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圓桌對話：莫以任何方式在亞太複製“核共享”

編者按：美國政府更迭帶來的不確定性正在加劇日韓等亞太國家的焦慮，這些國家轉而試圖迎合美國維繫亞太霸權的需求，尋求以“核共享”綁定美國，但這隻會加劇地區安全風險。本期“環球圓桌對話”邀請三位學者就這一話題展開討論。

*廉德瑰：*上海外國語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郭曉兵：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軍控研究中心主任

*項昊宇：*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核共享”只會加劇地區安全風險

廉德瑰

日本缺席本月初舉行的聯合國《禁止核武器條約》第三次締約方會議，藉口是美國提供的“核保護傘”對日本的“國家安全”至關重要。與此同時，韓國政界保守派勢力近期對於尋求與美國“核共享”甚至“自主擁核”的論調增多。在美國試圖推動“北約亞太化”的背景下，日韓兩國近年來都在尋求強化美國“延伸威懾”，甚至實現“在本國領土上部署核武器，並允許這些國家的戰鬥機運載、投擲核武器”的北約式“核共享”機制。但那樣做的結果，只會導致地區安全風險不降反增。

日韓等國尋求美國加大“核保證”的一個共同操作，就是渲染“地區局勢動盪”和自己所遭遇的“威脅”，以此推進各自國內右翼保守主義議程，併為美國加大在所謂“印太地區”的安全投入提供口實。

比如，日本近年曆任首相上台後的首要事項之一，就是儘快與美接觸，確認《日美安保條約》的有效性，特別是美國領導人更換之後日方更是如此。因為該條約長期以來被日本視為本國外交與防衞政策的基石，但隨着國際局勢加速演變，尤其是美國對盟友的態度多有反覆，日本越來越擔心日美同盟的可靠性。作為應對之策，日本不斷渲染周邊“威脅”，一方面在國內架空甚至直接推進修改和平憲法，試圖實現自我鬆綁和“再軍事化”；另一方面竭力拉緊美國，以服務於美國“印太戰略”來換取更大程度的對美安全綁定，無論百般尋求美國確認《日美安保條約》第五條適用於釣魚島，還是不斷與美進行強化“延伸威懾”磋商甚至直接要求與美國實現“核共享”等，都是這方面的表現。正是在此背景下，作為日本國策之一的“無核三原則”，即“不擁有、不製造、不運進核武器”，被認為已名存實亡，因為美國航母編隊頻繁部署或進出駐日美軍基地，事實上已經破壞了“不運進核武器”原則。

美國雖然試圖推動“北約亞太化”，但對與日韓實現“核共享”一直不甚積極。究其原因，在同盟體系內部維持“核壟斷”，對美國保持對盟友的掌控至關重要。換句話説，確保其他盟友不擁有核武器，以此為基礎維持盟友“可能被拋棄”的焦慮，有利於美國最大限度地實現自身利益，這樣才能持續獲得盟友的支持和“無私奉獻”，防止盟友“造次”並影響美國的“行動自由”。正是基於這樣的盤算，對於日韓尋求“核共享”甚至“自主擁核”的念頭，華盛頓一直態度消極，相關談判進展緩慢。

換而言之，作為與日本或韓國雙邊同盟的絕對主導一方，華盛頓尋求的是將地區盟友綁定在美國戰略軌道上，而非受其左右。為此，美國當前在亞太的主要安全操作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基於美日同盟打造“小多邊”安全機制，即“區內聯動”；二是試圖將日韓拉入北約相關議程，以美國為核心打通北約與“印太”盟友的聯繫，即“東西聯動”。

但從目前情況來看，美國預想中的“區內聯動”推進起來相當困難。比如，美國最近幾年頗為重視與日韓打造三邊安全同盟，2023年三國領導人還在美國戴維營舉行會談並簽署相關協議，試圖推動三邊安全合作的制度化。但從後續情況來看，日韓之間歷史、領土等方面的矛盾以及韓國對於捲入更多美國對華遏壓戰略的相對謹慎，都讓美日韓三邊安全同盟的制度化難以取得太多實質進展。至於美日菲、美日澳等，由於相關“第三方”國家的體量等原因，實際意義也很有限。

