑美的“荷蘭優先”口號在政治上對荷蘭政府產生的壓力依然強大。所以應對極右翼衝擊才是荷蘭新政府的第一優先。
但這次,荷蘭政府又露出了軟肋。不管荷蘭政府如何辯解,部長令與美國“50%穿透性規則”的關係,從頒佈到撤銷的時間點與節奏上的關聯一目瞭然,這為“荷蘭主權受美國操控”的論調提供了有力彈藥,鼓吹“荷蘭優先”的極右派不可能不借題發揮。荷蘭政府闖下歐美車廠供應鏈大亂的大禍更是成為極大的把柄。這個例子還可能成為歐洲各國疑歐派的有力彈藥,布魯塞爾的歐盟總部在“親美賣歐”方面越來越“不像話”了。
更重要的是,侵吞安世損人不利己。
荷蘭政府引用的《物資供應法》是針對戰時情況下,敵對國家控制關鍵物資供應的情況而制定的。荷蘭不敢稱中國為敵對國家,車規芯片是否算關鍵物資也不好説,但荷蘭政府的行為非但未能保障供應,反而直接打亂了全球車規芯片的供應鏈、造成斷供,且荷蘭政府無力恢復供應。
眾所周知,安世的封測產能有70%在中國,海外的30%產能無法滿足安世中國停止出口後的缺口。新建一條封測產線,沒個一年半載根本落不下地;就算是現有產線,想擴產也談不上容易。安世的封測重心在中國,海外新建或擴容多半還得仰仗安世中國團隊的技術支援。可在“安世之亂”之後,這條路基本被堵死了。
而且,新建產線或擴產都離不開資金。可荷蘭安世當前產權未定、自有資金不足,外部融資同樣面臨“錢從哪兒來”的難題。理論上,荷蘭政府乃至歐盟可以注資,但這會牽出一整套政府與企業關係的複雜問題:政府直接入股門檻高、程序多、合規約束嚴。更現實的是,荷蘭法院僅凍結了聞泰對安世的產權與管理權一年,一年期滿如何處置並不明確。安世很可能等不起政府把所有流程走完。
更糟糕的是,用户肯定等不及,大批歐美車廠已經接近停產邊緣。
荷蘭安世從10月26日起,停止供應安世中國晶圓,試圖用焦土政策逼迫安世中國就範。但安世中國意外宣佈,庫存可以保證年底之前的產品供應,明年起計劃轉用國產晶圓接上供應鏈。這就成為一場賽跑,而時間不在荷蘭安世那邊。
在安世中國板塊方面,同屬聞泰體系的“上海鼎泰匠芯”被列為上海市重大項目,總投資超120億元人民幣,是國內首座12英寸車規級功率半導體晶圓廠。項目規劃月產能10萬片:一期4.5萬片/月、二期3.5萬片/月、三期2萬片/月;提供0.18μm至0.11μm等多技術節點的可定製工藝,覆蓋Power Discrete、Power IC、Analog/Logic等產品的研發與量產,為全球客户提供通用與深度定製的半導體解決方案。
聞泰此前表示,鼎泰匠芯12寸晶圓實現了MOS工藝平台升級,成本和產品性能極大優化,產品由40V逐步向中高壓MOS產品系列拓展,更好地支撐新能源汽車、AI服務器、人形機器人等產品向48V平台架構演進。新一代MOS產品已成功進入國內頭部新能源汽車客户供應鏈,將在2025年下半年(預計10月份)開始量產交付。
“安世之亂”之後,鼎泰匠芯必須瘋狂加速產能爬坡,但這比荷蘭安世除了“正在探索其他方案”並無具體方案和時間表的起點高多了。
現在安世芯片的設計主要還是在荷蘭總部進行。但現有車規芯片技術複雜度不高,製造與設計均相對簡單。控制車窗上下、LED車燈的開關亮度色彩,能有多複雜?安世中國完全有能力繞開荷蘭安世可能設置的IP障礙,設計、製造“功能等效”的替代產品。
