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國:從歷史教育看美國高校文科轉型
作者:伍国
近幾年,由於人口結構和社會經濟熱點變化,全球很多國家和地區普遍出現了工程技術專業吃香、文科教育式微,一些大學的人文系科不斷或關閉或合併或轉型的現象。這些轉型,與急速變遷的當代社會存在內在的必然聯繫,甚至也不僅僅涉及純文科。近兩年,在美國,即使是過去非常受追捧的計算機科學系,其畢業生也出現了找工作難的情況。當然,人文社科專業的“關停並轉”確實更為突出,這些專業該不該存在的“合法性”也一直受到方方面面的質疑。這些危機和質疑如果能促使相關從業者積極反思並加以應對,可以幫助相關學科不斷調適,繼續前行。
筆者2006年入職所任教的大學時,就曾聽説過去因為“招生”(主要是指學生入學後最終選擇以某個學科作為自己的專業或輔修的人數)連年危機,社會學系最終被學校撤銷。在2022年的全校改革中,又有一批學科被裁撤,如宗教研究和地質學。筆者所在的歷史系最終和去掉了“宗教研究”的哲學系實現了合併。
從以上案例可以看出,美國的學科危機一直存在,而大學會隨時作出調整。平心而論,美國高教界整體裁撤英文系和歷史系的案例極少出現。英文是美國人的母語,對英語語言和文學的研究是不太會被輕易裁掉的;而歷史系承載着一個國家的歷史記憶,是現代公民教育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美國高校普遍重視歷史學科。在操作層面,首先,美國公立大學的通識教育要求所有學生必須修讀“世界史”或“西方文明史”,因為美國教育體系期待大學生對世界有基本的瞭解。其次,歷史專業的學生進一步以國家和區域為基礎,選修更為細緻的歷史課程,學習史學理論和方法、原始資料的運用,並進行合乎邏輯的實證研究。很多本科學習歷史的美國學生,在研究生階段學習法律並最終成為律師,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本科階段大量深入細緻的文本閲讀,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分析與評判,以及對細節、證據和邏輯的重視有助於為學習法律奠定基礎。就此而言,中外歷史學教育是相通的,一位中國歷史學家曾表示,歷史研究如同“重審舊案”。
與此同時,美國高校歷史教育仍然在不斷反思和調整。在美國,學界和社會一直在追問,學歷史有什麼用。筆者在美從事高校歷史教育近19年的一個感受是,對過去發生了什麼產生樸素的好奇,是很多選學歷史學生的基本動力。有的美國學生認為,和政治學相比,歷史系關於相似主題的課堂討論提供了更多細節和更多普通人的生活經歷。這是美國高校歷史教學的一個特色。另一些學生則站在一個更高的認知位置。在筆者2025春季學期的課堂上,一名美國學生説:“我們需要珍視歷史學習,以便能夠從過去的錯誤中學習,並改善我們的未來。”這種意識本質上和中國傳統史學“以史為鑑”思想是一致的。當然,這樣的教學要求教學者自身也有着相當的思考,能夠把歷史和現實有機結合起來,促使學生通過歷史學習進入更深層次的現實思考。因而,這裏的問題不在於文科是否天然脱離實際,而在於教授者能否通過教學展現學科的魅力。
美國的很多歷史系本科畢業生會在研究生階段學習教育學,以考取高中教師資格證書,並把在高中教授歷史作為職業定位。筆者教過的一名美國學生後來就成了一名高中歷史教師,他在工作後向筆者請教如何教好宋代歷史以及該讀哪些相關的英文研究。經過幾番討論後,這名學生確定要向他的學生強調宋代官僚制度的重要性,並希望他的學生藉此反思美國的官僚制度。他説,希望他的學生“像歷史學家那樣思考”。還有一些後來從政的本校歷史系校友非常珍視歷史系給予的對非西方文化的深度認知。讓學生通過學習外國曆史反觀自身,獲得跨文化互鑑視野,是美國高校歷史教育的另一項重要功能。
當然,在這種思辨意識以外,美國高校歷史學科也在走向實用。很多美國大學有意識地引導學生把歷史知識運用到公共史學,即在博物館建設、紀錄片拍攝等實踐中,鼓勵歷史系本科生學習博物館學課程。有的大學積極推進“數字人文”工程,如數字化圖書館、博物館、檔案資料及數字出版等。筆者在教學實踐中也感到,歷史系如果以完成實證性的歷史學畢業論文並答辯通過作為畢業的唯一標準,可能損害一部分喜歡動手拍紀錄片或寫歷史小説的學生的興趣,因而可以考慮畢業標準多元化。
事實上,把實踐知識注入看來“不太現實”的課程是完全可行的。筆者上世紀90年代初在國內學習英語專業的時候,就因為課程改革,在英美文學和外交翻譯以外學到了一些看似和專業無關的內容,例如建築、浮法玻璃製造、石油鑽探等。很多年後,一些英國詩人的作品忘了,但石油的開採一直深深記得,在美國的石油博物館裏看到圖解石油開採過程、用過的鑽頭等,筆者還能記起當年在英語系學到的石油鑽探法。可見,文科專業既可以引導學生縱深思考,像前述的美國學生反思歷史知識和教訓的當代意義一樣,也可以轉向實踐和實用,並進一步實現文科專業的跨學科整合。(作者是美國阿勒格尼學院歷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