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糧於林，浙江打造綠色“金飯碗”

春筍上市了！

早春，浙江一條刷爆朋友圈的消息，也是千百年來浙江人與腳下這片土地的約定。一根根鮮嫩的春筍，總會按時出現在浙江人的餐桌，成為“春季味道”之一。

“浙江人口多但耕地少，還好山林多，可以提供竹筍、油茶、食用菌等森林食品。”中國林學會森林食品專委會主任、浙江省特級專家江波説。

森林食品，已是浙江乃至全國繼糧食、蔬菜之後的第三大農產品。

今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首次提到“森林糧庫”，要求發展森林食品，豐富“森林糧庫”。近年來，各地科學利用林地資源，發展林下經濟、木本糧油和經濟果木，壯大“森林糧庫”。

什麼是“森林糧庫”？浙江“森林糧庫”家底如何？有哪些特點，建設得如何？這個春天，我們一起探索。

“森林糧庫”是個什麼庫

慶元農户黃立高（右）向消費者推薦龍爪粟麪條。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這塊地可以。先種龍爪粟，再套種油茶。龍爪粟的根爛在地裏就是有機肥。”開春，慶元縣嶺頭鄉77歲的農民黃立高又被人請去“看地”。別人眼裏的荒地，往往是他心中的好地。

龍爪粟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具備抗旱、耐貧瘠等特點，其果實又有降血糖等作用。但產量低、加工繁瑣，它在慶元一度幾乎絕跡。

2007年，黃立高成立專業合作社，從事龍爪粟種植、研發、加工和銷售。近20年過去，慶元全縣龍爪粟種植面積已達上千畝，年產值數百萬元。

“森林是個聚寶盆，關鍵是我們能不能開發好。”老黃感慨。

森林，集水庫、糧庫、錢庫、碳庫於一身。我國具有食物生產功能的樹種就有幾百種，向森林要食物，潛力巨大。

“‘森林糧庫’是在大食物觀背景下，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包括經濟林、林下經濟產品、間接性食品等。”江波介紹，森林食品，簡單來説則是指森林或者林地生產的食物，一般可細分為十大類——森林蔬菜、森林糧食、森林油料、森林果品、森林飲料、森林飼料、森林藥材、森林調料、森林肉食和森林蜜源。

據統計，我國林業每年提供超兩億噸森林食物，人均森林食物產量約140公斤，居世界前列。國人膳食結構中，森林食品佔比在不斷增加：當前，我國年人均穀物原糧食用消費量為193公斤、肉類55公斤左右，蔬菜水果合計超過240公斤，水果及乾果是居民消費的森林食品中的大頭。

對浙江而言，“森林糧庫”尤為重要。

研究表明，當人均GDP跨越高收入經濟體門檻、城鎮化率逼近70%時，居民的食物消費會呈現“口糧下降、肉菜增多、副食增多”的結構性變化。

江波表示，森林裏環境好、污染少，又有相對更優的空氣、水、土壤等“加持”，所產食品大多含有人體必需的多種微量元素，品質優異又有獨特的風味。建立“森林糧庫”，正符合我省糧食需求結構轉型需求。

“中國油茶之鄉”常山，全縣有油茶29萬畝，年產量超2100噸。得益於森林覆蓋率達63.2%、常年保持Ⅱ類水以上標準等優質環境，常山的山茶油具有更高營養價值，不飽和脂肪酸含量超過90%。隨着工藝提升、品牌打造，常山產山茶油在電商平台上的零售價，從過去每公斤平均160元提升到240元至400元，有的可以賣到500元以上。

“市場願意為好產品買單。”常山縣油茶產業發展中心主任王昆喜説。

浙江“七山一水二分田”，耕地面積132.08萬公頃，約佔全國的1.02%，但要向佔全國人口約4.6%的常住人口供應糧食。

“森林糧庫”，為浙江人提供了又一個“飯碗”。

浙江現有森林面積9370萬畝，森林覆蓋率61.36%，居全國前列。

2022年，省林業局印發了浙江省木本油料全產業鏈發展實施方案，提出到2025年力爭實現“500萬畝面積、15萬噸產量、1000億產業產值、帶動富裕百萬林農”的階段目標。

浙江各地一直在因地制宜提升森林糧食供給能力，樹上收油茶、山核桃，樹下挖竹筍、食用菌，林間套種中藥材……樹上長的、地上冒的、土裏藏的全是寶貝。

據悉，去年浙江森林食品產量破千萬噸，約佔全國總產量的6%。臨安山核桃、嵊州香榧、慶元香菇、磐安中藥材……多地森林食品已成為名優特品。

安縣雙峯鄉“鄉土專家”包金亮檢查林下作物生長情況。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發展‘森林糧庫’，不與糧爭田、不與農爭地，兼具生態、經濟、社會效益，是構建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保障國家糧食安全的重要舉措。”省林業科學研究院經濟林研究所所長程詩明説。

