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美國核武器進駐日本意味着什麼,高市可要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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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日本首相高市早苗在日本國會發言時暗示,日本政府可能調整長期堅持的“無核三原則”,即不持有、不製造、不引進核武器。高市在回答在野黨議員質詢時説:“我現在無法作出明確表態,也不能斷言文件會以何種方式表述(無核三原則)。”但她補充稱,目前日本政府仍將“無核三原則”作為政策指導方針。

高市過往的言論及其對“無核三原則”的模糊態度,使得外界猜測她可能意圖修改第三項,即“不引進核武器”,這裏的“引進”是指外國核武器在日本部署,而不是引進製造。高市2024年在書中寫道,這個原則“不夠現實”,因為“美國可能需要在日本部署核武器,以遏制對手”。
據日本共同社報道,日本防相小泉進次郎於11月6日在TBS節目中,提到引進(這裏指日本自行設計製造)核動力潛艇的必要性,“日本所處的安全環境已經嚴峻到必須認真討論,(自衞隊潛艇)是像過去一樣用柴油還是用核動力的程度。”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林劍11月14日在例行記者發佈會上表示,中國對日本近期的軍事安全動向表示嚴重關切。日本政策發生重大的負面轉向,是在向國際社會釋放出危險信號。

日本防衞相小泉進次郎11月6日在TBS節目中提及引進核動力潛艇的必要性共同社
戰後日本一直默認“無核三原則”,由日本前首相佐藤榮作於1967年12月在國會演説中首次正式提出,並在1968年1月的施政演説中進一步補充,成為核政策“四支柱”,即核棄絕、核裁軍、對美核威懾的依賴、核能的和平利用。1971年11月,日本眾議院批准“無核三原則”,從此成為日本政府關於核武器的基本政策。佐藤榮作因倡導“無核三原則”而獲得1974年諾貝爾和平獎。
但日本提出“無核三原則”與其説是出於日本公眾的反核情結,不如説是日本政府試圖套牢美國的核保護傘。
2008年12月22日,日本各大媒體紛紛報道稱,根據外務省新近解密的外交文檔證實,1965年1月13日佐藤榮作在與時任美國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的會談中,請求美國在日中兩國爆發戰爭的情況下,對中國發動先發制人的核攻擊。佐藤在談話中還表達了在核武器引進問題上的默認態度,與後來公開立場中的“無核三原則”相牴觸。

佐藤與麥克納馬拉的這場會談,是在中國第一次核試驗成功後不久。麥克納馬拉提問:“未來兩三年內,事態如何發展值得關注。日本今後有無核研發打算?”佐藤答道:“日本無論如何反對擁有和使用核武器”,重申了置身於美核保護傘之下的願望立場。同時他又強調,“至於核武器引進的問題,在安保條約中有所規定,所以關於陸上引進的問題,還望在發言時慎重。……如果(與中國)發生戰爭的話,另當別論。我們期待美國能在第一時間以核武器進行報復。屆時,雖然構築陸上核設施不是簡單的事情,但如果海上的話,可即刻啓動。”對此,麥克納馬拉回答道:“技術上無任何問題。”
1998年,美國解密文檔在證實這次談話的同時,還披露佐藤曾有言:“如果中國擁有核武器的話,日本也應當考慮擁有”,2008年公開的日方解密文檔中並無同一表述。不過,佐藤對麥克納馬拉説:“當然,從技術上説,我們是可以製造核彈的。……我們正在生產用於宇宙開發的推進裝置,如有必要的話,也可轉為軍用。”也就是説,佐藤向美方表明:日本擁有製造核武器的能力,卻不打算將其物化,而是期待美國的核保護。
