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神話學家、文化學者朱大可接受《環球時報》專訪：“新神話”創作，要打破“認知結界”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張妮】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以下簡稱《哪吒2》）自上映以來票房屢屢創下新的紀錄，並於2月18日登頂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榜首。在著名神話學家、文化學者朱大可看來，《哪吒2》不僅締造了中國影史的“新神話”，其本身也是朱大可倡導多年的“新神話”典型代表，“電影《哪吒》系列、《封神》系列和遊戲《黑神話：悟空》都是‘新神話’在不同媒介中的樣本。它們成功復活了‘往事’，讓古老的故事融入當下，成為全新的審美經驗和當下生活所必需的精神飲品，讓神話中藴含的夢想和改造世界的能量鼓舞青年一代”。朱大可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表示，中國傳統神話已經形成了部分IP化的文化生態，但主要集中在《西遊記》和《封神榜》上，還有很多神話也極具中國特色和國際化元素，亟待我們去深度開發。“儘管神話熱已經湧現，但未來中國神話的IP生態還取決於神話以外的經濟文化格局。決定神話命運的不是神話自身，而是堅硬的現實。”

痞、作、魔，哪吒像一種影像興奮劑

環球時報：《哪吒2》在市場上取得了巨大成功。在您看來，哪吒這一神話人物和故事的現代改編有哪些亮點？如何平衡傳統文化傳承與現代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的需求？

*朱大可：*哪吒雖然是個大IP，但其實是有“認知結界”的，過於耳熟能詳的故事，改編得不好會引發審美疲勞。但《哪吒2》打破了這個結界。它的最大亮點是人物形象的塑造。我給這種叛逆型人設送上三個字：痞、作、魔。他的造型很“痞”。一改傳統兒童題材主人公的“正派”氣質，充滿痞氣；他的性情很“作”，“作天作地”，在天界撒野，往瓊漿裏撒尿；他的武功很“魔”，戰天鬥地，無所不能。但有了對父母和陳塘關百姓的善愛託底，他的“三性”反而成了耀眼的亮色。《哪吒2》還在配角塑造上下了工夫，重新闡釋了申公豹和東海龍王的形象。傳統文化中對父母兄弟的愛，是劇情設計的核心要素。無論是哪吒、申公豹還是東海龍王，他們捲入戰鬥的主要動機都與此有關。

*環球時報：*同期神話題材電影中，為何《哪吒2》的口碑和票房反響如此積極？

*朱大可：*這可能跟作品樣式不同有關。例如《封神》系列製作精良，但屬於成人氣質，風格偏壓抑沉重。相比之下，哪吒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足以向觀眾提供飽滿的“情緒價值”，釋放自我。《哪吒2》更像一種影像興奮劑，可以激勵“躺平”者，喚醒他們內心“存在的勇氣”，會得到比《封神》更熱烈的響應。

環球時報：《哪吒2》《黑神話：悟空》在海外的成功，為中國神話故事的跨文化傳播提供了什麼啓示？

*朱大可：*能“征服”世界的成功作品至少包含兩個要素：第一，具備濃郁的中國民族風味，比如造型、色彩、音樂的鮮明視聽特色；第二，具備富有感染力的普遍性價值和對人性的探索，比如哪吒故事裏感人的家庭人倫之愛，以及它和《黑神話：悟空》共有的反抗精神、非凡勇氣。對人性的深刻追問，是一切優秀文藝作品的終極密碼。

事實上，在19至20世紀初，中國神話就被完整地介紹到西方世界。德國漢學家衞禮賢編譯的《中國民間童話》在西方引發強烈迴響，文本涉及《搜神記》《西遊記》等。德國詩人黑塞説：“沒有一本歐洲童話像這本中國童話這樣具有民族風格。”中國神話對歐洲晚期浪漫派小説產生重要影響。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反過來研究衞禮賢的中國神話讀本，他從自己的角度對故事進行了適度改造，讓它們更容易被西方讀者接受。

中國史詩性新神話還沒有誕生

*環球時報：*中國神話IP近年來是否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生態？除了電影，建立中國神話IP生態，還需在哪些領域進行多元化開發？

