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朗雄:我們將推動建立“第六共和國”,我為法國設想的社會主義是……-讓-呂克·梅朗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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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6年成立以來,“不屈法國”黨(La France Insoumise)迅速崛起成為法國政治中代表性的左翼政黨,其目前在國民議會中的席位(71席)超過了傳統的社會黨與法國共產黨。該黨創始人與最知名的代表人物——讓-呂克·梅朗雄曾三度競選總統,並在2022年大選中得票率位列第三,僅次於馬克龍與“國民聯盟”候選人瑪麗娜·勒龐。儘管被外界貼上“極左”的標籤,但該黨自視為在走民主社會主義與“生態社會主義”路線。
10月初,剛剛辭職4天的法國總理勒科爾尼戲劇性地再獲總統馬克龍任命,“國民聯盟”、“不屈法國”黨隨後分別提出彈劾動議,但均未通過。但法國政壇的危機遠沒有就此結束。
在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治力量抬頭之際,“不屈法國”這樣逆勢崛起的左翼力量如何看待法國政治?其他的左翼力量是敵人還是朋友?他們有怎樣的施政綱領?美國左翼網絡雜誌CounterPunch整理發佈了菲律賓學者與前議員瓦爾登·貝洛(Walden Bello)今年夏天以來對“不屈法國”黨高層及梅朗雄本人的採訪。觀察者網翻譯全文,僅供讀者參考,不代表認同其觀點。小標題為原網站所加。
【翻譯/鯨生】
·馬克龍主義的危機
**瓦爾登·貝洛:**您如何評價法國當前的政治形勢?
“不屈法國”(LFI): 從戰略層面看,我們正處在“馬克龍主義”的末期。馬克龍陣營內部嚴重分裂,他們在絕望中選擇與極右翼勢力結盟。
首先要指出的是,當“國民聯盟”2024年在歐洲議會選舉中獲勝時,馬克龍一度打算與他們做交易,甚至計劃任命一位來自“國民聯盟”的總理——這確實是當時的計劃。
雖然這一計劃最終沒有實現,但即便如此,現實是:馬克龍主義已經吸收了大量極右翼的意識形態與口號。在現任政府中,馬克龍陣營事實上正與極右翼組成聯盟。傳統右翼政黨共和黨的立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靠近極右翼。該黨新任領袖布魯諾·勒泰約(Bruno Retailleau)如今出任內政部長,主管警察事務。他在一次會議上喊出“打倒頭巾!”——你知道,這正是極右翼的口號。而且,在阿爾及利亞殖民戰爭時期,法國殖民當局也曾以同樣的口號——“打倒頭巾”——攻擊穆斯林女性。考慮到當前的形勢,這是一種由來已久但極其危險的情緒。
伊斯蘭恐懼症如今正在成為法國右翼力量中共同的意識形態紐帶,也對我們的社會構成非常現實的威脅。
·民眾抗議與左翼的挑戰
**瓦爾登·貝洛:**當前法國左翼面臨的主要挑戰是什麼?
**梅朗雄:**資本家們正站到極右翼一邊。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社會上針對基於新自由主義的政府治理存在嚴重不滿,出現了激烈的大眾動員。就連那些親近建制派的法國評論家都承認,這個國家目前存在一種“革命前夜的氣氛”。我們稱之為“公民革命”。在我的《現在輪到人民》(Now the People)一書中,我試圖進行分析,包括導致這些運動出現的條件。而這種局面才是令馬克龍及法國建制派深感不安的原因。
在法國,曾經爆發過“黃背心運動”。一開始,傳統左翼力量並未支持他們,反而指責他們是“法西斯分子”。直到運動爆發十天後,左翼政黨、工會和反全球化運動等組織才發表聲明表示支持。從那時起,新的社會對立戰線已經成形——不再是“左”與“右”的對決,而是“寡頭”與“人民”的對立。

讓-呂克·梅朗雄,“不屈法國”黨創始人與領導人
正如你所知,法國2005年與2023年都爆發過大規模抗議。但兩次抗議的性質不同:2005年的抗議集中在大城市郊區,而2023年的抗議則蔓延至中小城市,參與者極為年輕。一些社會學家認為兩次抗議有着相同的成因,但我們認為,2023年的抗議具有全新的特徵。參加者多為年輕人,他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反對什麼——尤其是反對警方的“殺人特權”,反對那種允許警察隨意射殺年輕阿拉伯人的特權。
這場抗議沒有統一的組織發言人,但其立場非常明確——它是一次對警察法外處決特權的憤怒回應。2023年的法國社會撕裂更加尖鋭,部分原因在於社交媒體的放大效應。面對這場抗議,法國右翼羣體中出現了大量仇恨言論,有人甚至公開主張,警察殺死這些年輕的阿拉伯人或黑人是“正當的”。
