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大眼對小眼,“五眼聯盟”會有變數嗎?
作者:陶短房 冯亚仁 达乔 纪双城
【環球時報駐加拿大、美國、澳大利亞、英國特約記者 陶短房 馮亞仁 達喬 紀雙城】編者的話:“裂痕威脅‘五眼聯盟’的未來。”香港《南華早報》報道稱,長期在陰影中運作的“五眼聯盟”現在已“牢牢處於聚光燈下”。先是有傳聞稱白宮官員正推動美國將加拿大“排除出‘五眼聯盟’”,後又有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向烏克蘭提供戰區情報的問題上態度反覆,導致有英國官員提議將美國踢出“五眼聯盟”併成立“四眼聯盟”。美國作為“五眼聯盟”中最強大的“大眼”,其投入程度對該聯盟至關重要。澳大利亞媒體刊文反思稱,“五眼聯盟”盟友對美國的“絕對信任”已經動搖,“五眼聯盟”在“美國優先”衝擊下會有變數嗎?盟國又是否為未來的危險和混亂做好準備了呢?
一個“瘋狂的想法”預示緊張趨勢
“英國人和美國人是如何開始監聽的?”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1941年2月,早在美國直接參與二戰之前,英國密碼破譯基地布萊切利園舉行了一次秘密的英美密碼破譯者之間的交流。這次簡單的會面帶來了此後英美之間長達80餘年的聯盟情報合作,以及雙方依據1941年8月簽署的《大西洋憲章》秘密達成的一系列協議。
以英美於1946年簽署的《英美防衞協定》(UKUSA)為基礎,該聯盟於1948年納入加拿大,1956年納入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由此形成“五眼聯盟”。聯盟活動一直處於秘密狀態,直到2010年,這份6頁的協議被公之於眾,才讓“五眼”之間的情報交易不那麼秘密。
根據一位美國前情報官員的説法,“五眼聯盟”成員之間的衞星圖像共享和竊聽情報幾乎是“無縫銜接”。由於“五眼”都説英語,“五眼聯盟”也被稱作“英語之眼”。出生於英國、同時為美英兩國情報機構工作過的作家安東尼·韋爾斯在《五眼聯盟》一書中寫道,五國擁有共同的歷史淵源,所有成員國都曾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英澳新加同為英聯邦成員,美加英都是北約成員國,美英是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常任理事國。這使得“五眼”之間的關係雖然充滿變化、動盪、挑戰,卻也幾十年來長久持續。
“五眼聯盟”最初設想的“敵人”是德國和日本,二戰後轉而針對蘇聯和東歐。蘇聯解體後,“五眼聯盟”的合作一度被弱化。“9·11”事件後,美國以反恐為由重新激活“五眼聯盟”。而自2018年開始,“五眼聯盟”又延續其根深蒂固的“冷戰思維”,開始針對中國進行抹黑和打壓,美澳英多次以“聯盟信息安全和國家安全”為由,排擠、打壓包括華為在內的中國科技企業。
雖然“五眼聯盟”成員國似乎總會設法找到“共同敵人”,但“五眼”之間的關係遠非那麼穩固且平衡。據俄羅斯衞星通訊社報道,回溯至“五眼聯盟”的前身——英美情報合作在起始階段就已問題叢生。報道稱,彼時,英國雖與美國有一定情報成果共享,但對於“超級機密”,即“厄爾特拉”(Ultra,二戰期間英情報機構憑藉截獲並破譯德國無線電密碼而獲取的高度機密情報)及相關具體操作細節,卻有所保留,將其當作在與美國情報交往中的一張“王牌”。美國同樣對英國心存戒備,曾因懷疑英國企圖窺探美國密碼扣留了其密碼機。
後來,2013年曝光的“稜鏡門”事件也給“五眼聯盟”帶來沉重打擊,特別是美國監視德國等歐洲盟友的做法引起眾怒。此外,有消息人士透露,美國情報部門在歐洲國家駐華盛頓使館辦公室安裝竊聽設備,歐洲各國代表發回本國的信函都受到美國監視。
