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奧·王、查理·沃澤爾:美國正在成為一個“英偉達之國”
guancha
【文/馬特奧·王、查理·沃澤爾】
人工智能(AI)的蓬勃發展在近地軌道上清晰可見。衞星圖像顯示,印第安納州新卡萊爾的綠色農田,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變成了無法忽視的工業園區。那裏已有7個矩形數據中心,另有23個即將動工。
每棟建築裏,無數如冰箱大小的芯片機櫃在轟鳴,以人類無法想象的尺度進行運算。這些設施屬於亞馬遜,正由AI巨頭Anthropic租用,以訓練其模型。據估計,這個尚未完工的園區已需500兆瓦以上的電力——這比數十萬美國家庭的用電量還多。當新卡萊爾的全部設施建成後,其電力需求將是兩個亞特蘭大市的兩倍還多。
湧入人工智能的能源與金錢是驚人的。預計到本年底,全球在該技術上的花費將達3750億美元,2026年將達5000億。自ChatGPT問世以來,標普500指數漲幅的75%由AI相關股票貢獻;其價值在某種程度上提振了每一家上市公司。作為AI熱潮的核心芯片製造商,英偉達昨日成為史上首家市值破5萬億美元的公司。
換種方式思考這場變革:把福特汽車的市值乘以94,也無法達到英偉達的體量。可是在20年前,福特的價值曾是英偉達的三倍。正如沙特是“石油之國”,美國正迅速成為一個“AI之國”——或者更確切地説,一個“英偉達之國”。這個數字持續上漲,短期內對市場有益。但每一份亮眼的財報,都讓英偉達進一步成為全球經濟中一個極其危險的關鍵承重部件。

英偉達股價於今年10月底創造歷史,成為首家市值達到5萬億美元的公司,但隨後大跌
美國眼下似乎處於一種“善意的挾持”中。AI相關支出對國家GDP增長的貢獻已超過了所有消費支出的總和;另一項計算顯示,2025年上半年GDP增長的92%來自AI支出。自2022年底ChatGPT發佈以來,科技業在標普500指數中的價值佔比從22%膨脹到近三分之一。就在昨天,Meta、微軟和Alphabet都報告了強勁的季度收入增長,路透社稱OpenAI計劃最早明年IPO,估值高達1萬億美元——這會是史上最大的IPO之一。(OpenAI發言人對路透社表示:“IPO不是我們的重點,所以不可能設了日期”;OpenAI與《大西洋月刊》有合作關係。)
許多人相信這種增長只會持續下去。“我們將需要體育場那麼多的電工、重型設備操作員、鋼鐵工人、暖通空調技術員,”人工智能行業分析師德瓦克什·帕特爾與羅密歐·迪恩最近寫道。大規模的數據中心建設可能已經在重塑美國的能源系統。OpenAI已宣佈打算建造至少30吉瓦的數據中心——這比整個新英格蘭地區在最熱的日子裏所需的電力還要多——其首席執行官薩姆·奧特曼(Sam Altman)表示,他最終希望每週都能建成1吉瓦的人工智能基礎設施。其他主要科技公司也有類似的雄心。
聽AI圈的人説得多了,你會感到一場基建狂潮似乎即將來臨。然而,經濟的某些方面卻很奇怪。儘管自2022年以來科技股猛漲,這些公司在標普500淨利潤中的份額幾乎未動。股市大漲,就業機會反而在減少,22個州正陷入或接近衰退,並且儘管數據中心撐起了建築業,美國製造業正處於下行通道。
很明顯,AI既在壓制也在掩蓋美國經濟步履蹣跚的其他信號。這令人擔憂。但更糟的是:如果AI對美國商業的承諾被證實只是一場泡影呢?那會怎樣?
