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88歲的院士為何自稱是“失敗者”?
人物名片
張禮和,1937年出生於江蘇揚州,今年88歲。中國科學院院士,藥物化學家,北京大學藥學院教授。他在國內最早提出以核酸為靶的藥物研究的新思路,設計出能精準調控細胞信號的小分子藥物,成功研發臨牀抗癌針劑,惠及萬千患者;合成多種核苷類似物及核苷酸糖酯類化合物,為抗病毒藥物設計提供新路徑。他致力於化學生物學研究交叉融合,推動我國醫藥從仿製走向源頭創新,為人類健康貢獻中國智慧。
他主動將進入臨牀試驗的藥物終止
張禮和在業界早已聲名赫赫,但他卻毫不避諱地説自己曾是個做藥的“失敗者”。“我做藥是做的比較早,但是我是一個失敗者,不是一個成功者。失敗的教訓對後人有一些有用的地方。”
這款旨在逆轉腫瘤細胞的“非細胞毒抗腫瘤藥”,是個顛覆傳統的想法,令張禮和非常着迷。
非細胞毒的抗腫瘤藥,就是從細胞的信號系統去研究藥物,希望能夠通過這樣,*不是直接殺死腫瘤細胞,而是誘導腫瘤細胞,讓它從一個“壞人”變成一個“好人”。*張禮和琢磨着:有沒有可能把腫瘤細胞逆轉過來?

△張禮和(中)指導研究生實驗
於是張禮和開始了利用天然核苷酸合成抗腫瘤藥的研究,從而立之年的小夥,一直幹到了年逾花甲。1997年,抗腫瘤藥物8-氯腺苷的臨牀研究許可批件終於下來了,臨牀數據顯示效果很好。
“這個東西發現確實是在細胞裏邊能夠抑制腫瘤細胞的生長,而且毒性也很低。效果還是不錯,我們做完二期臨牀,52例臨牀基本上沒有惡化,有幾例還能看到好轉。”張禮和説。
但沒過多久,張禮和發現了缺陷,人體對這款藥代謝很快。
“用靜脈點滴的辦法,一天要病人躺在病牀上8個小時點滴,慢慢點才有效。一個病人一個療程是6天,讓病人都這樣的話,肯定不行的。做到二期臨牀,我説就終止了。”
張禮和成了國內第一個主動把上了臨牀的藥又撤下來的人,儘管當時已經有藥企願意出大價錢購買臨牀批件,儘管這凝結了他和團隊二十多年的心血。
張禮和説:“當時那個南京生物製藥公司就叫我轉讓給他,開價800萬元。我跟他非常坦白地講:我不願意騙你,我們現在做的都是動物實驗,都是耗子點頭,但是病人還沒點頭,你現在給我800萬元,臨牀通不過你到時候就全報廢了。”
所謂“失敗”,是尊重科學、精益求精,更是積累經驗、以饗後人。此後,代謝問題成為國內外藥物研發團隊必須考慮的因素之一。
“不愛學習的小孩”
因新中國成立奮發圖強
張禮和出生那年,盧溝橋事變爆發,他隨家人逃出江蘇揚州老家,投奔在上海工作的父親。“上海街頭經常看到日本兵,大家都躲得遠遠的,看他們橫行霸道。”張禮和説。

△童年時期的張禮和
張禮和説他在小學和初中都是*“60分萬歲”*。“平常就是玩,我捱過打手心、罰站。家裏那個時候還請交大的大學生來教我哥哥數學,補習英文,讓我也去。但是現在看起來那個錢都是白花了,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學習的興趣。”
童年的懶散懈怠在他12歲時畫上了休止符。那年上海解放,國家變了模樣,張禮和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對新中國有了認識,也覺得應該好好學習了,逐漸有了覺悟了,高二以後成績越來越好。”
少年張禮和心中一直有個電氣工程師的夢。但命運弄人,他雖然成績優異,卻因體檢問題與夢想擦肩而過。1954年,張禮和被北京醫學院錄取進入藥學系學習,這時他才知道,因為貧窮落後,新中國幾乎沒有自己的藥,一切都是從國外進口。