當下,美國的一系列做法也在撼動盟友對其在情報共享方面的信任。“我們的盟友現在正因為來自華盛頓的聲音而坐立不安。”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前官員大衞·奧克利表示。

上個月底,關於“白宮貿易高級顧問納瓦羅正推動將加拿大排除在‘五眼聯盟’之外”的報道引發輿論風波。儘管納瓦羅予以否認,強調這是一個“瘋狂的想法”,但加拿大《環球郵報》援引該國前國家安全分析師斯蒂芬妮·卡爾文的話報道稱,在美國威脅對加拿大進口產品加徵關税、特朗普經常説要“吞併”加拿大作為美國“第51個州”的背景下,即使白宮否認,這一傳言“同樣令人擔憂”。報道稱,2003年,加拿大拒絕追隨美國出兵伊拉克,美國就曾用停止情報共享對其進行“報復”,因此美國再次這樣做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本月早些時候,美國政府一週內先是宣佈暫停與烏克蘭情報共享,後又宣佈恢復,此舉甚至引發英國這一傳統盟友有關“分離”的呼聲。英國《每日郵報》報道稱,特朗普“史無前例”地動用其作為聯盟成員的權力,阻止英國等盟友向烏提供情報,部分英官員已提議建立一個不包括美國的“四眼聯盟”。英國前駐美國大使戴維·曼寧則表示,美政府在俄烏問題上的態度“給(英國)如何與美國維持特殊關係打上重大問號”。
只剩“四眼”能做什麼?
有學者分析認為,當下的“五眼聯盟”實際上是由美國這隻“大眼”和其餘4只“小眼”構成的。據英國《經濟學人》報道,美國通過其龐大的間諜關係網絡與盟友們相連,CIA與幾乎所有盟國的情報機構都有着專門的聯絡官。
“四隻眼睛能做什麼?”美國《新聞週刊》援引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情報項目研究員卡爾德·沃爾頓的話報道稱,目前尚不清楚“五眼”國家之間流動的情報中有多少來自美國,但美國是“重要且主要”的貢獻者,意味着“美國是主導者”。在資金方面,美國每年在情報方面的支出約為1000億美元,是其他成員國支出總和的10倍。在情報技術方面,美國前情報官員鮑勃·艾爾斯表示,“五眼聯盟”中信號情報能力最強的是美國和英國,而美國是唯一能利用其衞星收集情報和圖像的國家,所以“其他聯盟成員國依賴美國”。
不過,也有美國情報界人士分析認為,沒有“五眼聯盟”,美國也無法維持自身的安全。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前官員布賴恩·博伊蒂格表示,美國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五眼聯盟”盟友獲取全球範圍內美國機構無法運作的地方的情報,例如伊朗和古巴。他説:“從這一關係中撤出並留下空白,即使只是很短暫的時間,也會使執法和情報收集工作發生倒退,並帶來沉重代價。”
以加拿大為例,曾著有《五眼秘史》一書的澳大利亞印度裔記者理查德·凱爾巴依認為,美國通過“五眼聯盟”從與加拿大的合作中得到很多好處,比如通過加拿大安全情報局(CSIS)深入北美華僑華人羣體,這“對美國至關重要,因為華盛頓認為中國是其最大的經濟、軍事和情報競爭對手”。加拿大渥太華大學公共與國際事務研究生院教授托馬斯·朱諾表示,“五眼聯盟”內部有不同分工,加拿大收集信號情報的職責包括北極、拉丁美洲部分地區和加勒比地區,尤其加拿大擁有位於北極高緯度的軍事警報站,因此如果將加拿大排除在聯盟之外,“將是美國的損失”。
澳大利亞對“五眼聯盟”最重要的兩個貢獻則是戰時密碼局和松樹谷。1942年,麥克阿瑟將軍是二戰期間盟軍在西南太平洋戰區的指揮官,在其主持下,盟軍在墨爾本成立了一個信號情報部門,即戰時密碼局,該局從美英澳加新五國招募密碼破譯員,這一“實驗計劃”也為澳後來被納入聯盟奠定了基礎。另一個標誌性貢獻——“松樹谷共同防禦設施”位於澳荒涼的內陸腹地,是一個由美澳共同管理的衞星地面觀測站,操控着覆蓋全球1/3區域的美國間諜衞星。作為美國的軍事設施,松樹谷在運營期間也受到來自澳當地民眾的多次抗議。
