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地立人:“失去的三十年”是日本的沉痛教訓
作者:白云怡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白雲怡】編者的話:20世紀80年代,日本是與美國發生貿易戰交鋒的主要國家之一,時至今日,各方仍在反思當年的一些措施和後果。截至目前,英國在對美貿易談判中取得部分成果,日本仍在努力推進談判。《環球時報》記者近期採訪多位日本知名經濟學者,時隔40年,當我們再次回顧日美貿易衝突細節,發現很多經驗仍然對讀懂當今國際形勢有重要啓示。第一期我們推出中國政府“友誼獎”獲得者、清華大學產業發展與環境治理研究中心榮譽顧問德地立人的專訪。德地立人曾在日本大和證券工作多年,在東京、紐約、香港、北京、新加坡等地負責投資銀行業務。過去20多年來,他曾在中信證券、中國石油等企業擔任高管。
“中國在對外戰略上具有更強的獨立性”
*環球時報:*不久前,中美兩國在日內瓦舉行經貿會談,雙方同意大幅降低雙邊關税水平。您怎麼看這次會談的結果?
*德地立人:*在我看來,會談前的中美經貿關係已接近“臨界點”。若繼續維持高關税和趨近“脱鈎”的貿易狀態,或許很快將爆發金融市場動盪,衝擊由美國主導的全球經濟與金融體系。我相信,雙方尤其是美方,已充分意識到這一風險。
此次會談的成果超出許多觀察人士的預期。不過,這並不意味着中美貿易摩擦就此“告一段落”,許多結構性問題仍懸而未決。比如90天“休戰期”內如何調整關税,仍取決於後續談判進展;再如汽車與鋼鋁產品等“戰略性物資”的關税,目前也沒有實質性變化。總體來看,美國與中國等國之間的關税摩擦遠未結束。
*環球時報:*2018年中美貿易摩擦爆發時,很多人就聯想到上世紀發生的日美貿易戰。能否為我們梳理一下當年日美貿易摩擦經歷了哪些關鍵轉折?在您看來,今天的中美貿易摩擦和當年的日美貿易戰有哪些相同和不同點?
*德地立人:*要理解上世紀的日美貿易戰,必須回到二戰後的國際經濟格局。作為戰敗國,日本在美國的扶持與主導下重建經濟。由於日本資源匱乏、內需有限,只能依賴大量進口原材料,加工製造後出口,而美國是日本最大出口市場。對於早期的紡織品出口,美國雖有不滿,但尚可容忍。然而,隨着日本高品質、價格相對低廉的汽車和半導體產品大舉進入美國市場,美國感受到巨大壓力,貿易摩擦由此加劇。美方不斷對日施壓,要求日本增加對美進口、限制對美出口,還要求日本企業赴美建廠。
日美貿易衝突逐步升級,直至出現一系列實質性的政策妥協。這一過程與當今的中美貿易摩擦類似,但兩者也存在本質差異。日本是美國的盟友,在安全上高度依賴美方,這使其在關鍵問題上不得不做出讓步。而中國在對外戰略上具有更強的獨立性,這是中日之間最根本的區別。
1985年的“廣場協議”是日美貿易戰的重要轉折點。協議促使日元對美元急劇升值,劇烈的匯率變化對日本出口導向型經濟造成深遠衝擊,成為後來“失去的三十年”的重要誘因之一,堪稱沉痛教訓。匯率問題在今天的中美關係中同樣敏感。不同的是,中國不僅有能力,而且也應堅持按照本國經濟基本面穩定管理人民幣匯率。只要匯率未嚴重偏離國內實際,便不構成系統性風險。在這一問題上,美國也缺乏實質性干預手段。
中國已在2018年美國政府挑起的貿易摩擦中積累了應對經驗。目前來看,中國政府對美國關税施壓的應對是成功的。中國已展現出清晰、堅定的立場,這本身也構成對美方的壓力,有助於推動談判進程。
這堵“高牆”有很多漏洞
*環球時報:*一些分析認為,美國向全球發起貿易戰,是出於應對其國內結構性問題的需要。您怎麼看?貿易戰真的有助於美國解決這些問題嗎?