·資本主義與種族主義
**瓦爾登·貝洛:**那麼,2023年的抗議是否也與經濟問題有關?
**“不屈法國”:**是的,我們當時也指出,那些事件確實源於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後果。
那些抗議是民眾對新自由主義對現實生活所造成衝擊的回應。其他政黨都稱之為“騷亂”,但我們沒有。我們對用詞極為慎重。因為在我們看來,那些遭受種族主義壓迫的人,同樣是資本主義的受害者。他們也是被資本主義徹底剝削的人。因此,與法國共產黨領導層以及社會黨中的部分人士不同,我們認為,反對種族主義的鬥爭與反對資本主義的鬥爭絕不能分開。
必須強調:種族主義不僅僅是一個“道德問題”,它與經濟結構密切相關。舉個例子,他們常説:“我們的財富就這麼多,如果要分給移民,法國人的利益就要受損。”這種説法的目的就是製造分裂——先從移民開始,然後再説窮困的白人也該被排除在外,如此層層遞進。
於是,馬克龍陣營正試圖將這種由極右翼鼓吹的社會分裂“常態化”,甚至認為這是“有益”的敍事。這一邏輯已經在馬約特島(Mayotte)上得到實踐——他們在那裏剝奪移民的權利。而在馬約特之後,他們會把這一套帶回法國本土。馬約特和其他的法國海外領地,成為了推行這種政策的實驗室。
類似的情形也出現在其他地方,比如馬賽周邊的郊區——瑪麗娜·勒龐的“國民聯盟”在那裏有一定影響力。他們正在製造大量的“例外狀態”。例如,“國民聯盟”最近提出了一項法案,要求任何被逮捕的外國人——只要過去曾被定罪與量刑——就必須被關押至少200天。這明顯違反了基本權利,因為你不能在一個人尚未被定罪或量刑的情況下將他投入監獄。在過去一年中,85%的新通過法律是由“國民聯盟”起草或支持的。
我們還要補充一點:我們正在努力塑造一種新的反種族主義。
我們過去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在社會黨執政時期,他們曾將反對種族主義“武器化”,用來打擊政治對手。結果,人們現在對反種族主義的議程充滿了懷疑,尤其當倡導者是那些擁有特定政治議程的白人男性時。

今年4月,勒龐與若爾丹·巴爾德拉在巴黎參加政治集會 視覺中國
我們正在同各種新形式的種族主義做抗爭,比如一種説法認為:非白人族羣正在滲透法國的社會與政府,並通過政府提供的“特殊待遇”攀升至高位。這十分荒謬,因為同樣的人過去還在批評穆斯林“拒絕融入法國”。而如今,一旦有非白人獲得高級政治職務,比如我們的同志娜德吉·阿博芒戈利(Nadège Abomangoli)——她現在是國民議會副議長——他們又説那是因為她享受了“優待”。
**瓦爾登·貝洛:**聽您的意思,您認為法國左翼的其他派別其實並不真正理解,也不太同情移民的處境?
**“不屈法國”:**是的。這對法國共產黨的領導層來説並不新鮮。四十年前,他們就已經在説“移民是個問題”。但我們與法共的分歧不僅僅在於他們用“騷亂”這樣的標籤形容大眾抗議,而在於對社會的看法存在根本不同。
我們之間的關鍵分歧是:誰才是“人民”的一部分?這一定義是會隨着時代變化而發展的。
法國共產黨如今已經式微,因為它仍停留在過時的“革命人民”觀上。法國的工人階級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如今在許多行業,阿拉伯裔和其他非白人族裔早已成為工人階級的主體。你去醫院看看,大部分醫生甚至都不是白人。