多年來,即使在官方層面,日本對“無核三原則”也是保持曖昧,尤其在美國航母進入日本軍港的問題上。如果説核動力是否算“核引入”還存在爭議,那麼美國航母上攜帶核武器的話,就是無可爭議的“核引入”了。
美國的核力量分戰略和戰術層面。在戰略層面,洲際導彈、戰略轟炸機和彈道導彈核潛艇組成的核三位一體眾所周知;但在戰術層面,也曾經有核三位一體。中導和陸基巡航導彈在冷戰末年撤裝後,陸軍的戰術核力量曾經缺席,但在中導和陸基巡航導彈重新入列後,陸軍的戰術核力量也回來了。
空軍一直保留戰轟投放核炸彈的選擇。海軍為了避免“戰斧”巡航導彈在使用中誤觸發核升級,撤裝了“核戰斧”,“戰斧”全部常規化,海基戰術核力量集中在投放核炸彈的艦載機,航母就成為海基戰術核力量的存放設施。
但美國的政策是永不承認或者否認具體航母在出航中是否攜帶核武器。這在軍事上是合理的,就像具體空軍基地在特定時候是否存放核武器和存放多少,屬於作戰部署上的機密。
但這與拒絕“核引入”的政策相沖突。新西蘭有類似的“無核三原則”,因為美國拒絕確認具體航母是否攜帶核武器,拒絕美國航母進港。日本則長期打擦邊球。“小鷹”號長期以橫須賀為母港,常規動力確實是一個因素;但日本始終對美國航母(不管是否核動力)可能帶有核武器的問題視而不見。
現在日本可能在兩方面突破“無核三原則”和“四支柱”:
1、引入美國核武器,突破了“無核三原則”的“不引入”原則;
2、研發核動力潛艇,突破了“四支柱”中核能只用於和平目的的原則。
西太平洋的軍事力量對比今非昔比。1996年台海導彈危機期間,美國海軍兩艘航母就敢“闖台海”,但現在早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軍事力量對比的天平壓不住了,戰術核力量重新成為平衡天平的砝碼。不光是海上,陸地同樣重要。
美國陸軍重新重視中導。“海馬斯”發射的ATACM只有300公里射程,新研製的PrSM射程提高到500公里,未來有望提高到1000公里。但這對於浩瀚的西太平洋來説,甚至低於有用性的邊緣。
海基的Mk41垂髮上陸成為“堤豐”,但SM6防空導彈改裝的彈道導彈不給力,“戰斧”巡航導彈已經過氣了,只有加緊研製新一代導彈,包括傳説已久但不見蹤影的高超音速導彈。

2025年9月15日,美國首次公開展示在日本部署的“堤豐”(Typhon)中程導彈系統。路透社
問題是美國中導要能達到中國目標,必須部署在周邊國家。菲律賓和日本成為首選中導陣地,“堤豐”也確實在巖國的陸戰隊航空站部署過。這些導彈都是針對中國的,也都具備攜帶核彈頭的能力。或者説,要改為核彈頭,技術上很簡單。
中國中導是核常兼備的,美國中導要核常兼備自然沒什麼不可以,儘管現在還沒有實際攜帶核彈頭的報道。在日本部署可能攜帶核彈頭的美國中導,這與航母在日本進港具有的臨時和過渡性質不一樣,在政策上跨過了“核引入”的門檻。這是嚴重的升級。
中國的核政策是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對非核國家和地區使用核武器。美國核武器進駐日本後,日本就不算非核國家和地區了。
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原則依然在,但這是美國的核武器,如果美國首先在其他戰場上使用核武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中國未必會因為美國核武器的發射地點在日本境內而機械應用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原則,對日本目標的核反擊完全在考慮範圍之內,包括具有核能力的境內目標和其他具有戰略意義的目標。
換句話説,美國核武器進駐日本,給日本帶來的不僅有核威懾,還有核連帶。日本可要想好了。