數據中心開支與經濟其他部分之間的巨大鴻溝,已讓“泡沫”的竊竊私語變成了響亮的合唱。越來越多的金融和行業分析師指出,對AI的歷史性投資與該技術相對微薄的收入嚴重脱節。例如,據The Information報道,OpenAI去年可能賺了40億美元,但卻虧了50億(這讓1萬億美元的IPO估值更顯荒謬)。從7月到9月,微軟在OpenAI上的投資導致了超過30億美元的損失。同期,Meta報告其AI投資導致成本激增,嚇跑了投資者,股價應聲下跌9%。
一切都在劇烈變化。聊天機器人和AI芯片的效率幾乎日新月異,但部署生成式AI工具的商業案例依然脆弱。麥肯錫最近的一份報告發現,近80%使用AI的公司發現這對他們的盈虧底線沒有實質性影響。同時,沒人能説清硅谷在未來幾年到底還需要多少數據中心。有研究者認為,現有的電力和算力或許已足夠AI未來幾年的需求。
經濟上的噩夢情景是:對AI的空前支出無法在短期內(或永遠)帶來利潤,而數據中心正是這種恐懼的核心。這種崩潰在歷史上曾降臨於運河、鐵路和互聯網泡沫時期的光纖電纜——所有這些都曾引發炒作、投資和投機狂熱,並最終導致市場崩盤。當然,這些建設最終都重塑了世界;生成式AI,無論有無泡沫,可能也是如此。
這就是為什麼OpenAI、谷歌、微軟、亞馬遜和Meta願意儘可能快地燒掉儘可能多的錢,以換取最微弱的優勢。即便泡沫破了,也會有贏家——每家公司都想成為第一個造出超級智能的。目前,許多科技巨頭還能靠其他業務的現金來支撐:Alphabet和微軟上一財年利潤均超1000億美元,Meta和亞馬遜均超500億。但在不久的將來,數據中心的支出很可能會超過這些龐大的現金流,降低巨頭們的流動性並引發投資者焦慮。因此,隨着AI軍備競賽升級,它們開始尋求外部資金——也就是負債。

黃仁勳10月初在公開活動中表示,美國對華技術封鎖不僅“傷害中國”,“往往也會傷害美國,甚至更糟”。
泡沫的動態在此變得複雜。科技公司不想正式揹負債務——即直接向投資者借錢——因為債務在財報上很難看,且可能拉低股東回報。投資者兼財務顧問保羅·凱德羅斯基告訴我們,為了繞開這一點,一些公司正與私募巨頭合作,玩一些複雜的“金融財技”。這些私募公司出資或籌錢建造數據中心,科技公司通過租金償還。比如,Meta的數據中心租約可以被重新包裝成金融工具——實質上是債券——供人買賣。Meta最近剛與Blue Owl資本這麼做了,後者通過發行以Meta租金為抵押的債券,為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個Meta大型數據中心籌集了資金。多個數據中心租約還能被組合成證券,並按風險分“層”。僅到2028年,數據中心就將為私募公司提供一個8000億美元的市場。(Meta稱其與Blue Owl的安排是“旨在支持Meta數據中心項目所需速度和靈活性的創新夥伴關係”。)
這樣,數據中心融資與其説是AI交易,不如説是房地產交易。如果這聽起來很複雜,那它本就該如此:這種複雜性、投資結構和重新包裝,讓外界很難看清真相。如果這聽起來很耳熟,那是因為不到二十年前,“大衰退”就是由銀行將高風險抵押貸款包裝成不同層級的證券、並謊稱其為優質資產而引發的。到2008年,這個“紙牌屋”(House of cards)倒塌了。
數據中心建設與次貸不同,但投資中的風險依然巨大。數據中心折舊極快,不像運河、鐵路或光纖電纜那樣耐用。當英偉達及其競爭對手發佈下一代尖端硬件時,這些建築裏的大部分芯片在幾年內就會過時。與此同時,擴大聊天機器人的回報正在遞減。每個新模型的改進越來越小,讓硅谷能靠花錢砸出超級智能的想法日益顯得站不住腳。
