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圓桌對話：彌合世界經濟“斷層線”，更緊迫了

編者按：地緣政治衝擊以及保護主義盛行等，導致世界經濟層面的風險挑戰加速累積。主要國際經濟組織越來越多地使用“斷層線”一詞，預警背後潛藏的危機。本期“環球圓桌對話”邀請三位學者就這一話題展開討論。

*章玉貴：*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金融貿易學院教授

*李海東：*外交學院國際關係研究所教授

*宋微：*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斷層線”上，風險挑戰加速累積

章玉貴

進入21世紀以來，世界經濟除了在2003年至2007年間錄得短暫的繁榮週期之外，其他大部分時間都處於不同程度的失衡和風險累積之中。如今，在國際金融市場高度聯動、現有穩定機制功能缺位、扮演經貿和金融體系擔保人角色的個別國家破壞行為不斷、各種力量體系“合成謬誤”迭出的背景下，沒有任何一個單一行為主體或國際經濟組織能夠獨立維護全球經貿和金融秩序的穩定。正因如此，本就動盪的世界經濟面臨更多不確定性，並可能在地緣政治衝突加劇等多重風險傳導下，形成更加危險的“斷層線”。

“斷層線”本是地質學術語，是指地殼板塊相互擠壓、衝撞而形成的斷裂。研究發現，地震往往就是沿斷層線發生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前首席經濟學家拉古拉邁·拉詹借用這一術語，用於分析和預警世界經濟的潛在危機。

梳理經濟學界以及國際輿論層面的擔憂可以發現，當前困擾世界經濟的“斷層線”中，首先一條就是由保護主義和地緣政治驅動的區域和全球經濟碎片化。這已嚴重破壞全球投資貿易體系的完整性，削弱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韌性。近些年來，美國作為世界最大經濟體一再推行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打着維護“國家安全”的旗號濫施制裁、投資審查和加徵關税，導致本就脆弱的全球投資貿易和產供鏈格局遭受衝擊。如果不能找到有效制約機制，這些做法在增加各國市場主體交易成本的同時，還有可能將全球撕裂成兩個乃至多個經濟、貿易、科技和產業體系。

已有跡象表明，全球外國直接投資（FDI）正在出現按地緣政治路線進行分割的趨勢。主要國際經濟組織負責人警告，如果世界經濟滑向陣營化和集團化，可能導致全球GDP面臨2.5%—7%的損失。所有理性市場主體都應明白：沒有任何國家、任何企業能夠無視產供鏈被人為切割的風險，沒有任何國家或資本力量能夠通過構築壁壘來阻擋經濟全球化相關要素的合理流動。

當前困擾世界經濟的另一條“斷層線”，是全球範圍內人工智能和數字經濟發展的不均衡、不充分問題。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世界經濟長期面臨復甦乏力、南北發展鴻溝加劇、應對氣候變化和綠色發展不足、工業化和數字經濟面臨新挑戰等難題，亟待世界主要經濟體攜手加以應對。遺憾的是，西方主要發達國家在求解最不發達國家經濟社會問題時的資金、技術投入和專注度等，都在“邊際遞減”。尤其是在最近幾年人工智能技術和產業迅猛發展的情況下，全球層面的數字鴻溝進一步加劇。這些問題進一步加劇全球南北發展差距，也使促進全球共同發展變得更加緊迫。

基於以上現實，困擾世界經濟的“斷層線”中，還包括全球經濟體系擔保人缺位、國際公共產品供給不足或功能虛化問題。這種趨勢使得國際經濟貿易和金融格局更加動盪。

美國曾長期主導國際公共產品的機制設計與能力建設，但近年來因為自身綜合國力相對下降以及越來越無底線的“公器私用”，美國國際聲譽持續走低。事實上，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發達國家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整體意願和後勁都顯不足。而廣大全球南方國家正處在現代化發展的關鍵時期，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需求強勁，地區乃至全球經濟協調機制的缺位使得它們對於國際公共產品的供給更加渴求，對於國際社會切實推進發展合作的期待更加迫切。

