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觀察:中國南北方多維度破解大豆難題
作者:杨沙沙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楊沙沙】編者的話:作為全球最大的大豆消費國與進口國,中國大豆產業動向一直被外界關注。在美國挑起貿易戰後,《環球時報》記者走進位於武漢的中國農業科學院油料作物研究所(以下簡稱農科院油料所),在和南方大豆育種團隊對話時,幾位骨幹平靜表示:“很早之前,已經意識到大豆供需問題,多年來我們一直為攻克難關做準備。”傳統上,全國大豆產區分為北方、黃淮、南方等區域。在被稱為國家糧食安全“壓艙石”的黑龍江,北大荒育種企業做了先期探索,並在人工智能領域有了新嘗試。在近期的採訪中,上述大豆主要產區的專家學者都表示,2018年,從美國總統特朗普第一次上台後加徵關税,到今天再次發動貿易戰,國內種業加快實現種業科技自立自強、種源自主可控的目標沒有變。
南方育種團隊:多收了500萬噸
傍晚時分,《環球時報》記者進入農科院油料所大豆温室。一進門,室內亮如白晝,彷彿太陽高懸頭頂,氣温也比室外高5攝氏度左右。記者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不到10平方米的温室彷彿一片小田野,長滿了鬱鬱葱葱的大豆,有些已經結了綠色的豆莢,棚頂模擬自然光,佈滿了點狀燈帶。另外一些植株矮一些的大豆品種,正在牆邊架子上,接受以藍燈為主的光譜照射,據稱開花前接受藍燈照射有利於大豆生長。
“好多側枝我都剪掉了,要不然它(豆莢)長得太多了。”該温室負責人張嬋娟和團隊首席陳海峯交流時,團隊幾個人迅速圍攏上來,像掀嬰兒被子一樣,小心翼翼翻開一片片葉子,查看大豆的生長情況。陳海峯告訴記者,這些大豆是團隊這些年培育的“高產大豆”,包括“中豆57”“中豆63”和“中豆68”等等。其中,“中豆63”2024年創造了南方大豆新的高產紀錄。

“在自然條件下,我們一年只能對大豆進行雜交一次或兩次,在這裏(温室),我們一年能夠雜交4代,起碼保證3代沒有問題。”農科院油料所南方大豆遺傳育種創新團隊執行首席楊中路稱,大豆新品種培育成功後,要經國家或省級審定,之後會將品種生產經營權轉化給公司,由公司在市場展開推廣營銷,團隊也會一直跟蹤用户推廣品種後的反饋,及時對品種進行改良。“形象一點説,就是我們自己養的女兒,嫁到了別人家,我們也要管,要負責到底。”團隊研究員黃毅補充説。
南方是高蛋白大豆的主產區和優勢產區,保障了國家食用大豆的安全。農業農村部市場預警專家委員會秘書長許世衞此前表示,中國的大豆消費主要有兩個市場:一個是食用大豆市場,年需求量大約在1300萬噸,這一部分完全可以自給;另一個是飼用和油用市場,這部分年需求量超過1億噸,主要是依靠進口,大豆榨油之後的豆粕,則用來做飼料原料。
根據國家統計局公佈的數據,2024年,中國大豆產量達到2065.24萬噸,單位面積產量為133.35公斤/畝。陳海峯告訴記者,往年中國大豆年產量為1500萬噸左右,近些年來國內大豆年產量穩定在2000萬噸以上。“中國食用大豆是完全自給自足的,國產大豆主要用於保障食用,足夠滿足國內需求,以前還有部分高蛋白品種出口,目前中國的鮮食大豆也出口美國。”陳海峯表示,雖然比早年間多了500萬噸,但是這對於市場來説還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南方大豆遺傳育種創新團隊主要攻克高蛋白食用大豆育種難題,每年7月份,南方高蛋白大豆先於其他產區收穫,市場競爭力很強,工廠大豆庫存告急,企業會來老百姓田間地頭搶購。
陳海峯告訴記者:“我們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是培育高產大豆,將南方大豆產量拉高;第二是培育優質、高蛋白品種,向老百姓提供更多優質豆製品;第三是推動大豆全產業鏈發展,使得大豆產業形成良性循環。”
今年美國挑起關税戰後,包括大豆等農產品被捲入旋渦。陳海峯稱,國內無論大豆種植户還是大豆企業都反映,加徵關税勢必引發全產業鏈波動,如國外進口減少,國內大豆價格上漲,農民種植意願增加。在此背景下,大豆種植效益更好,國內大豆企業會更願意投入資金購買良種,育種單位也將加快推進新品種培育,以滿足市場需求。
“全世界最先進的農業機器,到北大荒都能看到”
1995年,胡喜平進入到大豆育種領域工作。現在他是北大荒墾豐種業股份有限公司大豆研究院首席育種專家,像活化石一樣,見證東北大豆產業30年變化。剛入職的時候,老專家們告訴胡喜平一個育種工作的順口溜:“一把尺一杆秤,用牙咬用眼瞪。”胡喜平跟《環球時報》記者解釋:“就是擱手摸一摸種子,扔嘴裏咬一咬,完了拿眼睛估計一下大豆粒多重,判斷出來植株將來多高,育種工作全憑經驗。”