那麼，美國設想中的“東西聯動”呢？在烏克蘭危機延宕和美國政府更迭帶來巨大不確定性之前，一些歐洲國家確實表現出了在北約框架下或以對日雙邊安全合作的名義加大對“印太”事務的干預。但當下和未來相當長一個時期，歐洲在應對跨大西洋關係巨震和防務自主等問題上自顧不暇，更談不上配合美國搞“北約亞太化”了。

基於以上分析，地區國家應認識到美國“印太戰略”的本質是培養“炮灰”，更應認識到日韓尋求強化美國“延伸威懾”甚至與美國實現“核共享”只會“損人而不利己”。為此，地區國家應堅定拒絕以任何方式在亞太地區複製“核共享”安排。

“戴高樂之問”的警示

郭曉兵

面對國際局勢的複雜變化，美國在亞太和歐洲的一些盟友越來越多地把目光投向“核共享”機制。但通常所説的“核保護傘”真的能保安全嗎？理論思辨和現實考察都表明，事實恐非如此。

首先，“核保護傘”能讓庇身傘下的國家真正安全嗎？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認為，威懾要有效，須具備三大要素：實力、決心、可信度。而對“核保護傘”最大的質疑便是其可信度，真正到了“關鍵時刻”，提供“核保護傘”的強權國家會為傘下小弟的命運而不惜犧牲自己的本土安全嗎？冷戰期間，法國時任總統戴高樂曾向美國當時的總統肯尼迪發出靈魂拷問：“如果蘇聯在歐洲發動進攻，美國是否真的願意犧牲紐約來保衞巴黎？”從“西貢時刻”到“喀布爾時刻”，都證明戴高樂的質疑不無道理。為了安撫北約框架內的歐洲盟友，美國採取了不少措施，近些年來換彈頭、換飛機、部署陸基中導、整修基地、舉行核演習等，忙得不亦樂乎。但歐洲人心裏還是止不住打鼓，尤其是美國“特朗普2.0”捲土重來之後，“戴高樂之問”的答案似乎越來越不言自明。正在尋求與美國實現“核共享”的日韓等國家，不應忘記“戴高樂之問”帶來的警示，它們應該對“北約亞太化”以及美國的安全承諾保持清醒認知。

其次，“核保護傘”能夠讓所在地區更加安全嗎？恐怕做不到。之所以需要“核保護傘”，是因為相關地區存在一定程度的安全困境。一方強化自身安全之舉，在對手看來卻是富有進攻性的挑釁。為了改善自身安全處境，對手又要升級自己的裝備。如此一來一往，便形成了螺旋式上升的軍備競賽。整體軍事實力明顯佔優的美國還千方百計地琢磨着強化“前沿部署”，甚至想把北約“核共享”機制複製到亞太。這會讓地區國家怎麼想？擁核自保，結果很可能會導致地區核衝突、核升級的風險增加。

最後，“核保護傘”是加劇了核擴散還是增強了防擴散？美國每每提及“延伸威懾”的作用時，就大談如果沒有美國的“核保護傘”，不知會增加多少個擁核國，聲稱正是因為有了美國的“核保護傘”，日本、韓國、德國等國家才無需發展自己的核武器。但這只是硬幣的一面，另一面是“延伸威懾”存在本身，特別是美國與盟國的“核共享”安排本身嚴重侵蝕了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的基石。

這涉及兩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一是核武器使用權的轉讓問題。按照北約“核共享”安排，部署在歐洲的美國核武器和平時期由美國控制和保管，但戰時會裝上盟國戰機，交由無核武器國家的飛行員來控制。這也就意味着本來不擁有核武器的美國盟國此時擁有了對核武器的控制權，成為了核武器國家。如果美國將北約“核共享”機制複製到日韓等國，那將意味着亞太經歷類似的過程。二是《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戰時有效性問題。美國有種説法，認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僅在和平時期有效，到戰時就無效了。這是一種非常恐怖的説法，即當爆發衝突甚至戰爭的危險時刻，被視為最重要安全護欄之一的條約卻無效了。核共享與《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之間的矛盾早已廣為國際社會詬病。在原有“核共享”區域之外，再將其擴展到新的區域，對國際防擴散來説絕非善事。