產品認證是一個挑戰。恰好,中國組建了車規芯片認證測試設施。用户是否認可“中國認證”的安世芯片也在一念之間。如果安世中國願意提供足夠的質量和問責擔保,在芯片斷供的威脅面前,用户或許願意立刻大批轉向安世中國的替代芯片。
事實上,荷蘭安世也有新建產線和產能擴大後的產品認證問題,只是荷蘭安世的認證挑戰在下游,安世中國的認證挑戰在上游。中國市場佔安世的半壁江山,荷蘭安世已經面臨丟失最具活力的中國市場的境況,如果安世中國追殺到歐美市場,荷蘭安世就沒有生路了。
更關鍵的是,車規芯片正處在一場結構性轉型中。這場轉型的第一動力自然是AI與智能駕駛,“高度集成”則是第二動力。過去一輛車要靠數百顆小芯片通過車載網絡彼此連通,分別管控無數功能。未來的車規級芯片要把這些分散功能收攏到少量,甚至單一的大型SoC上,在成本、性能和可靠性上都是一次跳躍式升級。
這條路徑在手機行業早已成為常識,也必將成為汽車電子的新常態。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從晶圓到封測的一整套全新產線。正因為聞泰在這方面積極推進,才引起荷蘭政府與“荷蘭安世”的警覺,安世現有的產品結構與產能仍圍繞“分佈式小芯片”架構。如果設計與製造重心轉向中國,客觀上會邊緣化荷蘭安世的既有地位;説到底,荷蘭政府此舉更多是在保護一套正在落後的產能體系。
鼎泰匠芯-安世中國的新產能組合還可以面向車規級芯片48V化趨勢,順應提高電壓以便降低車載電機的體積和重量、適合快充快放的潮流。而且即使在內燃機汽車上,48V架構也已廣泛應用,以便於適配“輕混動”汽車,助力汽車在輔助啓停、加速助力與能量回收方面更高效。這一趨勢在歐洲電動化轉型放緩的當下,幾乎成了為內燃機汽車“續命”的關鍵標誌。

鼎泰匠芯
事實上,聞泰的產業升級佈局已到了“箭在弦上”的節點,經此一事,聞泰與安世中國可以把“國產化”與“產品轉型”兩步並作一步走。反觀荷蘭安世,要完成自身轉型,既有時間與技術的門檻,也有“資金從何而來”的現實掣肘。可以説,荷蘭安世並無“等、靠、要”的時間成本。與荷蘭政府“聯手”對聞泰突襲之後,荷蘭安世突然發現自己陷入進退失據的境地,實際上黔驢技窮。
於是我們看到路透社在11月6日發表了一篇這樣的報道,安世荷蘭總部在聲明中稱:公司在其他國家的工廠仍正常運轉;“安世中國不受荷蘭總部控制”的説法不實;同時提醒用户:公司無法保證10月13日之後在中國生產的芯片為正品並符合質量標準。
駁斥安世中國不受荷蘭總部控制為不實消息,好比一對打到大庭廣眾的冤夫怨婦中,掌管鍋碗瓢勺和房本的一方大喊“離婚、分家”,另一方説“不實消息,還是我在管家”。值得注意的是,荷蘭安世在質疑安世中國現在用德國和英國晶圓生產的芯片不保證是正品,可能暗示不提供相應的質量保證和售後服務。
這是下三濫的招數,也是沒用的招數。除了事實獨立之外,安世中國今天生產的芯片與昨天沒有不同:同樣的晶圓來源,同樣的產線工藝,同樣的產品設計和分銷渠道。荷蘭安世只是在挽尊,試圖在輿論上奪回主動權:“我才是真安世!”