因此,反對種族主義至關重要。如果不這樣做,“人民”和“工人階級”就會徹底分裂。
·左翼的分裂
**瓦爾登·貝洛:**我們轉向一個相關的話題。您能談談法國左翼目前的狀況嗎?
**“不屈法國”:**可以這麼説——如果沒有“不屈法國”黨,法國不再會有一支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左翼力量。
當然,還有其他政黨,比如社會黨。但面對國家的種種危機,法國社會黨並沒有真正採取行動。他們在反對種族主義方面做的遠遠不夠。更具體地説,社會黨內部嚴重分裂——沒有優先事項、沒有施政綱領。他們唯一關心的問題就是如何贏得議會議席,以及要不要與我們(“不屈法國”)結盟。

法國社會黨10月14日表示,鑑於總理勒科爾尼承諾暫停推進養老金改革,將不會支持罷免勒科爾尼的動議
這確實是一個困難的局面。但即便因此被指責“製造分裂”,我們也必須繼續前行。
從戰略層面看,我們面對的是已經高度分裂的馬克龍主義(因為它已經走到盡頭),以及正在崛起的極右翼勢力。當然,同許多國家一樣,法國的媒體掌握在億萬富豪手中,他們極力希望看到極右翼力量上台。
**瓦爾登·貝洛:**那社會黨方面的態度呢?他們不願與“不屈法國”結盟嗎?
**“不屈法國”:**社會黨內部分裂成了兩派。一派在任何條件下都拒絕與我們結盟;另一派雖然也不情願,但在某些特定情況下會接受結盟。問題在於,他們正企圖在下一屆大選中爭取那些曾支持馬克龍的選民, 他們認為若此時與我們結盟,便會失去這部分選民,所以目前不願合作。
但他們從不反思一個更根本的問題——那些選民會在第二輪投票中繼續支持他們嗎?
這些社會黨人的戰略,典型地反映了那種害怕極右翼上台的小資產階級心態——他們想要把人民重新置於中產階級的領導之下。
對我們來説,社會黨迎合馬克龍主義者選民的做法完全是一廂情願。因為馬克龍的支持者基本上是保守派——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投票給社會黨或社會民主黨人。儘管媒體常常把社會黨和馬克龍陣營混為一談,但實際上,社會黨正在竭盡全力與我們劃清界線。
比如在加沙問題上,他們至今不願使用“種族滅絕”一詞;然後又指責我們“支持哈馬斯、支持恐怖主義”。這簡直是給極右翼送上的“神助攻”。
事實上,右翼的共和黨甚至已經要求議會對我們進行調查,指控我們與恐怖組織有聯繫。我們正遭遇系統性的妖魔化。他們給我們貼上所謂“伊斯蘭馬克思主義者”的標籤,用來恐嚇公眾、分化社會、掩蓋正面臨的新自由主義危機。
但目前為止,真正在民意中喪失信譽的,恰是他們自己。他們的投機主義讓普通民眾感到厭惡。
·分裂的中間派與右翼
**瓦爾登·貝洛:**2027年法國將舉行總統選舉,2029年將舉行議會選舉。您認為左翼有可能團結起來,有效地參加這些選舉嗎?
**“不屈法國”:**在另一種情況下,形勢應該是有利於左翼的。如今,馬克龍主義者內部極度分裂。若比較2017年與2023年為馬克龍投票的人,就能發現巨大差異。2017年,他的選民主要是年長的中間派;而到了2023年,則是一些更年輕的人給他投票,與其説是中間派,不如説是一羣希望保守主義變得現代化的人。現在,法國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同時團結這兩部分人。馬克龍依法不能再度參選,而事實也證明,馬克龍主義只是一次性的政治現象。如今,大多數馬克龍主義者都傾向與極右翼結盟,就像我們之前提到的那樣。
至於右翼和極右翼,他們同樣四分五裂。傳統保守黨共和黨的領袖是勒泰約;而“國民聯盟”則是勒龐領導的政黨。由於她與黨內其他領導人被指控貪污,如今已經被禁止參加競選公職。她的門徒若爾丹·巴爾德拉(Jordan Bardella)將代為參選。但巴爾德拉缺乏説服力——他文化水平不高,年紀太輕、懶散且缺乏經驗,與長期擔任公職、過去四十年來一貫高談保守主義的勒泰約相比,差距明顯。如果要在二人之間做出選擇,大資本階層更可能支持勒泰約。

前法國內政部長、法國共和黨主席布魯諾·勒塔約
正如我們之前所説,在另一種情勢下,左翼本可以佔據有利地位。我們願意與社會黨合作,但社會黨卻在爭取馬克龍派的支持——正如我們前面所説,這是一廂情願,因為馬克龍派寧願與極右翼站在一起。綠黨、社會黨和法國共產黨正討論建立某種選舉聯盟,但他們唯一的共識就是“不要與‘不屈法國’合作”。由於他們各自只關心能否多分得幾個議會席位——必然要從別的左翼政黨手中搶過來——所以這類談判註定走不遠。