“森林糧庫”怎麼建

在淳安縣山間行車，恰似在竹海中暢遊。

“老話説，靠山吃山。但山也要人去照料，不然就荒掉了。”大墅鎮春筍冬出示範基地，負責人方建旗看着拔節而生的竹筍很是感慨。因人口外出勞動力減少，疊加管理粗放等因素，“大墅筍”曾一度滯銷，萬畝竹海陷入沉寂。

去年，淳安在大墅精心挑選100餘畝竹林，試點科學墾撫、施肥和覆蓋，嚴控出產品質。每畝產出冬筍約200公斤，增產約三成，由於品質好，一上市就很搶手。據初步估計，試點推廣後，該鎮竹林每年畝均毛利潤能增長1倍至3倍。

“現代糧食產業體系，是一個集糧食生產、收購、加工、存儲、運輸及銷售等多個環節於一體的綜合系統。建設‘森林糧庫’，同樣是一個系統性工程。”江波告訴記者。

2015年起，浙江持續實施“一畝山萬元錢”等行動，從規模、品種、產業鏈、空間等關鍵環節入手，提升產出效益，夯實了“森林糧庫”基礎。

“如果規模上不來，就很難賺到錢。”龍泉市蘭巨鄉，食用菌種植大户項永年開着“小三輪”往山裏運菌棒。當地人有種植靈芝、鐵皮石斛等的傳統，但早年種植分散，更沒什麼經營。10多年前，趁着林權改革，他陸續流轉了2590多畝山林，建立靈芝等規模化種植基地。現代化生產管理後，僅靈芝孢子粉畝均就可採收160斤左右，比散種增產約20%，加上掌握了一定定價權，基地年產值可達700萬元。

龍泉市不斷髮揮林權改革制度優勢，推動山林流轉承包，探索“森林糧庫”規模化建設。目前，該市共建成靈芝、黃精、跑山雞等林下種植（養殖）基地260個，利用林地2.95萬餘畝，年產值約2.55億元。

在磐安縣雙峯鄉，天麻產業在短時間內突破了易爛、畸形、減產等種植瓶頸。

派駐該鄉的科技特派員、省林科院生態與碳匯所副所長焦潔潔，和當地“鄉土專家”包金亮等一起，引進雜交新品種烏紅天麻，研發了配套的袋料栽培等新技術，讓每平方米的產量翻番，提高到5千克至10千克。價格也從原來每斤四五十元漲到七八十元。新品種新技術正在磐安全縣逐步推廣。

浙江的森林食品中，山茶油在各地發展前景良好。

青田縣季宅鄉浙南油庫·興林益農共富工坊內，村民正在分揀油茶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青田被稱為“浙南油庫”，季宅鄉是該縣油茶主產區之一，全鄉種植面積達2萬畝，佔林地面積近四分之一。去年，鄉里探索“聯建聯營”模式，組織7家鄉鎮強村公司、縣供銷總公司、上鐵文旅公司和民間資本合資入股，建成浙南油庫·興林益農共富工坊和季宅鄉東源片區林事服務中心，為油茶全產業鏈服務。

種植大户陳鳳華如數家珍：引入紅花油茶這種珍稀苗木，教大家種植管理技術，用先進的“鮮榨冷提”自動化技術榨油……“共富工坊做山茶油，像養孩子一樣精細。”

據悉，季宅鄉年產山茶油已達約12萬斤，產值近1000萬元。“一滴油”，成了撬動當地鄉村振興的產業。

浙江人建“森林糧庫”的精細度，也落在時空管理上，充分挖掘土壤、氣候和生物潛能，根據各類資源、植物生長的時間節律，對土地、物種、時空進行科學配置。

走進紹興柯橋區王壇鎮五百崗農場，放眼望去是一大片香榧樹。再走近一看，林下有別有洞天：分塊套種着雪裏蕻等旱糧、蔬菜，以及油茶和黃精，土雞在林間覓食……它們形成了一個良好的循環鏈。

“森林本就是一個生態系統，合理規劃後，循環種養優勢明顯。”農場負責人任小羣説。

“森林糧庫”如何做大做強

近日，青田縣發佈了一則“招賢令”：面向長三角招募加盟代理商，推廣該縣山茶油產品。

青田為各鄉鎮所產山茶油量身定製的包裝。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省林科院專家研究過，我們山茶油的品質不比國外的橄欖油差。希望讓青田山茶油像希臘橄欖油一樣出名。”該縣油茶大户陳雄康滿是期待。