在胡喜平眼中,中國大豆產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黑龍江大豆為例,剛參加工作時,他在黑龍江國營農場見過的最先進的機械是三壟栽培機,集鬆土、施肥、播種於一體。但機器做不到精準播種,種子落哪算哪。現在的播種機叫氣吸式或吹氣式播種機,將種子吸出並按電腦預設間距精準播種,每壟下多少粒、播多少、播多深、是否有缺漏,電腦都能精準反映出來。“北大荒集團在無人化智慧農場建設上起步較早,北斗衞星導航、農機遠程控制、傳感器採集數據等技術開始應用,現在坐在屋裏就能種地。”胡喜平説,全世界最先進的農業機器,到北大荒都能看到。
育種方面則以5年為單位,經歷階梯式躍升。2000年,胡喜平發現國內已經有人做分子輔助育種,也有單位開始研究基因定位。到2005年,黑龍江北部和東部國營農場,就開始從國外引進大豆窄行密植高產栽培技術,研發的品種也更適合機械化播種,抗病性也有很大提高,比上世紀90年代中期大豆的栽培水平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目前,行業內公認美國大豆育種水平已經進入“4.0時代”,中國育種大部隊仍在“3.0時代”奔跑。“3.0意味着生物育種技術和常規育種技術結合,已經完全脱離了傳統育種用牙咬用手摸的方式,我們可以取大豆葉片檢測品種好壞,有哪些優異基因,這30年我們已經從1.0躍升到3.0,甚至有些科研單位奔着4.0在努力,距離國外最先進的育種水平越來越近。”但胡喜平也承認,從育種3.0到4.0是一個質的飛躍,追趕不是那麼容易。據他分析,國外育種4.0主要涉及大數據、人工智能(AI)的應用,採用大數據建立育種模型,通過AI對育種材料進行分析,“一個基因可能出現的性狀國外能分析出十幾種結果,國內還達不到這種水平。”
中美育種水平的差距,直接體現在單產數據上:2024年中國大豆單產133.35公斤/畝,約佔美國單產的54%。中國大豆三大產區中,北方佔據絕對主導地位,尤其是黑龍江貢獻了近半數的全國大豆產能。北大荒作為中國最先進的大豆種植區,憑藉標準化栽培、高機械化率(超90%)和優質品種,單產水平超全國平均。快速縮小同美國單產差距。
有媒體報道稱,北大荒旗下的九三、北安等分公司,大豆平均單產達200公斤/畝,甚至局部高產田能突破250公斤/畝。但與美國艾奧瓦州等大豆頂級產區相比,北大荒仍受自然條件制約:黑龍江積温低於美國大豆主產區,降雨量僅為後者一半,導致整體產能存在差距。胡喜平看好中國大豆產業的升級潛力,“中國現在AI高級人才非常多,新技術雨後春筍般出現,AI應用將是迅速提高我們國家大豆育種水平的關鍵”。墾豐種業在行業內較早佈局AI技術,組建育種大模式,對大豆品種進行設計評估以及材料的鑑定,挖掘好的基因並進行應用,“等到時機成熟,追趕國外種業指日可待”。
“國家有實力,百姓有信心”
“美國發動的關税戰,就像關閉了一盞燈的開關,但中國人總能想辦法重啓開關,把燈點亮。”黃毅告訴記者,對於大豆來説也是同樣道理,提高單產、降低成本、拓展資源,一步步解決大豆供需問題。中國大豆產業協會執行會長唐啓軍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總結道,為填補大豆供需缺口,中國正從種植、進口、替代等多維度實施系統性解決方案:一是提升大豆產量,在政策引導下,持續擴大大豆種植規模;二是多元化進口,在鞏固和改善美國、巴西、阿根廷等主要大豆進口來源穩定性的同時,多方增加進口大豆;三是構建精準調控機制,對食用大豆和油用大豆實施差異化補貼,在穩定食用大豆產量的基礎上,鼓勵農民種植高產油用大豆,提高油用大豆自給率;四是發展大豆替代品,開發利用其他富含蛋白質的作物或產品來替代部分大豆的用途。
陳海峯認為,美國發動貿易戰後,中國轉向巴西等國市場,但全球大豆貿易格局未根本改變。對於中國大豆產業來説:第一要提高單產,種質資源創新、育種協同、栽培技術優化等多種措施齊下;第二要擴大種植面積,比如推行大豆-玉米帶狀複合種植,開發鹽鹼地等邊際土地種植,一些企業也在海外拓展大豆種植土地,北上俄羅斯、南下東南亞;第三是尋找豆粕替代,比如通過高蛋白質組織改良的高蛋白玉米部分代替大豆,或者通過研發植物肉等方式,減少對肉類的依賴等,但是大豆蛋白的全面性一時難以完全替代。
採訪中,多名專家反覆提及“國產農機收割中大豆損失率高”問題。黃毅告訴記者,此前測算過南方省份大豆收割數據,600斤大豆中有90多斤掉到地裏,“減損就是增產,發展國產高效低損農機是出路之一”。黃毅指着窗外的大樓跟記者説:“30多層的樓,我們可以發展植物工廠,每層種滿3層大豆,照樣有辦法供應國內市場需求。國家有實力,老百姓就有這個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