荷蘭安世對新產品的質量與認證的質疑並非全無依據,但認不認這個道理不取決於荷蘭安世,而是取決於世界各地的用户。質保和售後服務不是問題,畢竟這方面安世中國就能提供。歐美汽車公司在感情和習慣上可能更願意讓荷蘭安世補上安世中國禁止出口後的缺口,但需要立刻馬上,而不是4-6個月甚至一年之後。畢竟,如果停工到那時工廠的墳頭草都枯了。
安世中國已經把分家後的小家安排好了,荷蘭安世還沒有,而且安世中國將成為荷蘭安世頭號,也是最危險的競爭者。
荷蘭政府可能會回到要求聞泰出售安世股份的老路,這次聞泰未必不同意,但出售的安世裏不可能包括安世中國。這牽涉到資產和債務分割等繁瑣事務,還將牽涉到客户關係、分銷渠道、競爭條款。時間是一個大問題,在荷蘭安世與安世中國反目成仇、荷蘭安世前途高度不明之後,誰來接盤是更大的問題。
安世品牌權是另一個問題。聞泰和荷蘭安世之間誰都不會輕易放手,用户其實都清楚兩邊底細,最後可能是協議下各自重建品牌,比如“中安”“荷世”什麼的,反正安世本來就是從飛利浦半導體到恩智浦到安世一路過來的,再換一次品牌不是大不了的事。然後兩邊楚河漢界,大戰三百回合。
現在安世中國恢復了芯片出口,但僅限“符合條件的用户”。軍用客户當然不在其列;至於民用客户,是否“符合條件”只有中國有權認定。安世中國若以“荷蘭安世停供晶圓”為由,採取節約庫存、選擇性供貨的策略,也完全正當。反過來,荷蘭安世想恢復供片不僅難以實現,即便恢復了,也既無法掌控安世中國的產品流向、緩解歐美車廠的燃眉之急,反而等於幫安世中國更平順地過渡到鼎泰匠芯等國產晶圓,等同自掘墳墓——這是個無解的兩難。

車規級芯片在製程上很多並不高端,尤其是功率芯片
荷蘭更深層的考量,是儘量把安世及其所代表的芯片能力留在歐洲。在工業4.0時代,歐洲已顯落後,安世是所剩不多的“陣地”之一。美國所謂“50%穿透性規則”只是暫緩而非取消;荷蘭看似邁出最艱難一步,最終卻又縮了回去。原因很簡單:聞泰與安世中國的前面只是在“慘勝”和“大勝”之間做選擇,而荷蘭安世就只能在“小敗”和“慘敗”之間做選擇了。若荷蘭安世繼續一意孤行,只會“有失無得”。
荷蘭政府不敢面對中荷關係全面惡化的後果。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相對於西方的綜合國力遠遠不及現在的時候,荷蘭就因為向台灣出售兩艘潛艇,而遭到中國嚴厲制裁,嚐到苦頭,被迫承諾停止對台軍售,其影響波及整個歐洲。
現在荷蘭侵吞中國資產,儘管中國除了禁止安世中國產品出口、譴責荷蘭政府“一意孤行”之外,還沒有施加任何政府層次的制裁,但荷蘭乃至歐洲已經感到脖子後一陣比一陣發冷。畢竟此事的影響涉及中國海外資產的保護,影響同樣不止於荷蘭。
重要的是:一説起海外資產保護,人們首先想到的常常是“派航母”。“安世之亂”顯示,中國保護海外資產的工具箱很大很強,在外交抗議和“派航母”之間有很多選擇,而且中國敢用、善用這些選擇。這是強大的標誌,只有弱者才會二極管。
中歐貿易和政治關係也在關鍵的當口。“安世之亂”不僅干擾中歐關係,也將間接決定歐美關係。
歐洲現在很矛盾。原來希望在美中爭鬥中,自己成為關鍵的平衡手,從中爭取最大利益。現在歐洲不僅在美國那邊成為可以隨意拋棄的棋子,還在中國這邊成為不惜殺雞儆猴的靶子。美國出台“50%穿透性規則”,強迫歐洲跟進,又在中美貿易休戰協議後擱置,把荷蘭晾在寒風之中,也使荷蘭乃至歐洲的前胸一陣比一陣發冷。
“安世之亂”不僅提醒歐洲:得罪中國的代價未必比得罪美國小;更提醒歐洲:與美國同步從中國榨取利益,可能反手就被美國賣了。從荷蘭角度來説,當然希望這事就這麼完結,我們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會這樣嗎?
