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美國的“深層國家”是什麼來頭?
作者:戴润芝 甄翔 徐嘉彤
【環球時報駐美國特約記者 戴潤芝 環球時報特約記者 甄翔 環球時報記者 徐嘉彤】編者的話:2月5日,美國司法部長帕姆·邦迪宣誓就任僅幾個小時內,便宣佈成立“武器化工作組”,負責對調查過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官員的“政治化”行為進行審查。在此之前,美國51名前情報官員被撤銷安全許可、3名前高級官員的安保待遇被叫停、美國國際開發署的對外援助項目被凍結……多家美國媒體報道稱,這一系列整肅措施僅僅是一個開始,其象徵着特朗普自上一任期就開始醖釀的、針對美國“深層國家”的“復仇計劃”正在逐漸成形。“深層國家”究竟是什麼?這股隱秘力量是如何形成的?這番敍事又給美國政治帶來了哪些影響呢?
對前情報官員“打響第一槍”
1月2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誓就職後不久就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撤銷了51名前情報官員的安全許可。這些官員曾在2020年聯署了一則聲明,稱時任總統拜登的兒子亨特·拜登的筆記本內的信息“具備俄羅斯情報行動的典型特徵”,暗示不利於拜登家族的信息是“外國敵對勢力捏造出來的謠言”。
據美國《大西洋月刊》報道,美國前情報官員離開政府後通常會保留其安全許可,以便日後能夠順利返回政府或從事民間承包的政府機密工作,並以非正式的方式獲取機密信息和提供建議。撤銷安全許可的行政命令可能會對一部分聯署人從事相關工作產生影響,損害其聲譽,甚至危及其安全。有聯署者稱在行政命令頒佈後收到了網上威脅,還有一位自稱為特朗普“報復秘書”的美國陸軍特種部隊退役成員在社交媒體上呼籲對聯署者進行“直播突襲”。
美國“政治新聞網”披露,上述51名聯署人曾在多位總統任上從事情報工作,包括奧巴馬任內的美國前國防部長帕內塔、中央情報局(CIA)前局長布倫南。值得注意的是,其中還不乏一些曾在特朗普首個總統任期內擔任情報部門要職的人員,如美國國家反恐中心前代理主任拉塞爾·特拉弗斯、美國國家安全局(NSA)前總法律顧問格倫·格斯特爾等。報道稱,多位聯署人在去年美國總統競選期間支持拜登。
《大西洋月刊》的報道將特朗普這一做法形容為“打響針對‘深層國家’戰爭的第一槍”。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道稱,CIA一直是特朗普的“眼中釘”,他曾多次指責CIA情報官員是“深層國家成員”。
除此之外,特朗普還接連撤銷了他第一屆政府時期3名高級官員的安全保護待遇,其中包括前國務卿蓬佩奧、前高級幕僚布萊恩·胡克以及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被指“存在大量欺詐行為”,美國所有對外援助被暫停,大量員工被停職。英國《金融時報》報道稱:“這可能只是個開始……總統的復仇議程正逐漸成形。”
美國新成立的政府效率部的負責人馬斯克也對“深層國家”展開了攻勢。據美國福克斯新聞網報道,馬斯克在2月2日的一則推文中稱,代表印第安納州的國會參議員託德·楊是“‘深層國家’的傀儡”,因為有報道稱該議員不支持特朗普提名的新任美國國家情報總監圖爾西·加巴德。
據報道,加巴德此前基本沒有在情報部門工作的經歷,特朗普也是寄希望於她作為“局外人”可以整肅情報系統內的諸多弊病。加巴德過去多次稱讚“稜鏡門”曝光者斯諾登,認為後者是“勇敢的告密者”。在上週的提名人聽證會上,多位共和黨參議員向加巴德施壓,要求她承認斯諾登是“叛國者”,均被加巴德拒絕。
雖然馬斯克現已刪除上述帖文並重申託德·楊是“偉大盟友”,但有美國媒體稱馬斯克此舉已“引發聯邦混亂”,其領導的政府效率部正在着手解散包括多元化委員會、教育部在內的多個部門,從而將整個政府“送進碎木機”。
*39%*的美國人相信其存在
《紐約客》雜誌曾刊文梳理“深層國家”問題的由來。據報道,“深層國家”概念起源於土耳其,主要指軍官及其文官盟友組成所謂“秘密網絡”,以影子政府的形式維護土耳其共和國創始人凱末爾1923年建立的世俗國家體系。在美國,“水門事件”爆發後,尼克松總統的助手聲稱尼克松是CIA陷害的受害者,尼克松的忠實支持者、特朗普前競選顧問羅傑·斯通更是將“影子政府”發動的“沉默政變”概念帶入21世紀。
在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後,特朗普政府和傾向保守派的媒體開始廣泛使用“深層國家”敍事,對該詞的定義也十分負面,指由政府官僚、軍工複合體、金融業、情報機構、宣傳機器等組成的影子般的力量複合體,為保護其既得利益,“幕後實際控制國家”。
特朗普在首個總統任期內就多次宣稱美國存在“深層國家”,並將矛頭指向美國司法部和情報部門。當然,這與特朗普多年來經歷的政治風波不無關係。從其首個任期開始,他就陷入所謂“通俄門”事件並被調查,此後又兩度遭到彈劾。《紐約時報》日前披露了2019年特朗普第一任期內首次遭彈劾時的一段往事。當年11月,特朗普坐在白宮餐廳裏看電視,電視正在直播彈劾聽證會,多位政府官員陸續出場,證詞對特朗普多有不利。特朗普看着電視突然情緒爆發,要求知道這些提供對其不利證詞的官員到底是誰,認為自己遭到了背叛。
