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圓桌對話:“五眼聯盟”面臨碎片化危機?
作者:朱锋 崔洪建 陈弘
編者按:隨着在近日舉行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大選中,對美強硬派候選人分別獲勝,被稱為“西方安全基石”的“五眼聯盟”能否維持下去成為美歐輿論關注的焦點。本期“環球圓桌對話”邀請三位學者就相關話題展開討論。
*朱 鋒:*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院長
*崔洪建:*北京外國語大學區域與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教授
*陳 弘:*華東師範大學澳大利亞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西方陣營”出現內部鬆動?
朱 鋒
美國政府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關税戰打到今天,不僅遭到美國多數民眾的批判和質疑,更是讓世界的穩定、和平與發展進程再度陷入了衝突動盪的變亂進程。其中尤為值得關注的,除了關税戰是否將徹底終止平等、自由、開放的國際貿易規則和全球化秩序,還包括華盛頓試圖顛覆二戰後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和全球治理,將世界再度拖入經濟蕭條期。
如果華盛頓繼續執迷不悟,關税戰繼續升級,這將對美國人民和國際社會都帶來重創。美國學者約瑟夫·奈已經斷言,當前華盛頓衝擊下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正在走向滅亡。
“華盛頓災難”給中美博弈局面帶來三個新變化。首先,美國一些政客一直在竭力妖魔化中國。從把中國鎖定為“最大的戰略對手”到全面污衊中國的政治和經濟發展制度,宣稱中國是要建立基於“權力的秩序”,而美國是要維護基於“規則的秩序”。然而,美國新政府上台100天的所作所為,與華盛頓對華的意識形態攻擊恰恰形成了鮮明對比,其行動證明了美國才是想要建立基於“權力的秩序”,奮起捍衞自由貿易的中國才是在維護和推進基於“規則的秩序”。美國長期對華意識形態攻擊和抹黑在“華盛頓災難”襯托下事實上已經全面破產。美國新政府執政不到100天,國內民眾對中國的好感度提升了4%。這一變化確實令人鼓舞。
其次,華盛頓在內政外交上推行的極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和“美國優先”的做法,鮮明地向世界展示了美國主導的單極霸權體系不僅是世界各國需要高度警覺的不合理國際權力分配結構,一個缺乏有效權力制衡的美國不僅會出現權力的濫用,更會給世界帶來災難。一個不斷強大的中國,不僅為世界的和平與發展提供中國方案、中國智慧,中國力量更是制衡單極霸權、推進多極化進程不可或缺的戰略因素。
再次,華盛頓的所作所為讓西方內部出現了自冷戰結束以來前所未有的裂痕。美國即便是單極霸權,但單獨一個美國能有效遏制中國嗎?美國一些政客試圖通過“陣營化”和“協同化”來維持對華打壓,但更多國家已經看清當前華盛頓推動的“讓美國再次偉大”,是建立在犧牲自己盟友的利益之上,因此“西方陣營”的鬆動也將是必然的。
直面“華盛頓災難”帶來的衝擊,中國應該如何應對?
一是,堅持發展為第一要務的中國須警惕華盛頓發起的關税戰對全球開放、合作和發展規則的破壞,及對國際營商環境的改變。自立自強和深化改革會幫助我們度過和化解各種問題和挑戰,而通過發展形勢與任務的戰略性調整也有助於我們對中美關係新的驚濤駭浪期做好準備。
二是,中國方案、中國力量和中國智慧代表了世界政治發展的必然方向,但華盛頓再折騰,短期內也不會讓西方陣營散架,全球權力分配中西強東弱的格局在中短期難以出現根本改變。加拿大卡尼政府此前對美國關税戰作出強烈批評和反制,美方高官甚至公開威脅説要把加拿大踢出“五眼聯盟”。“五眼聯盟”是由美、英、加、澳和新西蘭組成的情報共享核心聯盟機制,加拿大一旦被踢出“五眼”,將意味着二戰後美國主導的西方聯盟體系出現歷史性退步。