如果荷蘭撤銷部長令,恢復張學政CEO位置,聞泰恢復包括資產、人事權、經營方向在內對安世半導體的全面控制,那麼一年後怎麼辦?在理論上,“50%穿透性規則”在一年後可以恢復,荷蘭會再次面臨實施部長令的壓力。但是這也可能意味着安世半導體在這一年內改天換地,讓一年後的部長令變得無關緊要。
荷蘭安世的高層在整個事件裏的作用很壞。他們出於個人私利,與荷蘭政府陰謀互動,侵吞聞泰的合法利益,形同政變。
政變告敗後,首惡如何處置,古今中外皆有先例。如今不興“砍頭”,但“撤免”理所當然;而且並非籤個高額補償協議的體面離場,而是因嚴重違背職業操守、行為不端而被依法撤免。眼下恐怕荷蘭安世高層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糾結是主動請辭,還是等着那天被宣佈免職。

中國安世
這批人的職業前景也勢必受損:市場普遍忌憚“政變高管”。對內,有忠誠度陰影;對外,有公司形象包袱;在人事層面,更被視作人品存疑。荷蘭政府或許有保護荷蘭安世高管的想法,這就要看聞泰和張學政的心情了。給他們3個月緩刑期、確保過渡,也不是不可能,大家都不做得太難看。重要的是安世半導體的未來。
在這場風波中,聞泰與安世中國被迫把鼎泰匠芯晶圓的量產加速度“拉到200%”,從原先追求成本優勢和更高技術天花板,被動轉為“先把供應鏈接上、確保活下去”,準備硬接硬扛。一旦荷蘭撤銷部長令、上游恢復供給,系統性壓力立刻大幅緩解,那麼整個產線的產能爬坡、產品認證都能更從容,過渡也更平順。鼎泰匠芯的重心也可以回到“面向未來”的發展上:加速的節奏會更穩、更紮實,但絕不會慢下來,畢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技術與經營重心向中國轉移的趨勢不但不會減弱,反而會進一步強化。這與“挖空歐洲”無關,完全是順着經濟與科技演進的潮流。“安世之亂”之後,很可能形成“中國+1”的格局:“+1”側重傳統產品,穩住存量市場與現金流;“中國”主攻新技術、新產品,搶佔更大的增量空間。畢竟未來不僅有車規級芯片市場,還有包括機器人、AI服務器、航空航天等更廣闊的未來市場。
如果説安史之亂把唐朝劃為前後兩段,那麼“安世之亂”可能把聞泰劃為前後兩段。安世半導體依然是聞泰的搖錢樹,但此安世半導體或許非彼安世半導體了。一年後,荷蘭面對可能重來的“50%穿透性規則”,面對已經面目全非的安世半導體,面對又上了一層樓的中國經濟和科技實力,再看看擱置了一年的部長令,怎麼辦呢?可能只能説一句“讓過去的過去吧”。
“安世之亂”可能也使美歐意識到:中國是真老虎,老虎發威很可怕。對中國搞下三濫,不僅要被剁手,還可能被中國掀桌子。而在重新放好的桌子後面,可能就沒有自己的位子了。
必須説,荷蘭尚未擱置部長令,可能還在試圖以某種形式挽尊。但荷蘭已經沒牌了,繼續一意孤行下去,就是自我邊緣化了。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