·集體主義:“不屈法國”的綱領與願景
**瓦爾登·貝洛:**如果您——梅朗雄同志——在2027年參選法國總統,您的競選綱領將有哪些核心要點?
**梅朗雄:**是的,“不屈法國”將推出自己的候選人,捍衞我們的綱領《共同的未來》(L’Avenir en commun)。這份綱領來自社會本身——由各類協會、工會、社羣組織與科學家共同努力完成。它包含831項具體措施,旨在建設一個全新的法國,徹底擺脱資本主義秩序。這些措施會在手冊上持續更新,並有詳細的成本評估與細節介紹。我們的出發點是社會的真實需求,從中孕育出一個新的人民階層。
為了擺脱新自由主義的摧殘、走出生產主義的陷阱,我們將確立“綠色統治”——即不從自然中索取超過其自我再生能力的資源。我們主張保護公共資源,並提出“物種權利”的概念:包括沉默的權利、健康飲食的權利、呼吸潔淨空氣和飲用無毒水的權利。這些措施是我們綱領的核心,旨在深刻改造社會,使人類與自然重新建立和諧。它們也將指導具體的經濟運行,用生態規劃取代市場邏輯,從而推動住房、能源、農業與工業領域重大項目的實施,並創造成千上萬個就業崗位。
《共同的未來》綱領同樣意味着與法國政府現有規劃以及“總統君主制”的決裂。我們將推動建立“第六共和國”,以實現真正的人民干預體制,例如允許對任何民選官員發起“罷免公投”或“公民發起公投倡議”的措施。近年來,第五共和國體制下的威權傾向不斷暴露——例如在提高退休年齡至64歲的問題上,法國政府繞過國民議會表決,公然無視法國曆史上規模最大的民眾抗議。我們將把法定退休年齡恢復至60歲,讓每個法國人重新掌握自己的時間與自由。
瓦爾登·貝洛: 梅朗雄同志,您能否更具體地闡述一下您為法國設想的“社會主義”是什麼樣的?
**梅朗雄:**我更願稱之為一種集體主義。它不僅要解決社會問題,更要回應關乎“人類整體利益”與“萬物生命權”的問題,為此需要一種系統性的集體努力。
我們正目睹一個新世界的出現——一個由網絡聯結與組織的、城市化的人民階層的世界。這種“新法國”事實上已經存在,它的人民因與寡頭利益的衝突而被定義。寡頭們早已攫取了維繫日常生活的公共網絡。我們認為,這個舊世界正在終結,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集體主義,或者“強者法則”(the law of the strongest)。
以氣候變化問題為例——它已經不可避免且不可逆轉。那麼我們如何重建,如何提出一份集體主義的應對方案?選擇個人主義、任由“強者法則”支配將意味着成千上萬人遭受化學品的永久性毒害,只為維持金錢循環;意味着不做任何預防規劃,讓森林大火肆意焚燒一切,因為消防飛機的預算已經被削減。
當法國再也不相信“集體進步”的邏輯時,“強者法則”就會凸顯出來:當每兩個法國人中就有一人超重或肥胖時,當嬰兒死亡率連續十年上升時,當每四位法國母親中就有一位獨自撫養孩子,當自馬克龍上台以來,法國億萬富翁的財富已經翻了一番時。
集體主義不是烏托邦,而是必然的選擇。理解當下意味着承載着現實前行,去掌握影響局勢的主動權。資本主義體系走向死衚衕也許正是一個好消息——它讓我們有機會迫使這一體系癱瘓、將其推向崩潰極限。最終,我們每個人都要為這場大轉折的走向承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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