近日,對美關税大棒持強硬態度的加拿大卡尼政府和澳大利亞阿爾巴尼斯政府接連獲得勝選,不過到目前為止,“五眼聯盟”降格為“四眼聯盟”僅是一種可能。所以,我們不能對此過於樂觀。在不斷深化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只要我們直面暴風驟雨,堅定地把我們自己的路走穩走好走實,一個強大和充滿朝氣的中國必將為變亂交織的世界帶來希望的曙光。
對“五眼聯盟”未來,英國產生系統性焦慮
崔洪建
不久前有英媒稱,為防止特朗普政府阻止盟友間的情報共享,部分英國官員已提議建立一個不包括美國的“四眼”情報共享聯盟,從而在不會遭到美國否決的情況下分享情報,這引起了輿論的關注。
“五眼聯盟”最早就起源於二戰期間英美密碼破解部門之間的秘密合作,並通過1946年簽訂的《英美密碼情報共享協定》正式確立了兩國密切的情報合作框架。隨後也是在英國的積極支持和撮合下,這一情報合作逐漸拓展至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形成了一個共享軍事機密,交換特定國別、區域地理空間情報的多邊網絡。以美國國家安全局(NSA)的全球監控網絡和英國政府通信總部(GCHQ)的解密能力之間形成的互補和互操作性,“五眼聯盟”被認為是幫助西方“贏得冷戰勝利”和應對恐怖主義、網絡安全威脅的最強大基礎。英美在基於“文化、語言和價值觀”的“五眼聯盟”中扮演的角色及其合作,既是盎格魯-撒克遜同盟實現擴張的核心,一度也是歐美盟友體系中的最緊密紐帶。
正因為英美之間異常緊密的情報合作關係以及其在“五眼聯盟”中的重要角色,英國早在“特朗普1.0”時期時就開始擔憂,認為華盛頓向俄泄露有關以色列間諜的機密情報、在社交媒體上發佈機密信息等行為已經嚴重影響到美國的可信度。這種不信任感在特朗普政府第二任期尚未正式開啓前就再次發酵,先是針對被提名的美國國家情報總監加巴德,進而又對掌握重要情報網絡的國防部長赫格塞思以及聯邦調查局局長帕特爾等不滿。在英國情報部門看來,他們都是一些在情報工作上很不專業或是政治立場過於“親俄”的“危險人物”。隨後發生的“信號門”泄密事件和特朗普政府在烏克蘭危機中的立場問題,讓英國人心中的疑慮變成現實。
此外,華盛頓公開威脅加拿大政府可能將其“開除”出“五眼聯盟”,以及美國以暫停情報共享敲打烏克蘭並可能放棄其對北約的安全責任等現象,讓英國的疑慮進一步上升為對英美情報合作體系的可靠性以及“五眼聯盟”未來的系統性焦慮。
首先,在英國看來,基於互惠和共擔風險原則的“五眼聯盟”,正受到華盛頓對其盟友採取的壓迫式交易邏輯的巨大沖擊。儘管英國方面仍不大相信美方會將關税戰手段照搬到對“五眼聯盟”的打擊上,同時也認為在情報合作上自身對於美國的重要性要遠大於加拿大,但美國“殺雞儆猴”已經對英國產生效果。
其次,美國對烏克蘭危機的翻雲覆雨,讓英國在支持烏克蘭的問題上遭遇巨大的現實窘境。作為非“五眼聯盟”成員的法國可以公開向烏克蘭承諾提供情報共享以彌補其損失,但與美國在情報合作中共進退的英國無法出這個風頭,以至於讓斯塔默政府“堅決支持烏克蘭”的立場大打折扣。
當前英國對保持與美情報合作及維繫“五眼聯盟”仍有僥倖心理:一是寄望於英美情報部門之間的深度合作能讓華盛頓適可而止,不至於傷及對美國也有助益的“五眼聯盟”;二是指望美國國內的“有識之士”通過推動立法等手段,能讓英美情報合作及“五眼聯盟”免受美國內政治鬥爭和政策鉅變的影響。但基於對特朗普政府巨大的不確定性和破壞性的判斷,英國內部已經開始討論如何降低與美國情報合作的風險,包括減少甚至暫停作為“五眼聯盟”核心的美國國家安全局與英國政府通信總部之間合作等具體措施。
從長遠看,英國不得不為可能出現的最壞情況做打算。在盡力管控對美情報合作風險的同時,開始探討與法國等歐盟國家升級情報合作的現實路徑;同時在“五眼聯盟”內外加強與對美國具有相似焦慮的其他國家之間的橫向情報合作,這包括以色列、沙特、日本和印度等國。一個正在“去西方化”的世界多極化大背景,以及隨之而來的“五眼聯盟”的碎片化,是英國必須硬着頭皮應付的窘境。
服務冷戰思維的“怪胎工具”
陳 弘
澳大利亞3日舉行大選,現任工黨政府總理阿爾巴尼斯獲得勝利,成為20多年來首位連續兩次贏得大選的澳洲領導人。鑑於特朗普領導的美國在澳大利亞越來越不受歡迎,作為“五眼聯盟”的重要成員,澳美關係的變化將會給這個小圈子帶來怎樣的影響?
