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漢學家渡邊義浩接受《環球時報》專訪:《論語新解》,探尋更質樸的“孔子語錄”
作者:刘雅婷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劉雅婷】《論語》作為跨越時空的經典之作,不僅在中國文化中佔據核心地位,也在世界範圍內持續影響着學術界和思想界。時至今日,這部經典在日本仍被廣泛研究,吸引着一代代學者深入探討。而隨着新時代的變化發展,對於《論語》等中國古典文學的解讀也發生着改變。作為日本漢學家代表之一,早稻田大學常務副校長、文學學術院教授渡邊義浩近年在日本出版了《論語新解:孔子語錄是如何形成的》(以下簡稱《論語新解》),他在書中對《論語》的成書過程提出了獨特見解,即《論語》並不是孔子“寶貴”之言的彙集,所謂的孔子語錄,是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思想家們有意識地再創作。日前,該書已被引進至國內出版。
渡邊義浩在書中提出,對《論語》的註釋主要分為以朱熹《論語集註》為代表的“新注”和從秦漢到隋唐時期形成的“古注”兩大體系。而《論語新解》一書則“新”在對“古注”發展的探究。渡邊義浩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表示:“唯有理解《論語》成書過程中社會環境及思想背景的影響並加以剝離,我們才可能更加接近孔子的真正思想。”
揭示更早期的《論語》面貌
環球時報:您創作《論語新解》的初衷是什麼?在研究《論語》的過程中,是否有某些問題特別吸引您去探索?
渡邊義浩:《論語》是有史以來在東亞傳閲最廣泛的經典之一,據説專業研究並撰寫的註釋達3000多種。然而,通讀《論語》後,不難發現其中內容存在大量的不統一之處,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本出自同一人之手的著作。正因如此,人們才傾向於認為其內容源自孔子的言論,或者是由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所編纂,並試圖以統一的方式加以解讀,這才催生出眾多不同的註釋。既然如此,我們是否應該從儒家思想的發展脈絡及其與其他諸子學派關係的角度,重新思考《論語》的成書過程?如今,新的出土資料不斷被發現,這讓我更想探究《論語》最終形成現有版本的歷程。

此外,無論在日本還是中國,閲讀《論語》時,人們普遍以朱熹的新注為圭臬,但也存在對這一現象感到不滿的聲音。如果能夠理解在怎樣的政治與社會背景下,早期的古注得以誕生,並釐清其特徵,我們或許可以更接近《論語》的原貌。因此,我撰寫了《論語新解》,希望藉此揭示更早期的《論語》面貌。
環球時報:《論語》的“新注”與“古注”最大的不同是什麼?作為擁有現代視角的讀者,我們應該如何去看待“新注”與“古注”之間的關係?
*渡邊義浩:*新注與古注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是否基於朱子學這一完整的思想體系,對《論語》進行系統性解讀。朱熹的學問極為精深,他試圖在自己的學術體系中,為《論語》五百餘章的內容重新定位,儘管這些章句產生於不同的時代和地域,思想背景各異。在朱熹的註釋下,《論語》似乎僅僅傳達了孔子及其弟子的思想,而這種統一性的解讀,正是朱熹追求的結果。對於朱子學的信奉者而言,完全接受這樣的解讀並無障礙,而在朱子學被奉為官方學問的明清帝國或日本江户幕府時代,更是如此。然而,即使在明清和江户時代,朱子學仍然面臨不少爭議,一些人認為朱熹的解讀方式無法真正貼近孔子的思想。
相較而言,古注並不像新注那樣具有體系性,甚至部分解讀並不完全通順,其中所呈現的孔子形象也並非統一。這或許表明,《論語》在複雜的成書過程中,彙集了眾多人的著述。可以説,古注使我們得以閲讀更為質樸的《論語》。當然,古注本身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其所處時代的社會環境及思想背景的影響。因此,唯有理解這些影響並加以剝離,我們才可能更加接近孔子的真正思想。
日本中學教材選錄《論語》篇章
環球時報:日本的儒學者和漢學家在解讀《論語》時,與中國學者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渡邊義浩:*與中國學者相比,日本學者在解讀《論語》時所處社會環境不同。在日本,儒教更多地被視為一門學問。《論語》的研究也主要從學術角度出發,而非全盤接受,這一傳統已延續到今天的日本學術界。
環球時報:《論語》的思想對日本年輕一代是否仍然具有吸引力?您希望通過《論語新解》傳達給日本年輕讀者怎樣的價值觀念?
*渡邊義浩:*由於《論語》具有啓蒙性質,因此日本也有一些專門教授小學生《論語》的場所。此外,日本的中學語文教材中,也會選錄《論語》篇章,因此許多日本人都熟悉《論語》中的經典名句。然而,年輕人將其作為人生信條的卻並不多。反而是在經歷了豐富的人生閲歷後,許多人重新閲讀《論語》,更能為其中深邃的思想所觸動。
《論語新解》較為學術化,內容較難,因此並非旨在向年輕讀者普及《論語》思想,而是希望幫助日本讀者理解《論語》這部古典著作在中國的歷史變遷及其解讀方式的演變。
儒學的普遍性價值值得向世界傳播
環球時報:如何用儒學思想解讀當下多種價值觀多元發展的國際社會?
*渡邊義浩:*歐美國家所推崇的自由、民主和平等等價值觀,主要適用於歐美國家之間,但在曾被其殖民的第三世界國家,這種雙重標準早已廣為人知,因此這些價值觀的接受度相對較低。而儒家思想從未成為殖民統治的意識形態工具,因此其普遍性價值仍然可以向世界傳播。在這一點上,我尤其關注中國“新儒家”學者的研究成果。
環球時報:未來,儒家經典是否還會出現新的解讀方向?
*渡邊義浩:*至今,已有超過3000種不同的《論語》註釋,它們各自反映了不同的時代與社會背景。未來,儒家經典必然還會誕生新的解讀方式,甚至可以説,如果不能在新時代的背景下提出新的解讀,那麼儒家思想也難以成為新的世界規範之一。此外,若要真正讓中國古典思想具備普遍性,將其翻譯為英文也是必要的一步。事實上,這一工作已經開始推進,我也在一直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