依靠共享“核武器”顯然無法實現對於安全的共享，那靠什麼才能共享安全呢？一靠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的全球安全觀。國家之間要照顧彼此利益和關切，要別人守規矩，自己也要守規矩。二靠共同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讓使用核武器的風險降到最低。三靠尊重和遵守國際核不擴散準則，不要鑽空子，不能變着花樣在集團內部擴散核武器。

亞太需要真正踐行“新安全觀”

項昊宇

進入21世紀第三個十年，隨着軍備競賽和陣營對抗風險不斷推升，亞太地區正面臨冷戰以來最嚴峻的核擴散風險。從美英澳“奧庫斯”核潛艇計劃到美日韓“延伸威懾”機制的升級，美國為推進“大國競爭”議程和維護“印太”霸權，正試圖通過強化核威懾來彌補常規軍力投入的不足。

但地區核對抗風險的升級只會帶來地區國家之間安全信任的崩塌。螺旋式上升的戰略互疑和軍備競賽，可能導致地緣矛盾爭端的升級失控，對地區的穩定發展造成顛覆性破壞。這種核安全困境根源在於“大國競爭”加劇背景下冷戰式安全思維的迴歸。在“特朗普衝擊”之下，當美國的安全承諾不再那麼可靠，並且美國自身背離多邊主義軍控機制之後，一些國家固守的零和博弈和陣營對抗思維，可能進一步異化為“擁核自保”的極端民粹主義安全觀，而這勢必會進一步加劇地區國家人人自危的安全困境。

要切斷這種危機螺旋，需要在理念、政策和行動三個層面重新塑造地區國家的安全觀。中國早在2014年亞信峯會上提出的以“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為核心的亞洲新安全觀，可以成為凝聚地區國家安全利益共識的最大公約數，併為降低地區核擴散風險、建立多邊安全架構提供有益的政策行動指導。

這種新安全觀體現在核政策上，中國倡導和遵循的三大原則應該成為有核國家的共識。一是中國始終堅持核武庫規模僅維持在國家安全所需的最低水平，並且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2024年7月中國倡議五核國締結“互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條約”，展現了負責任大國的擔當。二是中國始終反對任何形式的核擴散，始終反對美國在地區部署中導等核資產。三是中國主張全面禁止和徹底銷燬核武器，為此遵循“維護全球戰略穩定”和“各國安全不受減損”原則積極參與和推動核裁軍進程。

在政策行動上，首先，地區國家需要共同捍衞多邊主義框架，維護核不擴散體系的權威性和有效性，如推動《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審議大會建立“無核武器國家安全保證機制”，要求有核國承諾不對無核國使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各國可協商建立核風險評估和技術監管機制，利用衞星遙感、電力監測等技術手段，推動建立亞太核活動監控網絡，包括對地區國家的核材料庫存實施透明化管理，如推動簽署《亞太核事故應急協作公約》，實現核設施信息共享與危機聯合處置。

其次，地區國家要以綜合手段創新核安全合作模式。可在二軌層面建立“戰略穩定評估機制”，由權威智庫定期聯合發佈《亞太戰略穩定報告》，量化評估各國軍事部署、軍控承諾落實情況。探討設立區域性核安全基金，用於核設施的監管、地緣爭端的緩和措施，強化合作動能。

第三，要致力於構建持久安全架構以形成制度化保障。地區國家應堅持以“雙暫停”和“雙軌並進”思路致力於重啓半島無核化和安全機制建設進程。以中日韓合作為主平台，積極推動構建開放性的東北亞安全對話平台，靈活務實探討解決各方安全關切的路徑，致力於打造“東北亞無核區”。東南亞地區要重新確認《東南亞無核武器區條約》的有效性，進一步築牢核安全防波堤。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為了使80年前的“廣島·長崎”悲劇不再重演，地區國家需要摒棄冷戰思維，通過共同安全消解對抗思維，通過綜合安全超越軍備競賽，通過合作安全重建互信基礎，通過可持續安全實現長期保障。唯有如此，才能擺脱核安全困境，維持地區的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