關注此事的人正變得焦慮。從1到10來打分,對AI泡沫的擔憂程度大概是:人們在發《大空頭》裏克里斯蒂安·貝爾難以置信地盯着屏幕的表情包。如果AI公司未能兑現承諾導致科技股下跌,那些投資這些公司的高槓杆對沖基金可能被迫“恐慌性拋售”(fire sales)。這會造成惡性循環,使金融損害擴散到養老基金、共同基金、保險公司和普通投資者。隨着資本出逃,非科技股也將暴跌:這對那些以為投資房地產就能高枕無憂的人來説是壞消息。如果損害大到足以擊垮那些投資數據中心的私募股權公司(它們管理着數萬億美元資產,構成了一個全球影子銀行系統)——那可能引發另一場大崩盤。
目前,資金仍在湧入AI行業。但這些投資有些“循環”。舉個例子:OpenAI同意付3000億美元給甲骨文獲取新算力,甲骨文付幾百億美元給英偉達買芯片裝在OpenAI的數據中心,而英偉達又同意(在OpenAI部署其芯片時)向OpenAI投資高達1000億美元。有人試圖將這種循環投資關係畫成圖表,結果畫出了一系列拜占庭式的圖,一位軟件工程師在X上稱之為“末日技術資本超體”。共識似乎是,這雖然合法,但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也許一切都會順利。三年前,生成式AI行業的收入幾乎為零;如今,它每年產生數百億美元,這個增速最終可能趕上所有支出。數億人正在使用生成式AI工具,很難想象這會一夜消失。或許OpenAI或Anthropic真的能實現超級智能,用彭博社專欄作家馬特 · 萊文的話説,它們就能“創造上帝,然後管它要錢”。
數據中心需要時間批准和建造;電廠和輸電線路更是如此。勞動力有限,供應鏈會出問題,投資有起有落——這意味着,即便利·奧特曼和他的對手們想以驚人規模建造數據中心,這些建設和能源的限制反而可能阻止這場熱潮變得過度瘋狂。

哈佛大學經濟學家傑森·弗曼的一項研究發現,2025年上半年美國GDP增長几乎完全由數據中心和信息處理技術推動,在這些技術以外的其他領域,美國的增長率僅為0.1%。
無論如何,到2025年底,數據中心已成為一種奇特的文化象徵。它們龐大的規模是硅谷公司經濟主導地位和無限野心的物理體現。它們引發的經濟不安,既源於2008年的記憶,也源於科技業自己的“黑歷史”,特別是2022年的加密貨幣崩潰,那也是由一個循環支付騙侷促成的。(FTX,一家加密交易所,和Alameda Research,一家對沖基金,均由SBF創立,被發現互相輸血:Alameda購買FTX的代幣,FTX則從客户賬户中借錢給Alameda。)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數據中心熱潮的外部性,無論是環境還是經濟上的,都與一種恐懼息息相關:即當這些科技公司失敗時固然可怕,但當它們成功時,會發生什麼。
繁榮與蕭條就像一體兩面:試想,如果AI公司鉅額投資成功了,很可能意味着它們創造出了一種能力超強、具有革命性的技術,它將在人類來不及反應(甚至可能永遠無法反應)時就消滅無數工作,並給全球經濟帶來空前震盪。而如果它們失敗了,同樣會有一場史無前例的金融風暴。
過去二十年硅谷的最大教訓是:Meta、亞馬遜和谷歌——乃至OpenAI這樣的新貴——重塑了世界並變得無比富有,同時卻對造成的後果漠不關心或毫無興趣。它們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增長和規模,而且基本上贏了。數據中心建設是這種追逐的極致:為了規模本身而追求規模。在所有可能的情景中,留給我們其他人的,似乎只有真實而痛苦的混亂。
*本文原載於《大西洋月刊》,文章為機翻修訂,第一作者系《大西洋月刊》撰稿人,第二作者系《大西洋月刊》專欄作者。譯文轉自“東方學刊FDU”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