日本研發核動力潛艇的目的不光是對付中國,也有得知韓國和澳大利亞將獲得核動力潛艇時不甘落後的因素。但對中國來説都是一樣的:日本有意研發核動力潛艇。
核動力潛艇不等於核武器,但核動力潛艇是“涉核的武器”。
“涉核”不等於武器,核電站、工業和醫療放射性設備都是非武器的涉核設施。但核動力潛艇是軍用的攻擊性武器,性質完全不一樣。
核動力潛艇是核國家的“特權”。除了五常,印度也有自行研製的核動力潛艇。現在核動力潛艇的俱樂部正在擴大到韓國和澳大利亞,但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技術路線。
澳大利亞既沒有潛艇技術,也沒有核技術,因為和美英沾親帶故,又地處南太平洋的重要戰略位置,被拉進AUKUS,可從美英分享核動力潛艇技術。AUKUS從二手“弗吉尼亞”級開始,最後的重點是轉向SSN-AUKUS。這將是英國主導、採用美國火控和武器技術、融合澳大利亞的要求和技術基礎的全新設計,代表美國之外的西方最高水平。如果達不到“弗吉尼亞”級Block V的一萬噸級,至少也要達到8000噸級以上,是“滿血規格”的核動力潛艇。
但這對澳大利亞來説,也是不可承受之重。一方面核潛艇的天價擠佔澳大利亞有限的軍費,而有用性實際上存疑;另一方面對澳大利亞脆弱的軍工基礎是不可承受的拔苗助長。上世紀80-90年代引進“柯林斯”級潛艇和“安札克”級護衞艦時就有建立先進艦船工業的打算,30年後還是隻有重複引進,SSN-AUKUS後也很可能雁過不留聲。
韓國則是完全不同的技術路線。韓國的潛艇技術從引進德國209和214級開始,研製了自主的4000噸級“島山安昌浩”級,並有信心依託自主能力,擴大到核動力潛艇所需要的5000噸級。韓國還自主研發了“小型模塊化反應堆”(SMR)技術,有信心應用到核動力潛艇上。需要美國的是,濃縮鈾作為核燃料。

2023年7月,美國核動力潛艇“安納波利斯”號抵達韓國濟州島海軍基地。路透社
法國是世界上唯一設計和建造5000噸級核動力潛艇的國家,但法國核動力攻擊潛艇的主要作用是顯示存在,而不是戰鬥力,所以也夠用了。韓國或許是同樣的考慮。
SMR的特點在於“小而安全”,最小體積裏達到最大出力並非強項,所以韓國核動力潛艇可能一開始就不是瞄準最大戰鬥力去的,而是用於對朝鮮彈道導彈潛艇保持全時跟蹤的,或許這點性能就夠用了。
日本要是研製核動力潛艇,技術路線尚且不明。日本具有先進的常規潛艇技術,而且早就採用核動力潛艇常用的水滴形設計。由於強調大洋作戰能力,日本潛艇早就採用大噸位設計,最新的“大鯨”級超過4000噸。日本也有核電基礎,研製艇用反應堆並非從零開始。
關鍵問題在於幹什麼用?
核動力潛艇的有用性在於進攻性。AUKUS核潛艇數量不足,對於防禦澳大利亞海岸線用處不大,有用性體現在補充美國在西太平洋的核動力潛艇力量,進逼威脅中國的海岸線。日本也有同樣的問題。
日本海自潛艇不少,但相對於西方標準,使用壽命較短。“親潮”級才使用20多年,已經開始退役了。現役主力是12艘“蒼龍”級和最終8艘“大鯨”級(已有5艘下水)。如果要對付中國海軍,這些潛艇不夠,全部換成核動力則是不可承受之重,也將在經費上擠佔日本軍備的一般性升級換代和日常運作,核潛艇是吞金獸。空自的壓力其實比海自還要大,換裝F-35不管用,與英國合作的下一代戰鬥機還是畫餅,但最終落地時絕對燒錢。

日本海上自衞隊的“大鯨”號潛艇(左)和“親潮型”潛艇(右)。2022年4月,於神奈川縣橫須賀市的美國海軍橫須賀基地。Nippon.com
核動力潛艇是海軍力量構成裏的單幹户,但要發揮作用,實際上需要體系支援。核動力潛艇具有無限潛航能力,但艇載聲吶只有有限的探測距離和分辨力,完全獨立行動的核動力潛艇好比高度近視眼還不戴眼鏡的足球健將,沒人提示連球在哪裏都不知道,腳下能控球純屬巧合。
潛艇的指揮控制也與眾不同。極長波用於“喚醒”水下的核動力潛艇,極簡的報文只足以傳遞最概略的作戰指令;上浮到通氣管高度後,衞星通信可以用猝發方式傳遞更加詳細的命令。
