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全球留學格局或迎來“大洗牌”

【環球時報綜合報道】編者的話：連日來，美國針對國際學生反覆無常的政策給全球留學產業帶來變數。當地時間5日，美國法官臨時叫停了對哈佛大學國際生的簽證限制，同日特朗普還表示歡迎中國留學生來美學習。一些國際生看到上述消息後表示焦慮緩解了一些。但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的專家和業內人士認為，美國政策仍然存在不確定性，赴美留學仍需做好充足的思想準備。在此背景下，準備赴美留學的學生和家長受到哪些影響？中國留學機構如何應對這一結構性改變？美國教育產業及全球留學格局又將迎來怎樣的變革？《環球時報》記者對此進行調查。

中國留學生的“B計劃”

6日，談及美國方面關於國際學生的最新政策和態度轉變，外交學院國際關係研究所教授李海東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特朗普政府搖擺善變的態度並沒有緩解外界擔憂，甚至加大了對相關政策的疑慮。”在大連從事十多年留學中介工作的馬飛6日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政策反覆無常，預測未來赴美留學的情況實在太難了。”

上月，美國政府禁止哈佛招收國際學生的消息發佈後，很多在美留學生都深感擔憂。哈佛大學教育學院研究生張同學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當時她正在加州參加學妹的畢業典禮，“我感覺非常無力。”她過去一年一直在申請哈佛大學的博士項目，投入了非常多心血，她擔心美國政府的政策可能迫使她放棄這一學習規劃。據她介紹，“禁招令”的消息傳出後，幾個哈佛的學生羣都“炸了”，大家都在討論這個事情：即將畢業的學生擔心畢業進程受到影響，即將入學的新生們壓力也很大，因為如果哈佛不能招收國際學生，他們的錄取通知書就作廢了。張同學説，“但過了一段時間，大家慢慢冷靜下來。當前美國政府的政策飄忽不定，大家不太相信此次政策能落地。同時，哈佛大學在與政府的對抗中一直比較強硬，因此我們就沒那麼焦慮了。但是我們深切感受到，未來國際學生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特朗普曾承諾歡迎更多留學生，如今國際學生卻感到自己被四面圍攻。”美聯社5日以此為題報道稱，為吸引全球頂尖人才，特朗普在競選期間曾提出，若當選總統，將給予所有美國高校畢業的外國學生“綠卡”。隨着美國政府對留學生態度發生戲劇性轉變，國際學生成為焦點羣體。本屆政府上台後，通過凍結撥款、取消免税資格以及撤銷招收留學生資質等手段對哈佛大學下狠手。雖然美國地方法官暫時叫停了禁止哈佛大學招收國際學生的命令，但長期影響仍不明朗。

政策變動帶來的不確定性令一些在讀學生感到焦慮。一名在哈佛大學理工類專業就讀的研究生4日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當前他學習和生活狀態變化不大，但心理上會有些焦慮，“目前很多實驗室的經費都被砍了，我們也不知道後續會怎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據記者瞭解，一些理工科的國際學生目前不敢回國，擔心返程入境美國時遇到麻煩。此外，由於擔心話題敏感影響簽證審批，許多在讀的美國留學生婉拒了記者的採訪請求。

據張同學觀察，除擔心簽證問題外，一些學生也擔心政策變化背後美國教育自主權的變化，以及對未來就業的影響。

面對不確定性，準備去美國留學的學生和家長們紛紛準備起B計劃。《環球時報》記者在採訪中發現，雖然依舊認可美國教育的水平，但越來越多人考慮申請其他國家高校，或一起申請其他國家和美國的高校。

小草是一名計劃前往美國學習商科的本科生，她表示，後續有繼續在美國讀碩士的打算，但是如果能申請到香港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等學校，也會考慮前往就讀。她目前已經收到美國學校的本科錄取通知書，決定前往就讀，但在申請過程中家長曾考慮讓她改申澳洲學校。