《紐約客》2018年的一篇文章詳細講述了當時特朗普與所謂“深層國家”之間的鬥爭。文章稱,特朗普主要通過社交媒體帖文以及福克斯新聞台等媒體指責和批評“深層國家”,他將其視為一個“需要被擊潰的敵人”,且必須持續加以控制。文章還稱,特朗普打擊“深層國家”,不光針對“權力精英”,還針對許多政府基層工作人員。2020年10月,特朗普發佈“F計劃”行政令,旨在解僱並替換部分政府專家和公務員。拜登2021年1月上任後撤銷了該行政令,因而該計劃未能完全得以實施。
美國獨立監督組織“華盛頓責任與倫理公民”刊文稱,2023年1月1日至2024年4月1日,特朗普在“真相社交”上共發佈了56條關於打擊“深層國家”的帖子,其中9條談及打擊的具體方案。去年美國總統選舉期間,特朗普再度針對“深層國家”放出狠話:“要麼‘深層國家’摧毀美國,要麼我們瓦解‘深層國家’。”
對於“深層國家”是否真的存在,美國社會各界看法不一。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和益普索集團2020年的一份民調報告顯示,有39%的美國人相信美國確實存在一個反對特朗普的“深層國家”,共和黨支持者中認同這一説法的受訪者比例達到71%。美國羅格斯大學教授哈達斯近日在澳大利亞“對話”新聞網上撰文稱,特朗普對“深層國家”的憤怒在許多對國家現狀不滿的美國民眾心中引發了共鳴,他們相信特朗普是在為自己發聲。
“我討厭這個詞。”在接受美國Vox新聞網採訪時,《紐約客》雜誌編輯、《深入: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和美國“深層國家”的真相》一書的作者大衞·羅德直言,美國政治語境下的“深層國家”早已偏離該詞的本義,而更接近“假新聞”“政治獵巫”等政治話術。
印度《德干先驅報》近日則直接稱美國“深層國家”敍事是陰謀論,並報道稱,沒有證據表明“深層國家”已經控制或正在策劃控制世界,但“歷史給了美國人一長串不信任政府的理由”。報道援引歷史學家凱瑟琳·奧姆斯特德和情報專家西蒙·威爾梅茨的研究認為,美國政府及情報機構長期的保密行為助長了這種不信任,包括冷戰期間中央情報局超越防禦立場的秘密行動。
去年4月,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教授約翰·米爾斯海默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談到“深層國家”問題。他表示,“深層國家”問題其實與行政國家問題息息相關。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美國的經濟發展使其三權分立中行政權力不斷增強,尤其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在各地參戰要求其建立一個強大的行政國家來管理外交政策。這帶來的結果是許多高級、中級和低級的官僚廣泛分佈在五角大樓、國務院、情報界等各領域,他們在崗位上紮根併產生既得利益,進而希望通過維護和擴大既得利益來確保其在國家治理和全球事務中的主導地位。
既是一種合理現象,也是一種有害干擾
“一個分裂的美國需要‘深層國家’。”《紐約雜誌》刊文稱,“深層國家”成員通常不是通過民選產生的,其任職也不受總統任期影響。因此,在兩黨極化使得政策反覆無常的背景下,一個相對連續性更強的“深層國家”反而能帶來某種穩定性。
美國《新聞週刊》雜誌本月初刊文稱,對於特朗普的“復仇計劃”,“深層國家”其實已在實施“禮貌的反擊”。多名美國政府員工向該刊透露,如其收到自己認為是違法的白宮指令,那就予以忽視,而且他們不會因為受到壓力就主動辭職而犧牲掉自己的工作。參與到這種非正式的反擊行動中的政府員工的具體數量無從得知,但不少人都在Reddit論壇的聯邦政府員工版塊表達憤怒和悲傷。目前該版塊共有27.8萬名用户,其中一條熱度較高的帖子發出口號:“堅守陣線,不要辭職!”
《金融時報》報道稱,一位前美國情報官員表示,特朗普當下對“深層國家”的“復仇行動”將在政府機構內產生“寒蟬效應”。民主黨律師馬克·伯格曼告訴英國《衞報》:“我聽到的那些已經離開政府部門但仍在與內部人士交談的人們最常説的就是:我知道情況會很糟,但沒想到會糟成這樣。”
紐約大學法學院教授瑞安·古德曼表示:“我擔心這實際上會授權政府將自身武器化。通常情況下,對政府內部存在的潛在不當行為進行追溯調查可能沒什麼問題,但(特朗普的)命令是根據‘敵人名單’設定的,這對於國家的民主狀況來説非常令人擔憂。”
在《紐約客》雜誌編輯大衞·羅德看來,“深層國家”敍事對於美國政治來説是一種有害干擾。美國政府採用“深層國家”敍事主要是為了“抹黑競爭對手和質疑者”,或者為了轉移民眾的注意力,把它作為“擋箭牌”來駁斥對政府的合理批評。但另一方面,羅德認為,“深層國家”中包含的一些強大機構和組織,如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和國家安全局,尤其在數字時代,的確具有潛在危險,需要被予以更多監督。
牛津大學出版社的《被困共和國的兩個幽靈:深層國家與一元總統制理論》一書分析稱,當今美國治理中的一個根本問題在於這樣一種矛盾:總統希望通過強大的單一行政控制權力來引導國家,而行政部門則希望權力掌握在專業的官僚集團手中,並以一種促進共同利益的方式運作。本書作者認為,兩者之間的衝突若不加以控制和調和,可能會繼續撕裂美國。“深層國家”概念也因此成為當代美國政治中極具複雜性且充滿爭議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