彌合世界經濟“斷層線”，避免風險挑戰加速累積乃至引發危機，變得更緊迫了。這需要承擔着全球經濟穩定器或引擎作用的大國在互利合作基礎上展現高度責任感，也有賴於各國在主要國際組織的協調下致力於消除分歧，促進商品和投資等的自由流通，打破技術和信息壟斷，在積極推動全球經濟可持續和包容性增長的同時，共同完善全球經濟治理，構建能夠反映全球經濟格局變遷的經濟金融治理體系。

“新華盛頓共識”難成藥方

李海東

現在的美國“無法達成貿易協定，無法協商全球數字規則，無法服從世貿組織裁決”，“已經喪失對經濟多邊主義的信仰”。這是英國《金融時報》對於美國政府提出“新華盛頓共識”的評述。在以往“華盛頓共識”及其新自由主義思想內核給相關國家乃至世界經濟帶來諸多負面影響的背景下，美國又提出所謂“新華盛頓共識”，試圖藉此維繫美國經濟領導地位。但因背後的陣營對抗和零和博弈思維，“新華盛頓共識”難以成為解決美國自身以及世界經濟問題的藥方。

1989年冷戰即將結束之際，美國基於自身理念與經驗，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框架下，提出一系列旨在促進國際貿易和金融自由化的原則和主張。這套被稱為“華盛頓共識”的政策主張，當時的主要實施對象是以拉美國家為代表的轉型期國家。其中的幾個核心要素，比如放鬆政府管制、加強財政緊縮、實施貿易自由化等，表面上看主要聚焦經濟，但實質上還具有政治、社會以及意識形態等多方面特徵，目的在於實現對轉型期國家的西方化改造。

但在實施過程中，“華盛頓共識”弊端不斷顯現。越來越多轉型期國家，比如20世紀90年代的俄羅斯，在西方政策建議下進行內部經濟改革以及社會、價值體系調整，結果卻被證明是“災難性的”。人們開始意識到，一方面，“華盛頓共識”推行簡單化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思想與邏輯，不顧轉型期國家的基本國情和文化傳統等，因而在具體推行過程中頻頻流於失敗；另一方面，美國竭力推廣這套政策主張，背後有着鞏固和維繫自身全球霸權、主導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盤算。事實證明，“華盛頓共識”重視自由而非平等，重視“社會達爾文主義”而非基本人道和生態環保等方面關懷，導致不少國家深受其害。

進入21世紀前後，尤其是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爆發，表明“華盛頓共識”不僅無法幫助轉型期國家實現穩定繁榮，還逐漸讓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遭遇經濟重創。隨着西方內部對於新自由主義的反思增多，尤其華盛頓將戰略重點轉向“大國競爭”，美國開始拋棄“舊共識”，推動“新共識”。

美國拜登政府公開承認“華盛頓共識”失敗，轉而提出“新華盛頓共識”，試圖通過加大國內產業補貼、基於“價值觀同盟”打造新型國際經濟夥伴關係、構築“小院高牆”以遏壓美國眼中的“戰略競爭對手”。由於國內政治極化、黨派鬥爭和戰略理念的不同，美國總統特朗普二次上台後對拜登政府相關政策多有批評，但美方當前對外經貿政策的底色仍是單邊主義、保護主義和霸凌主義，這與前任政府明確提出的“新華盛頓共識”本質上沒有區別，只是手段有所不同。

“新華盛頓共識”推崇“經濟安全即國家安全”，意味着美國在將經濟全球化扭曲成集團化、陣營化，以使產業鏈供應鏈以及經濟全球化的諸多要素，按照有利於美國自身以及美式全球霸權的方式運轉和流動。不過，基於過去幾十年來“華盛頓共識”的教訓，廣大全球南方國家甚至美國的諸多盟友，都對華盛頓的逆全球化操作保持警惕，“新華盛頓共識”難以得到國際層面的積極回應。

美國國內政治分裂加劇，國際聲譽受損並面臨日益嚴重的信任危機，更使“新華盛頓共識”難以收穫影響。帶有明顯“泛安全化”“泛政治化”色彩的“新華盛頓共識”危及全球自由貿易、扭曲全球經濟治理秩序、惡化全球地緣政治環境，不可能成為有助於彌合世界經濟“斷層線”的方案。