老陳們的期盼，也是“森林糧庫”亟待破解的一個難題：如何拓展更大市場？

“問題同時存在於供、需兩端。”江波分析：在需求側，由於森林食品品質把控難、消費者習慣差異大，市場拓展難度很大。而在供給端，森林食品又是產量小、生產時間有限，再疊加精深加工不夠、附加值不高，整體產出效益較低，影響林農積極性。

他建議，企業、林農等供給端主體要積極面向市場，深度挖掘森林食品的營養價值，讓消費者更加了解和認同，提升附加值，打響品牌。

淳安縣楓樹嶺鎮下姜村，千畝黃梔子正茁壯成長。

梔子渾身都是寶。但因未能解決深加工及市場推廣等問題，僅僅靠製成中藥和色素等為數不多的銷售途徑，當地梔子曾陷入供大於求等矛盾。“這也是全國梔子產業的通病。國內約有三四成的梔子種植區因此被荒廢。”浙江農林大學食品與健康學院教授張有做説。

近年來，張有做團隊和淳安合作，對梔子果的營養物質和活性功能物質進行全面科學評估。在此基礎上，雙方建立梔子花深加工工廠，正準備推出梔子油、梔子茶、梔子日化等高檔產品。

“我們正在和美妝頭部企業洽談合作。”張有做估計，市場打開後，國內整個梔子產業產值可達千億元以上。

張有做所説的合作，正是森林食品推廣中的一條路子。

農林產品所處的，是一個多元且成熟的市場，一款新產品最好能快速打開市場，避免陷入“低小散”、同質化競爭等困境，借力借勢是一種有效方法。

最近，一款“靈芝咖啡”隨着“年輕人花式養生”等熱點話題頻頻出圈。產品產地之一，即有“中華靈芝第一鄉”之稱的龍泉。

但因過於依賴傳統經銷模式，龍泉靈芝曾難以“走出大山”。

“發展現代林業，要突破‘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傳統思維，更加重視營銷。”浙江龍泉山食品有限公司負責人葉敏平説。近年來，公司線上線下融合拓市場：一邊加強與藥企、藥房、大型商超等銷售端的合作，一邊積極關注年輕人的興趣點，研發固體飲料、即食產品等年輕人喜歡的產品，讓更多人認識山裏的寶貝，“終於闖出路子，去年企業產值1600萬元，同比增長20%。”

在市場需求帶動下，龍泉靈芝種植面積已達7000餘畝，年產值超7億元，“龍泉靈芝”區域品牌價值已超60億元。

隨着“森林糧庫”變大變強，浙江的綠色林海中，又將長出更多金山銀山。

【專家觀點】

念好食物供給的“山海經”

浙江在傳統意義上，糧食自給率長期處於較低水平，但是我們有豐富的山地丘陵、江河湖海資源，擁有良好的多元化農業生產條件，適合農、林、牧、漁各業綜合發展。建設“森林糧庫”，正好為我們加快完善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提供了一個重要契機。

經濟發展水平提高以及城鎮化水平提高會帶來糧食需求變化，呈現出“口糧下降、肉菜增多、副食增多”的結構性變化。2024年，浙江人均地區生產總值為135565元（按年平均匯率折算為19035美元），高於世界銀行最新國別收入分組標準的高收入經濟體水平，城鎮化率為75.5%。當前及未來的一個時期，我省將逐步實現糧食需求結構的轉型，居民對綠色、營養、健康、可口乃至新奇的食物需求會增加。

所以我們不僅要保耕地、穩口糧，也要念好“山海經”，向山要食物、問水要食品，建設“森林糧庫”“河湖糧庫”“海洋糧庫”等，全鏈條、多維度拓展發展空間，全方位、多途徑開發食物資源。

“森林糧庫”方面，要在竹筍、木本糧油等優勢產品的基礎上，因地制宜發展林果、林菌、林藥等立體複合經營，挖掘食藥用價值，延鏈開發以森林食物為原料的保健飲品、功能食品等新產品。“海洋糧庫”方面，則要積極開拓海外新漁場，構建“陸基—近海—深遠海—遠洋”相結合、內陸與沿海相協同的發展格局，形成海洋牧場羣。

同時不能忽略，“糧庫”裏頭必須有“良種”。要加強浙江本土特色優勢農作物、林草、畜禽、水產和微生物種質資源庫（圃）建設，強化種質資源保護和優異基因挖掘，發揮人工智能、合成生物方面的領先優勢，高效、高質選育一批突破性品種。

（吳鈺龍 浙江省發展規劃研究院高級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