本科學習會計專業的趙馨玥正在準備第一輪留學申請，她個人傾向於只申請美國學校，但是父母傾向於加上英國、中國香港的高校。她告訴《環球時報》記者，並不排除在國內讀研或直接工作的可能，同時也在瞭解歐洲的留學機會。

同樣處於申請準備階段的葉金京手握澳洲一所學校的博士錄取通知書，但因為想要轉變就業方向，準備申請美國學校，她對記者表示，最近美國留學生政策變化“令人心涼”，可能對申請成功率也有影響。

一名即將前往美國學習的音樂系博士生告訴記者，雖然自己的目標學校縮招，但整體上對藝術類專業影響不太大。不過她提到，身邊一些理工類學科的同學轉申了其他國家的學校。

朗頓國際教育（杭州）留學專家林小明告訴記者，美國政策的不斷變化會讓一部分中國學生和家長搖擺不定。目前在很多留學機構中，同時申請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學校成為主流。

談及政策變化對未來學習和工作計劃的影響，即將前往美國的受訪者普遍表示，簽證是他們最擔憂的問題。

英國《衞報》稱，美國此前暫停全球使領館學生簽證預約的決定讓計劃2025-2026學年赴美的國際學生陷入混亂與等待。多名學生表示，簽證審批延遲可能影響獎學金、校內住宿、按時入學甚至學術前途。

國際學生一年為美國貢獻438億美元收入

“美國能夠承受失去110萬名國際學生的損失嗎？”5日，半島電視台報道稱，2023—2024學年，在美國留學的國際學生為美國經濟貢獻了近440億美元，並支撐了超過37.8萬個就業崗位。多位美國高校管理人員表示，美國政府的“禁招令”對高校建設、國家經濟甚至創新能力都會造成長遠影響。

特朗普此前表示，哈佛大學應將國際學生比例設定在15%左右，這一數字遠低於哈佛大學2024—2025學年約27%的國際學生佔比。據《紐約時報》報道，紐約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卡內基梅隆大學等知名美國大學的國際學生比例甚至高於哈佛。報道稱，這一曾經反映高校國際聲譽和財務實力的指標，如今卻成了軟肋。

此前美國政府下令駐外使館暫停留學生新簽證面談時，加州大學校長辦公室發言人霍爾布魯克對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表示，該校對指令“深感擔憂”。報道稱，這一政策打亂了高校的年度預算規劃。如果無法保證國際學生帶來的收入，學校不得不縮減師資或行政人員規模。另一位高校管理人員表示，除了財務影響，他還擔心這一政策會影響招生和國際聲譽，“這會產生一種‘寒蟬效應’。”

二十一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4日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留學生是美國高校辦學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除了通過收取學費獲得辦學經費外，美國高校通過招收較為優質的留學生前來攻讀學位促進學校的多元化和國際化，並提升整體教學水平，因此對美國大學來説，留學生數量佔比是衡量學校水平的重要指標之一。“如果留學生的減少使美國大學缺少一流的生源，對其教學和研究都會產生持續性的負面影響。”

一位前高校管理人員對CNN表示，美國高校目前面臨三重焦慮：財務影響、人才流失和人文衝擊。小型私立高校由於缺乏資金，處境艱難。在人才方面，研究生院受到的衝擊比本科院校更大，因為國際學生是科研、教學和助教體系的關鍵組成部分。“如果這些學生無法或不願來美，一些研究生項目可能難以為繼。”

一些經濟學家也發出警告：“國際學生流失不僅會衝擊高校，更會波及地方經濟。”美國國際教育工作者協會（NAFSA）2023—2024學年的數據顯示，加州是美國招收國際學生最多的州，14.09萬名留學生給該州帶來了64億美元收入。紐約州緊隨其後，共有13.58萬名國際學生，他們為該州貢獻了63億美元收入。得克薩斯州位居第三，該州250多所高校的近9萬名國際學生為當地貢獻了25億美元。在美留學的110萬名國際學生為該國帶來438億美元收入。