*德地立人:*我認為美國當前面臨的核心問題,是長期積累的經濟結構性分配失衡。事實上,在經濟全球化的浪潮中,美國同樣獲得了巨大利益,美國跨國公司、金融資本和高科技行業在全球佈局中實現了空前增長。然而,問題出在“蛋糕”分配上:由於美國內部缺乏有效的分配機制,這些紅利高度集中在少數精英階層手中,而“鐵鏽帶”工人、低收入羣體以及受非法移民衝擊的基層民眾,則被系統性地排除在外。儘管政治精英聲稱代表中產階層和普通工人,但幾十年來,美國底層的困境並沒有真正緩解。越來越多人主張以更激進的手段“重新分配利益”。然而,當前美國這種深層結構性矛盾,不是一場關税戰、一輪大選,甚至一次經濟週期所能解決的。
*環球時報:*在您看來,這一輪關税摩擦的走向更可能是哪種:長期維持較高關税、關税短期內就有望大幅下滑,還是關税在暫緩和加碼之間反覆?為什麼?
*德地立人:*很難預判本屆美國政府接下來幾個月或幾周的政策走向——也許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世界上任何政策,如果違背經濟規律、缺乏合理性,那它就不可能持久。所謂“對等關税”不可能長期維持。因為它像是在美國的邊境修了一堵高牆,但這堵牆並不完整——有高,有低,還有很多“漏洞”。
其他國家可以很快適應美國的關税政策,一方面努力加強與除美國以外各國的經貿合作,降低關税擴大非美國貿易,另一方面通過轉口貿易進入美國市場。最終受傷害最大的還是美國。因此美國“對等關税”註定失敗。
我認為,美國已經認識到這一問題,因此它接下來做的,是把所謂的“小院高牆”政策擴展成“中院圍牆”,把關税戰壓縮在一定區間,即把“在半導體等被認為關係到美國國家安全和霸權的關鍵領域嚴格對華限制”,擴大到在鋼鋁、汽車等領域“維護美國本土關鍵產業”,但這是否真的對它自身有益?我要打上一個問號。
日本當前策略:“拖”和“磨”
*環球時報:*我們也很關注其他國家和美國的貿易談判進展,比如日美貿易談判。您怎麼看待日美貿易談判的前景?
*德地立人:*日本當前的策略可以概括為“拖”和“磨”。在一些關鍵領域,比如汽車和大米,日本幾乎不可能輕易妥協。日本在努力通過其他方式釋放善意,如加大在美投資,比如軟銀在AI領域的投入等,以此顯示出某種程度上的合作意願。但問題在於,美國方面在具體政策上前後不一。整體來看,日本採取的是“組合拳”:一方面儘量維持談判節奏,另一方面避免在核心利益上讓步。與20世紀80年代不同,這一次美國並不能簡單“按着日本的頭”要求讓步。尤其是當前自民黨即將面臨參議院選舉,如果在這時對美讓步,可能影響選情,甚至影響執政地位。
*環球時報:*被美國加徵關税的國家,比如中、日、韓,還有東南亞國家,有多大可能展開合作,應對美國的關税威脅?
德地立人:“合作無間”恐怕不太現實,但也有空間。美國如今對各國的貿易壓力是全面性的,各國都在尋找應對之道。中國採取冷靜、務實的態度,為與鄰國或歐洲的合作創造條件。我們已經看到,中歐關係現在已有緩和跡象,説明合作空間的確存在。日本也有自己的國際合作空間:日本位於亞洲又是西方體制中的一員,受益於國際秩序,也有動力維護它。日本正在努力擴大《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希望吸納歐洲、韓國等更多經濟體加入,在美國之外構建一個更高標準、更具穩定性的貿易和投資制度框架,推動全球經濟發展。這個趨勢已經初步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