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旁觀者”到“劇中人”
【青春如是】
從“旁觀者”到“劇中人”
——青年消費觀新趨勢之“為沉浸感付費”
光明日報記者 李丹陽 光明日報通訊員 馬嘉儀
“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5月16日傍晚，北京南陽共享際劇場上演的國風懸疑沉浸式戲劇《因風起》中，《蘭亭集序》的吟誦聲像縷縷青煙漫過穹頂。26歲的觀眾張雯雯踩着腳下仿青苔紋路地毯往裏走，忽然，青衫廣袖的演員與她擦肩而過，袖口帶起一陣艾草、檀香交織的微風。“這味道……”張雯雯忍不住多吸了兩口，想起此前看過的史料，魏晉名士確實常燻艾草與檀香。“沒想到劇組連這種細節都考慮到了！”張雯雯驚喜地讚歎道。
自稱“話劇迷”的張雯雯，還是第一次體驗沉浸式小劇場。當演員與她推杯換盞、共創曲水流觴的雅趣時，她發現自己不再是坐在觀眾席上的旁觀者，而是真真切切置身於千年前的文人雅集——這種奇妙的體驗，正是當下年輕人所追捧的。
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布的數據顯示，2024年全國劇場類演出票房達119.29億元，觀眾超5400萬人次。小型戲劇、戲曲、音樂劇、音樂會、魔術等許多藝術類型的演出入駐城市新空間，贏得年輕消費者青睞。其中，脱口秀（單口喜劇）演出場次和票房上升幅度最大，分別上升53%和48%。沉浸式小劇場，正成為線下文化消費的“黑馬”。
湖北省十堰市某景區的沉浸式戲劇表演吸引遊客駐足觀看。新華社發
寫字樓裏的“戲劇蜂巢”：盤活空間，帶火消費
暮色四合，上海江西中路的亞洲大廈電梯間總在上演奇妙碰撞：穿西裝的上班族低頭刷着工作羣，隔壁穿衞衣的姑娘正跟同伴模仿《阿波羅尼亞》裏的意大利腔調。電梯門在六樓“叮”地打開，松木香氣混着若有若無的鋼琴前奏湧出來——誰能想到，這座看着普通的寫字樓，藏着約20個全年營業的沉浸式小劇場。
走廊兩側的劇照牆密密麻麻的，劇場經理郭女士指着最顯眼的一排説：“這部劇駐演8年，演了2200多場，週末常坐滿外地來的觀眾。”推開隔音門，暖黃色燈光下，演員正踩着木質地板唱跳，離第一排觀眾不過半米距離。曾經閒置的寫字樓樓層，如今變成戲劇“蜂巢”，音樂劇、脱口秀、互動戲劇等多種藝術形式在不同角落同時上演。
這樣的場景並非個例。近年來，隨着國家將“沉浸體驗”列入鼓勵類產業，北京國貿的寫字樓、浙江杭州湖濱銀泰的商場中庭、湖南長沙的老舊倉庫紛紛化身“斜槓青年”，供給小劇場消費。在杭州，年輕人逛湖濱銀泰商場時能隨時坐在中庭看一場脱口秀，點單時説不定會被拉去當段子素材；在長沙，《新劉海砍樵》把廢棄倉庫改造成會“下雨”的舞台，全息水霧裏，演員的唱詞能飄進隔壁小吃店，4個月吸引12萬人次觀演。
空間改造帶來的貼近與便利，正重塑着年輕人的文化消費習慣。數據顯示，2024年上海演藝新空間接待觀眾323.67萬人次，外地遊客佔比近四成，帶動周邊住宿、交通消費超5億元。在南京的531space，原創劇設計的多線結局，讓觀眾的每個選擇都影響劇情走向，有人為集齊所有結局連刷十幾次。
“自從原創音樂劇《辛吉路的畫材店》開演，我都看了20多場了！”22歲的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學生李睿用親身經歷為小劇場“消費熱”代言。週末踩着高鐵時刻表出發：下午一點漢口站上車，窗外的城市風景還未看夠，六點已站在上海的亞洲大廈樓前。一碗生煎下肚，七點半她準時坐在劇場裏。
因為經常在劇場遇到相同的觀眾，李睿和一些劇迷漸漸熟絡起來。演出結束後與劇迷和演員互動，已經成為她每次觀劇不可或缺的環節。這種“沉浸式粘性”讓她和許多劇迷從“一次性打卡”變成“高頻復刷”。對他們來説，享受沉浸式小劇場消費，就像週末逛街般自然。
演員在天津人民公園為市民遊客帶來“遊園+賞戲”的沉浸式戲曲文化體驗。新華社發
打破界限的舞台：觀眾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五月的一天，剛下班的白領王詩宜，來到了沉浸式音樂劇《燈塔》的演出現場。儘管並未提前瞭解劇情，甫一進來，她便立即進入故事——這是一次與大海有關的邂逅：她穿着帆布鞋，踩在厚實細膩的“白沙”上，前方幽藍的“海浪”輕輕翻湧，一座“燈塔”在風雨中若隱若現，裏面傳來縹緲的歌聲。