新西蘭因在“五眼聯盟”中分量最輕、資源最有限,也被稱為“幽靈眼”,甚至大多數新西蘭人都不知道本國是“五眼聯盟”的一員。至於新西蘭在聯盟中的貢獻,一位觀察人士提到了“小而高效”這一關鍵詞,雖然新西蘭獲取到的情報數量不多,但總能“以最能幹的方式完成任務”。此外,當南太平洋地區多國發生政治動盪時,新西蘭也曾派出部隊。隨着南太地區越發受到美國重視,新西蘭地理位置的價值也得到凸顯。
“一條不成文的規則——美國製定規則”
除“五眼聯盟”成員國的內部合作外,該聯盟也在與至少兩組“第三方”國家開展合作。一組稱為“九眼”,由“五眼”加上丹麥、法國、荷蘭和挪威,另一組稱為“十四眼”,由“九眼”再加上德國、比利時、意大利、西班牙和瑞典。
有觀察人士認為,自2021年拜登任期開始,“五眼聯盟”越來越直接地作為配合美國所謂“印太戰略”的重要環節。一方面,由於“五眼聯盟”最重要的偵察手段——信號偵察,距離亞太地區相對較遠而效果不盡如人意,“五眼聯盟”開始在亞太地區尋找新的情報“支點”;另一方面,美國在印太地區的盟友,也或主動或被動地、不同程度上與“五眼聯盟”產生聯繫。
2019年12月,美國眾議員亞當·希夫領導的國會眾議院情報委員會提出“五眼聯盟”要與印度、日本、韓國進行合作,因為這三國在計算機與網絡技術方面各有所長。此後,日本媒體不斷強化相關信號。去年11月,日本《日經亞洲》高調報道“五眼聯盟”成員國軍方首次在日本舉行會議,聲稱“‘五眼聯盟’的重要使命是加強對華情報共享”,“因此日本的加入不可或缺”。《印度快報》3月17日也借舉辦“瑞辛納對話”安全會議報道稱,來自美英新的情報部門高官出席,“這表明新德里與其合作伙伴在安全和情報合作方面的緊密關係”。
而隨着美國政府態度的轉變,幾年前討論度頗高的“五眼擴容”説法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關於其可能“縮水”的猜測。近年來,聯盟被曝光出越來越多的問題,比如建立遍佈全球的情報基地被指“過度擴張”、以情報工具打壓正常科技商業競爭、干預重大國際事件等。
在談到對“五眼聯盟”的定位時,不少批評者質疑,“五眼聯盟”或許已經背離了最初的使命,並表達了將其作用迴歸到“情報合作”這一原點的意見。新西蘭前總理海倫·克拉克近期直言,“五眼聯盟”最初的定位僅僅是五國情報機構的協調小組,而現在,它卻成了“各國間聯合聲明和財政部長會議的基礎”,“這有點失控了”。從事過情報工作的安東尼·韋爾斯也提出:“情報界不應制定政策,也不應影響重大戰略制定。”
《南華早報》評論稱,“五眼聯盟”被夾在其冷戰起源和新的地緣政治時代要求中間,正處於“關鍵轉折點”。也有內部人士表示,雖然一些西方國家官員感到擔憂,但並未達到恐慌的程度。專注研究“五眼聯盟”歷史的加拿大歷史學家約翰·費里斯表示:“我不會説這是‘五眼聯盟’的重大危機,至少現在還不是。”
《新聞週刊》報道稱,如果美國撤出“五眼聯盟”或減少對該聯盟的投入,成員國之間仍可繼續加強彼此之間的雙邊情報共享協議。美國前情報官員表示,美國和“五眼聯盟”其他成員國都已簽署雙邊情報共享協議,即使聯盟本身發生重大變化,這些雙邊協議也可能會繼續有效,這就像一種“安全閥”。歐盟委員會國防和太空事務專員安德留斯·庫比柳斯透露,歐盟正在探索建立新的軍事情報衞星網絡,以減少對美國的依賴。
英國情報機構政府通信總部(GCHQ)前官員西亞蘭·馬丁談到“五眼聯盟”的運作模式和西方聯盟的權力平衡時曾寫下一句精闢的評論:“‘五眼聯盟’幾乎沒有正式治理,也很少有非正式治理。實際上,它只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美國製定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