*朱大可：*中國傳統神話整體上已經形成了部分IP化的文化生態，但主要集中在《西遊記》和《封神榜》上，形成“一窩蜂”的投資傾向。而其他神話，如《搜神記》《聊齋志異》的影視開發還不夠多，“新神話”的IP開發更是屈指可數，類似《魔戒》這樣的史詩性新神話，目前還沒有誕生。

IP生態不應是點狀或棍形結構，而應是一個樹狀結構，也就是從IP主幹上衍生出多個分枝，甚至從分枝中再生出細枝綠葉，由此組成一個IP衍生品的矩陣，獲得市場利潤的最大化。所以，除了影視劇的開發，還應充分推動IP授權，在遊戲、漫畫、影視小説、音樂劇、紀念品等通道做全面拓展。

*環球時報：*作為“新神話”的一部分，您個人的神話小説創作近年來很受關注，像《長生弈》《古事記》和《六異錄》等。您為什麼會選擇這類題材？神話小説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佔有什麼地位？

*朱大可：*中國神話在當代文學領域的表現並不盡如人意，這是因為很多當代作家缺乏必要的歷史素養和學術底藴。我之所以選擇神話小説寫作，是因為十多年來，中國神話成了我的主要研究對象，寫神話小説只是一個“副業”。但這個“副業”幫我更深地認識了本土神話的魅力。當代文學強調“現實主義”，卻在神話和歷史小説方面留下空白。我希望有更多人補上“新神話”這一頁。

*環球時報：*您曾表示，神話是想象力與文化觀的啓蒙。神話對於瞭解一個國家的底層文化和民族性格，起到怎樣的作用？

*朱大可：*中國神話包含了民族早期信仰和歷史，是中國文化及其民族精神的起源。就像希臘神話是西方文化起源一樣。正是對希臘神話的發掘引發了文藝復興運動。先秦哲學往往從神話中尋找思想證據，比如莊子的《逍遙遊》援引了關於鯤鵬的神話。

中國神話IP前程無量

*環球時報：*中國神話故事與希臘神話、北歐神話等西方神話相比，其文化和哲學內涵上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朱大可：*中國神話在文化上跟西方神話有很多相似點，比如英雄神話，希臘有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中國有補天的女媧。但也存在很大的差異，比如在題材上，中國神話屬於大陸農耕文明，因而缺乏荷馬史詩之類的海洋冒險題材，中國由於道教的影響，湧現出大量普通人通過修煉變成仙人的故事。在文化價值上，西方神話可能更注重情慾，比如金蘋果事件間接導致特洛伊戰爭爆發的故事。更有甚者可以為愛情而自我獻身。但一些中國神話更注重永生，要節制或逃避情慾，比如嫦娥奔月和老子煉丹。

*環球時報：*還有哪些中國神話故事值得在現代被深度挖掘和重新講述？

*朱大可：*很多神話故事對中國神話IP的開發和文化重建具有重要價值，比如倉頡造字等文化神話，刑天舞干鏚等英雄復仇神話，門神鍾馗等家神故事，還有干將莫邪之類的器物神話等。這些故事極具中國特色，也藴含國際化元素，亟待我們去挖掘和深度開發。

環球時報：《魔戒》《權力的遊戲》《冰雪奇緣》等近年來火爆全球的影視作品很多取材於北歐神話，這些神話故事在現代敍事方面，有哪些經驗值得借鑑？

*朱大可：*古典神話復興是世界性浪潮，神話電影已成為支撐好萊塢票房的主要類型。由於美國沒有自己的神話系統，因此好萊塢神話題材必須從世界各地挖掘素材。這是一條重要的經驗，中國創作者坐擁自己的神話庫，有時反而會受到侷限。要是可以打破這個結界，以中國神話為主體，同時吸納部分異域神話的精華，就能讓我們的神話IP更具全球性魅力，更易被國際市場所接納。     

在敍事路徑上，古典神話與歷史和科幻的三結合，也是一種值得借鑑的思路，比如美國電影《神奇女俠》打敗宙斯之子、戰神阿瑞斯，跟希臘神話結合；故事發生在一戰，跟世界史結合；對抗細菌戰，跟自然科學結合。這種不同類型片的雜交，是提升IP品質和觀眾接受度的重要方法。中國神話IP如尚在發育的少年，它骨骼清奇，前程無量，同時還需要吸收更多來自外界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