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西方經濟學的教材,是被西方自己燒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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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我前兩篇文章提到,西方經濟學在這些年變得更加庸俗,跟近些年西方特別是美國的政治變化有關,而庸俗的經濟學也推動着西方的經濟政策更加庸俗。但是,這不意味着我們需要把經濟學這個學科取消,或者説把教材都燒了。
這個學科裏還是有能用上的東西,但怎麼用得看人。而西方的經濟學者和政客之所以變得庸俗,正是因為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學科基礎都忘了,他們自己在心裏燒掉了自己的教材。
我以前在文章裏就吐槽過,我在美國讀博期間的一個老師,在教我實證研究方法的時候態度嚴謹思路清晰,結果到他自己分析美國政治的時候,就把自己教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用傲慢和偏見取代了嚴謹的思考。
同樣的事情在經濟學領域也是一樣的。西方經濟學也能總結出一些可供借鑑的道理和研究方法,但架不住學者和政客出於各種理由“去精取粗”,把有用的東西給“優化”掉了。
一個典型例子就是著名經濟學教材,美國經濟學家曼昆(Gregory Mankiw)編的《經濟學原理》。中外很多人最早認識經濟學可能就是從曼昆的書入手的。這本教材,特別是前兩章“經濟學十大原理”和“如何像經濟學家思考”,有很多有助於思考經濟事務的基本原理和方法論。

當然,就和任何人一樣,曼昆以及他編的教材裏有很多錯誤的地方,但這裏我們先討論他看起來比較“正確”的部分。
比如關於宏觀經濟,曼昆的教材提出了三個原理:1.一國的生活水平依賴於其生產商品和勞務的能力;2.當政府印刷了太多貨幣,價格水平上升;3.社會在短期面臨通貨膨脹和失業的權衡取捨。
這三點並不是曼昆自己發明的,是他總結了多年來經濟學的發展和實踐,在當時的經濟學家中取得了一定共識的想法。當然,這些所謂的“原理”跟自然科學中的原理相差甚遠,也並非無懈可擊,但已經是經濟學中能做到的最好的一部分了。
然而就連這樣基本的原理,美國人自己也不怎麼關心。你可以看到,這些年來的美國經濟政策,完全是按照這三點的反面在發展的:忽視甚至鄙視生產能力,無限印鈔,相信美國經濟可以實現低通脹和低失業的完美目標……
在某一段時期,美國這種無視經濟原理的政策看似取得了成功,不光湧現了各種各樣尬吹美國經濟的“韌性”和“創造力”的媒體和學者,很多人也反過來開始質疑曼昆和他所代表的老一代經濟學原理已經過時了。
比如當初曼昆在論證生產力的重要性時,他説美國七八十年代的收入增長放緩不是因為外國的競爭,而是因為美國自身的生產率在放緩。這話現在誰愛聽?不光MAGA不相信,民主黨的學者政客也天天唸叨“中國衝擊”對美國經濟的影響,從特朗普第一任期發動貿易戰以來,中國對美國經濟的威脅就是從上到下的全民共識了。
再比如支持“現代貨幣理論(MMT)”的學者和官員前幾年鼓吹印鈔不會通脹,就很不喜歡曼昆天天説要警惕通脹。美聯儲在2020年一篇評價經濟學教材的報告裏,甚至給曼昆的經濟學教材打了負分,認為他沒有真實反映當代美國貨幣政策的運作。

也就是那個時間段,美聯儲主席鮑威爾搞出來了著名的“通脹暫時論”,認為美國當時經歷的通脹不是結構性問題,只是疫情的短期影響,也不需要美聯儲應對……
後面的事情我們現在都知道了,美國的通脹達到了近幾十年的高峯,降低了成千上萬美國人的生活水平,不光讓民主黨政府在2024年的大選中付出了代價,也在讓當前的特朗普政府承受着壓力。
特朗普上任以來,在通脹方面也是不信邪的:一邊加關税,一邊要求美聯儲趕快降息放水,一邊還要堅持説自己解決了通脹問題。但共和黨在最近的幾場選舉中輸給民主黨,民眾對特朗普政府在經濟問題上的信任度急速下降,已經説明了一些問題。
雖然美國通脹數據現在看起來還説得過去,但要明白,通脹數據的下降不代表物價在降,只是代表物價漲得更慢了。對於大部分美國人來説,在經歷了前幾年的高通脹之後,物價漲得稍慢一點並不能緩解生活成本的上漲的痛苦。