南方國家協力黏合全球發展裂痕

宋微

2025年全球經濟展現出了一絲曙光，但地緣政治衝突持續、國際金融市場脆弱等結構性問題依然突出，挑戰與不確定性尚存，這也預示着未來複蘇之路難以一帆風順。與此同時，以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為代表的全球南方國家羣體性崛起成為一股國際潮流。隨着對世界經濟增長貢獻率的快速攀升，全球南方正在改寫世界經濟版圖，在不斷凝聚共識的過程中成為拉動全球發展的重要引擎。

首先，持續賦能南南合作。當前全球經濟增長乏力，西方發達經濟體的單邊主義、保護主義愈演愈烈，面向全球發展提供資金和國際公共產品供給的意願和能力不足。而南南合作的凝聚力和正面效應持續強化，成為解鎖全球發展瓶頸、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應對全球治理困境的重要渠道。一方面，作為全球南方的天然成員，中國倡導普惠包容的經濟全球化，展現開放胸襟，以實際行動為全球南方創造增長動能。在保持本國經濟穩中有進的同時，中國致力於通過投資長期發展、技術轉讓和能力建設與世界其他國家分享發展紅利，助力全球南方發展。另一方面，“金磚+”機制為全球南方團結合作開闢了新的路徑。隨着金磚機制擴容升級，其合作範圍不斷拓展，覆蓋經濟貿易、科技研發、教育培訓等更多領域。金磚國家不僅設立了新開發銀行，還搭建了“新工業革命夥伴關係”等一系列實質性合作平台，持續發掘經濟合作新的領域、探索新增長點。

其次，大力推動區域合作。當前，美國等一些西方國家不斷升級保護主義，構築“小院高牆”，推動所謂“脱鈎斷鏈”“去風險”等，導致全球生產和消費成本抬高、國際貿易受阻，對世界經濟復甦造成巨大沖擊。關税戰、貿易戰必然對全球供應鏈和貿易自由流動造成干擾，加劇國際貿易緊張局勢。在此背景下，全球南方國家之間加強合作，以強有力的區域合作為多邊主義和經濟全球化賦能，對穩定全球資本信心和自由貿易等起到積極促進作用。比如，在《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推動下，東盟地區數字經濟和綠色經濟蓬勃發展；非洲大陸自貿區建設步伐加快，非洲經濟一體化和區域經濟融合發展加速推進；南方共同市場（南共市）國家與歐盟宣佈達成自貿協定，有望創造7億人口市場融合的巨大機遇；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碩果累結，從鐵路到機場，從電力到通信，一項項新成果、新進展點亮全球共同發展之路。

第三，鋭意改革全球治理。當前，全球南方為世界經濟提供了超過一半的動力，國際社會對南方國家經濟發展和全球治理理念的認可度正在不斷攀升。隨着共識基礎的夯實，全球南方對於全球治理的改革訴求也在不斷系統化，一股新的變革力量正在凝聚和集結，強力推動世界經濟的平衡、包容與可持續發展。2024年，全球南方合作發展成為國際複雜局勢中的可貴亮色。二十國集團（G20）峯會在巴西里約熱內盧舉行，以“構建公正的世界和可持續的星球”為主題，以“消除飢餓貧困”為首要議題，反映了全球南方實現繁榮發展、逐夢現代化的追求和渴望；第79屆聯大一般性辯論中，南方國家代表發出要平等、要發展以及完善全球治理的強烈呼聲。隨着“大金磚合作”持續升級、“上合組織+”議題拓展、中非攜手共建新時代全天候命運共同體，南方國家更加廣泛地參與全球多邊合作機制，持續提升在全球事務中的影響力和議價能力，在更好維護自身利益的同時促進全球公平正義，成為國際事務中具有穩定和積極影響力的力量。

在世界經濟“斷層線”裂痕加深的情況下，全球南方國家正在以強勁的增長動力和凝聚力成為全球經濟發展的黏合劑。面對國際公共產品供給不足、逆全球化愈演愈烈以及多邊主義受挫等複雜現實，全球南方團結自強，持續為世界經濟賦能，成為動盪世界的穩定器和經濟增長的動力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