△張禮和高考報名時的照片
張禮和漸漸認識到,從事藥學研究與他做電氣工程師的少年夢其實一脈相通,都是要用努力擊碎黑暗,帶來新的光明和希望。畢業後,他留校成為助教,在整理學生試驗樣品時,意外發現了抑制腫瘤細胞生長的化合物,研究成果在行業重要期刊上連續發了六篇文章。
“一個從來不知道的東西,知道了它的反應過程,知道它的機理,知道怎麼去探索這個過程,對科學的興趣,對藥學的認識,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1959年3月,58屆畢業生在北醫三院樓前合影,後排左二為張禮和。
瞄準核酸藥物研究堅定不移
藥學成為張禮和認定要終身逐夢的方向,即便在動盪年代中,他也不曾放棄。改革開放後,*他將研究成果運用到核酸藥物研究領域。面對四周不以為然的質疑,張禮和毫不動搖;*申請建立核酸藥物車間沒人支持,那就帶領學生去其他製藥廠找地方。
正當研究進展順利之際,新任務又來了。1980年,學校推薦張禮和赴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深造。他加入美國導師赫克特教授的研究小組,負責博來黴素A2的全合成。在晝夜不停反覆摸索後,張**禮和最終制成了別人無法做出的高純度樣品。
赫克特教授對他的喜愛表達得很直白。張禮和説:“我當時是他的研究助理,每年1.1萬美元的工資,當時很高了。他非常願意我留在那兒,認為我是實驗室裏做得最好的。”

△赴美進修時期的張禮和
然而,張禮和從未考慮過留在美國。他説,哪個孩子不惦念那個傾其所能,送自己漂洋過海的母親呢?
“出國前,政府給了我們每個留學生800元的置裝費,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才56塊錢。就像很窮的家裏孩子去上學都要給他換一身新衣服,做一個新書包。所以我沒有理由在美國待著。”
在美國整整兩年後,張禮和如期回國,繼續他鐘愛的核酸藥物研究。1987年,主持成立天然藥物與仿生藥物國家重點實驗室。1988年,擔任北京醫科大學藥學院院長。

△20世紀80年代,張禮和給研究生授課。
在美國的科研經歷,張禮和不僅收穫了前沿成果,更深刻領悟了多學科協作的價值,他的化學合成實驗水平全校出名。“剛剛改革開放,我們基礎醫學院的人要做細胞熒光、做細胞染色,都要花外匯去買,所以就找我幫他們合成。我跟他們這些研究生物的人都有比較好的融合。”
以化學家的思路研究生命現象和生命過程、在分子層面為生命科學的研究提供新技術和新理論,這就是新興學科——化學生物學。
2000年起,張禮和先後擔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化學科學部主任、中國科學院學部主席團成員,開始在各類學術場合力推生物與化學的交叉融合。

△張禮和在2017年第一屆天然藥物及仿生藥物國際前沿研討會上發言
從實驗室到產學研結合,從核酸藥物到學科交叉,張禮和深耕其中。點點滴滴的難處,跟隨他四十年的博士生、如今已是北京大學藥學院教授的周德敏都看在眼裏。
他説,老師經常被旁人潑冷水,但對科研的熱情卻從未被澆滅。“老先生就是這樣,持之以恆坐冷板凳坐40年。他的堅守是很重要的,就是看得準,看準了以後就敢走下去。”
甘坐冷板凳數十年
做中國原創新藥
學生們都知道,張禮和有句名言:搞科研沒有捷徑可走,必須“要有坐冷板凳的準備,還要有把冷板凳坐熱的決心”。

△2013年北京大學教師節慶祝大會上,張禮和獲第三屆“蔡元培獎”。
藥物行業有種説法:跟隨已有成果設計出來的藥品,叫做“Me too”,也就是仿製跟蹤藥;在模仿改良基礎上效果更好一些,就叫“Me better”;而難度係數最高的叫“First in class”,即創新藥。
多年前張禮和就曾説過,*我國不能只滿足仿製跟蹤國外產品,高校要開闢源頭創新的新方向。*源頭創新儘管道阻且長,也許會以失敗告終,但從0到1的質變,讓一切的堅持都值得。
“我們要開闢新的賽道,做源頭創新,First in class,加強我們的基礎研究,這也是我們的一個最高的目標。作為一個科學家要有好奇心,感覺到科研成果帶來的愉悦,這是一生裏最高興的時候。”
記者手記:
採訪中,先生對於兒時的調皮津津樂道,愛説自己年少時喜歡打籃球、如今愛看CBA,而對自己的成就卻輕描淡寫,還謙虛地自稱“失敗者”,可200多篇具有重要影響力的論文、3項重磅專利沉甸甸的,分明見證着他豐富的智慧與人生。
張先生是全校出了名的嚴師,學生在他面前做實驗會緊張到拿不住器材;但他對學生又是如此寬厚,不要求學生追蹤他的腳步,只鼓勵學生做世人沒做過的研究、解世界上未解之難題,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創新的種子歷經時光淬鍊,終成碩果。
記者丨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