但不管是當年的美聯儲,還是現在的特朗普政府,以及為他們辯護的學者們,都有一套一套的道理,而且你也不能説他們完全錯。因為經濟學就是這樣,你面對的是一個複雜多變的系統,每一個環節都收到其他環節的影響並且反過來去影響其他環節。只要你想,你總可以找出一條邏輯鏈條來論證你想得到的任何結果,並且當結果沒有得到證實的時候,找出另一個邏輯鏈條來辯護。
但是這不代表所有的經濟學論證都具有一樣的説服力,任何道理都得不斷地經過實踐的檢驗。你會看到拜登政府所謂“花錢治通脹”——用政府投資刺激生產來降低物價的主張,雖然聽起來言之鑿鑿,但是真玩起來就把自己的連任給玩沒了。你也會看到特朗普政府拿“中國承擔全部關税”的幻想來論證加超高關税不會帶來通脹,結果到頭來還是得跟中國談,把嘴上喊的高關税一拖再拖。
所以曼昆的教材雖然有各種問題,但是他在宏觀經濟上總結的這三個簡單原理,到現在還是有價值的,而且是可以相互支持的。
美國在之前可以一邊低通脹一邊量化寬鬆,是因為美元是世界貨幣,可以將通脹壓力傳導到世界,通過購買低廉的外國(即中國)商品來降低本土的物價。但是這並不代表發錢傳導通脹的邏輯關係消失了,也不代表美國再也不需要自己生產商品了,只是代表着問題可以被暫時掩蓋。而有因必有果,量變帶來質變,問題總是會暴露出來的。
美國當前同時面臨着通脹和經濟停滯的雙重難題,正是之前濫發的貨幣和空心化的產業帶來的結果。這麼多年來美國經濟表面上的光鮮,少數高科技和金融產業的繁榮,並沒有給美國普通人帶來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生活水平。
如果當年美國人真的信美國經濟學家總結出來的經濟學原理,真的去關注自身的生產率,不沉迷於印美元,那經濟形勢恐怕還是會不一樣的,特朗普不一定能上台,美國這些年的政治動盪也不一定會發生……

當然,正如我之前説的,這個“如果”是實現不了的,只有更加庸俗的經濟學才能在美國生存下來並被政客實踐。
其實也就幾年時間,同樣的經濟學原理,在美國的實踐就可以得到完全不同的結果。如果你對經濟學的理解,來自於美國一邊搞量化寬鬆一邊還能維持低通脹的那些年,那麼你可能真的會把這種暫時的現象當成永恆的、普遍的真理,然後成為那些尬吹美國經濟政策鄙視經濟學基本原理的人。
反過來講,你如果能有更遠更廣的視角,從歷史從社會從政治出發,你就能夠意識到什麼時候那些經濟學原理可以成立,什麼時候那些原理會被其他的因素影響,哪些是特例哪些是常態,哪些是禁得住實踐和時間檢驗的創新,哪些是機緣巧合與牽強附會共同成就的一時狂想。
不光經濟學領域是這樣,絕大部分人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都是如此。當前世界的很多問題,都在於人們把冷戰後短暫的歷史特殊時期當成了某種常態,並且頑固地相信應該盡一切可能去回到那種常態中。美國很多人是這樣,中國很多人也是這樣。

雖然根據新的情況發展不斷地更新自己的理念,是一種科學的態度,但是將自己的全部信念建立在一時一地的變化中,而不去思考前後的歷史,以及視線之外的其他因素,那就只能導向迷信了。
所以當我説西方經濟學變得庸俗的時候,我甚至沒在説他們跳不出自身的思維框架和固有缺陷,而是在説他們跟曾經的自己相比都墮落了。他們不相信自己歷史上多年的實踐和研究所總結出來的道理,不尊重這個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發展與啓示,不堅持自己所發展的科學方法和科學態度,那最後還剩什麼呢?無非只能剩下隨波逐流的算命先生,見人説人話見鬼説鬼話,沒有一絲自己的思考和理念。
這時候我就想起當年凱恩斯在評論經濟學時的名言,這段話同時也被收錄在了曼昆的《經濟學原理》的開頭:
“經濟學研究似乎並不需要任何極高的特殊天賦。與更高深的哲學或純科學相比,經濟學不是一門極其容易的科學嗎?它是一門容易的科學,但這個科學中很少有人能出類拔萃!這個悖論的解釋也許在於傑出的經濟學家應該同時具有各種罕見的天賦。在某種程度上,他應該是數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和哲學家。他必須瞭解符號並用文字將其表達出來。他必須更具一般性來深入思考特殊性,並在思緒奔放的同時觸及抽象與具體。他必須根據過去、着眼未來而研究現在。他必須考慮到人性或人的制度的每一部分。他必須同時保持堅定而客觀的情緒,要像藝術家一樣超然而不脱俗,但有時又要像政治家一樣腳踏實地。”
對於凱恩斯當年的忠告,當代西方經濟學的學者,比如今年諾貝爾獎獲得者,那個被我吐槽過無數回的相信阿拉伯之春給中東帶來好日子的阿西莫格魯,完全是反過來理解的。他們不但沒有用歷史學政治學哲學來擴展自己的經濟學思想,反而狂妄地用自己的一點經濟學理解去指導別的學科,自以為是地試圖用幻想來指導現實世界,卻無非是當代西方政治宣傳的傀儡。這樣的人,倒是也驗證了這段凱恩斯對於經濟學家的評價——很少有人能出類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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