突然，一個“水手”跑到她面前，塞給她一根繩子：“修船工，快來幫忙！”毫無準備的王詩宜愣了一下，趕緊接過繩子開始編船繩。“來不及了！暴風雨來了！”剛剛手忙腳亂打了個繩結的王詩宜，又被簇擁着躲進燈塔裏。
充滿互動的劇情設計，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推動着她忘我地走入守塔人的故事。直到演員返場，燈光全部亮起，劇場天花板灑下“鵝毛白雪”，王詩宜才回過神來，劇情帶來的感動也隨着“雪花”在內心融化。
“觀眾也可以參與演出，過一把‘戲癮’。”王詩宜説，互動環節中，演員會根據觀眾的反饋來調整劇情內容，觀眾的創造力配合演員精湛的演技，為戲劇製造了妙趣橫生的現場效果和出乎意料的結局。
“沉浸式小劇場戲劇給予了觀眾在戲劇場域內的活動權和參與劇情的可能性。”山東師範大學學者車曉宇説。“表演區和觀賞區之間的界限趨於模糊，造成了觀演之間心理距離的接近。”戲劇導演王曉鷹也曾提出，沉浸式小劇場戲劇構建了新型的觀演關係，能夠向觀眾傳遞更細膩的情感、更深刻的思想和更復雜的人生感悟。
五一假期，王詩宜連着五天泡在不同的小劇場。回到公司，同事們都覺得她不一樣了：“以前你總是沒精打采的，現在神采奕奕！”她笑着回應：“可能是跟隨劇中人體驗了一段‘新鮮’的生活，在與演員目光交匯時接收到飽滿的情感輸出後，找到了久違的純粹和感動吧。”
在熱潮中沉澱：從追逐流量到高品質共創
翻動着手機備忘錄，李睿發現今年她在小劇場戲劇上已花費一萬餘元。其中，大部分演出讓她覺得“物超所值”，但仍有幾場劇目存在“通病”。
“一些劇目票價虛高，劇情老套，互動環節也很生硬，感覺就是隨便弄了點燈光和噱頭，還不如我平時玩的劇本殺有意思。很多小劇場會專門設置可以參與表演互動的‘互動位’，這種座位很難搶到票，除非加價購買。”李睿反映，她能接受的沉浸式小劇場票價一般為100元至400元。
在購票軟件的評論區，不難看到相似的“吐糟”，這折射出行業痛點：部分商家盲目跟風，將“沉浸式”簡單等同於“燈光+互動”，忽視了劇情打磨和表演質量，演出水平參差不齊。許多年輕消費者期待沉浸式小劇場能夠邁過“僅圖新鮮”的門檻，真正打造出穩定、優質的劇目作品。
好在，行業已開始探索良性發展之路。例如，上海出台政策，要求駐場劇目年演出量不低於80場，並且設置票房和觀眾人數雙指標考核，倒逼從業者提升品質。
“保證和提升劇作質量，必須重視劇本。”除了在管理和運營層面設立高標準，劇作家餘青峯認為編劇和導演更應當潛下心來打磨劇目，而非急着將半成品推向市場。今年5月7日，餘青峯出品、導演的新古典園林沉浸式演出《西溪·水滸》在杭州西溪國家濕地公園發佈，預計六月份首演。他介紹，該劇的打磨已耗時近兩年，在首演前還需要進行多輪實地排練和內測，直到製作團隊滿意為止。
近年來，餘青峯一直致力於小劇場戲曲和沉浸式演出創作，其擔任編劇的黃梅戲首部小劇場作品《玉天仙》曾斬獲國際戲劇獎項。由此，他對沉浸式戲劇創作頗有一些心得——“把故事還給觀眾”。
“要知道觀眾需要什麼樣的故事，尋找角色與觀眾的共鳴點，讓他們在思想和情感上擦出火花。”餘青峯會特別留意年輕觀眾在社交媒體上的觀劇反饋，並及時調整相關劇情。
2024年2月1日起，國家發展改革委修訂發佈的《產業結構調整指導目錄（2024年本）》正式實施，其中演藝業、沉浸體驗等位列鼓勵類目錄。沉浸式小劇場這匹在青年羣體中掀起消費熱潮的“黑馬”，在與文化旅遊、創意產業等領域進一步結合後，大有奮蹄之勢。
“能不能跑出勢頭，就看抓不抓得住年輕人了！”一位業內人士判斷，保證劇目品質只是第一步，長遠來看，還是要變革單向輸出的觀演關係，大膽調動各種元素延展戲劇創作的邊界，把年輕觀眾更深度地拉進共創的生態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本期選題支持 李晉榮）
《光明日報》（2025年05月25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