純粹由盎格魯-撒克遜國家構成的“五眼聯盟”橫跨大西洋、穿越印度洋、闖入太平洋,將全球大多數國家、地區、水域置於其窺探和監控之下。在朝鮮戰爭、越南戰爭、冷戰和“反恐戰爭”期間,“五眼聯盟”逐漸磨合,羽翼日漸豐滿。在美國正推進的“印太戰略”中,“五眼聯盟”已然超越當初單純的信息與技術共享的職能,成為一個西方全球霸權戰略軸心,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各方面發揮戰術作用,施加戰略影響。
美國與澳大利亞、新西蘭在戰後籤立的《美澳新安保協定》,確立了三國戰略安全同盟的特殊關係。澳大利亞地處印度洋和太平洋兩洋之間,具備有利而獨特的地理條件,尤其是在其北領地沙漠地區的松樹谷建有美國信號監聽基地,使得澳大利亞成為美國安全部門重要的情報來源和合作者。
但是,這個以“共同血脈”為基礎、以高度相仿的語言和文化傳統為鏈接的盟伴結構,並非天衣無縫,幾乎從一開始就充斥着齟齬與矛盾、爭議與對立。正如有觀點指出,“五眼聯盟”的各個成員國有着不同的政策、法律和政治特徵,因而經常令其受挫。在將近20年的時間裏,新西蘭曾經因其強硬的反核政策惹惱了美國,因而被部分排斥在這個組織之外。此後,新西蘭長期奉行獨立外交政策,屢屢拒絕在一些涉華問題上追隨美國的指揮棒起舞。
在澳大利亞,前總理高夫·惠特拉姆曾堅決倡導澳大利亞的外交戰略自主。他指責美國干預澳大利亞的內政,因而主張切斷和美國的情報合作關係。在1975年澳大利亞的憲政危機中,惠特拉姆被聯邦總督罷黜下台。據他透露,正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策動了這場政變行動。事實上,在美國的干涉霸凌下,澳美情報合作機制早已產生縫隙。
2021年,美、英、澳共同宣佈建立“奧庫斯”安全合作伙伴關係。在這個框架中,“五眼聯盟”成員國中的美、英、澳三國成為最核心的第一層級,而新西蘭與加拿大則同日本、韓國等美國的其他夥伴一起被排在次要的第二層級。這一安排降低了新、加兩國的情報優先級,進而破壞了原本對稱、對等的聯盟關係,引起新、加兩國的安全擔憂與焦慮。
美國新政府上台後,“美國優先”已成為其內政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則。簡而言之,任何盟伴關係都必須讓位於絕對的美國利益,美國以“實力”獲取的情報只能服務於美國的戰略目標。按照“五眼聯盟”框架,五國情報機構間進行情報共享和交換是均等的共同責任,但是特朗普政府顯然無意與其他國家分享資源。澳大利亞學者認為,華盛頓即便降低“五眼聯盟”對美國的價值,也不會因美澳之間的情報合作而給澳大利亞什麼特別的好處。的確,在美國宣佈將對絕大多數國家及地區加徵關税後,阿爾巴尼斯曾給特朗普打去電話,希望他能夠念及美對澳貿易順差和澳大利亞特殊的安全戰略價值,對澳豁免關税,但所有的願望都最終化為泡影。
從新西蘭來看,自2023年國家黨聯合優先黨與行動黨組成聯合政府執政以來,時不時有偏右翼聲音要求加強與美國的戰略伙伴關係,採取更加親美的政策,以便令新西蘭迴歸西方陣營。但是,不少理性人士堅決主張新西蘭應堅持奉行獨立外交政策。新西蘭前總理海倫·克拉克認為“五眼聯盟”正處於“失控狀態”,尤其是“五眼聯盟”正帶來泛安全化趨勢,成為財政、外交等領域決策的基準。克拉克還笑稱:“聽説特朗普正在考慮將加拿大驅逐出‘五眼聯盟’……請加上我們(新西蘭)吧。”
事實上,自誕生以來,“五眼聯盟”早已成為一個服務於冷戰及冷戰思維的“怪胎工具”,在國際社會祈盼世界和平,為全球發展而共同努力的今天,正面臨被揚棄的黯淡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