這樣的支援體系只有大國才能擁有。澳大利亞作為美國體系的延伸,自然掛在美國體系之下。韓國主要針對朝鮮近海作戰,問題也不大。日本的情況就比較微妙。一方面,海自從誕生起,便天然強調和美國海軍聯合作戰;另一方面,日本需要核動力潛艇本身就是從美國從第一島鏈抽身開始的。
抽身後的美國還能提供多認真的指揮和支援,日本對置身事外的美國的指揮和支援有多信任,是很費思量的。
最重要的是,作為“涉核的武器”,日本的核動力潛艇只要發射武器,哪怕是常規的魚雷,也可能被詮釋為“首先使用涉核武器”,而構成至少涉核的反擊條件,如所有與核動力潛艇相關的設施,所有具有核能力的作戰力量,等等。
直接構成核反擊條件都是可能的。説到底,“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定義權和解釋權在中國,不在任何其他國家。
既然日本能“重新解釋”核政策,中國也能。
中國的軍事現代化正在進入快車道,可見度高的是常規軍力部分,核軍力部分並不高調宣示。西方媒體在大肆炒作“風電場”什麼的,但西方政府出於某種原因並不高調責難,西方民眾也樂於視而不見。
中國長期奉行“最低核威懾”原則。這是一種“核毒蝦”策略,以“足夠傷害”相威懾,在歷史上起到極大提高超級大國對中國發動核打擊門檻的作用。
但中國崛起了,“皮皮蝦”成長為巨龍。在中美對抗上升為中國的主要安全考慮之後,只有確保互相摧毀才是足夠的威懾,中美核均勢成為剛需,“核毒蝦”已經不夠了。
這也意味着中國與美國達到核均勢的時候,日本是否放棄“無核三原則”,對中國而言無關緊要,但對日本則是存亡之別。
當今世界正在百年未遇之大變局中,最大的變數是中國崛起,這對日本是乾坤倒轉的。自從明治維新、脱亞入歐以來,日本成為歐美之外率先完成現代化的國家,也在戰後亞太長期作為“頭雁”。
但中國的迅速崛起突然使得日本找不着北了。其實歐美在大變局中也是,但日本和歐美不一樣。美國有收縮和孤立的選項,歐洲有選邊和隨風倒的選項,日本只有成為二流國家的選項。脱亞入歐(後來為脱亞入美)意味着“歐美之下,萬國之上”,這已經成為根深蒂固的日本民族認知,二戰戰敗在某種程度上是強化而不是打破了這種認知。
日本對唯英國馬首是瞻沒有心理障礙,轉向唯德國馬首是瞻也沒問題,再轉向唯美國馬首是瞻,在本質上依然是跪拜神壇上左面還是右面神像的問題;但“淪落為亞太二流國家”不只是經濟和科技的問題,而是顛覆民族認知的。
在日本的民族心理中,崛起路上有艱辛也有拼搏,踩在鄰國血泊中的擴張和殖民則是歷史,是“正常國家”都做的事。日本的戰敗是因為在挑戰“世界之最”時,沒有認清美國的強大,中國人民的抗戰勝利只是“搭便車”。在日本敍事中,二戰不是二戰,只有“支那事變”和“太平洋戰爭”,前者一路凱歌,後者才是從失敗走向更大的失敗,直至最終戰敗。
清算曆史意味着否定自己,這是難以接受的。如果美國從第一島鏈抽身,日本就只有自己重新偉大。《和平憲法》是日本戰敗的苦果,只有(哪怕只是部分)否定《和平憲法》,重回“正常國家”,日本才能重回偉大。在此過程中,台灣具有特別意義,這是日本擴張時代的巔峯,也是地緣政治和海上貿易的關鍵。“保住台灣”和“迴歸正常”對日本重回偉大很關鍵之處,這正是安倍、高市試圖推動的,但也是徒勞的。
中國崛起不可阻擋,終結屈辱史是崛起的基礎,台灣迴歸是終結百年屈辱的最後一章,任何人、任何勢力都不能阻擋。美國不能阻擋,日本更不能。正如有人所説:任何人把骯髒的腦袋亂伸到不該伸的地方,就該砍掉。
中國是負責任的大國,中國走的是和平崛起的道路。日本如果願意在和平與發展的道路上做中國的同路人,中國很歡迎;日本如果以背棄“無核三原則”來做和平與發展道路的擋路人,中國也很樂意碾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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