熊丙奇表示，留學生不僅給學校貢獻了學費收入，還會在當地租房、旅遊、就餐等，因此留學產業對美國經濟非常重要。

位於美國華盛頓的智庫全球發展中心4日刊發文章稱，限制留學生等同於限制美國最重要的出口產業之一。文章認為，留學有助於深化留學生母國與學習地之間的貿易聯繫，因此除了服務出口直接下降，阻礙國際學生的政策還可能侵蝕未來服務和商品出口，這對當前正試圖縮小貿易逆差的美國來説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策略。

李海東對《環球時報》記者分析稱，美國政府現在的產業和教育政策可以被概括為“本土化”，其所具有的本土傾向帶有很強的排外和封閉色彩，甚至對美國綜合實力的重要基礎——開放的教育和活力的創新，產生了嚴重衝擊。“這也使美國的國際形象發生很大變化，它已不再是一個開放包容、極富創新意識、能夠吸引全球人才和資金的陽光之地，相反，它越來越像一個沼澤之地。”

CNN報道稱，長期來看，人才流失和國際競爭力下降是當前一系列政策帶來的隱患。“大學的管理者們擔心，美國是否還能成為全球人才的理想目的地。”一名高校管理人員稱。

美國針對國際學生的一系列限制性措施背後的考量是什麼？李海東認為，這種限制性政策既有政治、經濟上的考慮，也有身份認同、國家認同等方面的考慮。他表示，當前美國政府實施的是滿足其基礎選民訴求的政策。對本屆美國政府的支持者來説，留學生羣體（以及更廣泛的移民羣體）容易被與非法移民羣體放在一起聯想。一些美國民眾認為留學生畢業之後留在美國擠壓了他們的工作機會。此外，從政治上來説，美國高校師生羣體被普遍認為是民主黨以及左派力量的大本營，因此特朗普政府試圖對其予以打擊。

在多重因素的影響下，美國教育產業正面臨日益複雜的局面。《紐約時報》稱，即使沒有像哈佛大學這樣面臨嚴重威脅，在特朗普政府削減聯邦政府資助經費和執行嚴格移民政策的情況下，高校也已經在為留學生人數的減少做準備。

中國家長越來越看重安全性

美國收緊國際學生簽證政策給全球留學產業帶來不確定性。中國留學服務行業涉及留學諮詢、院校申請、簽證辦理、語言培訓、海外生活指導等領域，在美國留學生政策調整下，不少從業人士已切實感受到行業內一些“冷熱變化”。

馬飛近期從學生的簽證反饋中明顯感受到美國簽證政策的收緊趨勢。他告訴《環球時報》記者，“一般情況下，申請美國秋季入學的研究生通常在四五月份就開始預約簽證，但今年我接觸的25名獲得美國秋季入學錄取通知的學生裏，目前僅有2人成功拿到簽證。能明顯感到政策收緊之後，申請簽證難度變高，很多學生開始觀望。”

馬飛的留學生客户年齡從十幾歲到30歲不等，涉及中學、本科、研究生不同留學階段。通過對客户羣體的觀察，馬飛表示，當前美國收緊國際生簽證政策對國內小齡留學的家庭影響較為明顯，他接手的小齡留學（通常在14—18歲之間）申請數量相對2019年降了至少一半，這主要源於家長對孩子長期在美求學所面臨的不確定性深感憂慮。談及本科留學市場，馬飛表示：“雖然去年我們仍接收到相當數量的本科申請，但今年學生的赴美意願明顯降温。”

儘管特朗普6月5日表示，美國歡迎中國留學生赴美學習，但多位接受《環球時報》採訪的留學機構人士和專家都表示，在選擇專業方面，中國留學生還是要再謹慎一些。

據馬飛介紹，“從專業類別來看，商科、社科類學生簽證‘卡’得還沒有那麼嚴格，面籤時這類申請者主要會被問‘你去哪個學校、經費來自哪裏’等一些基礎問題。但像一些理工科專業如計算機、通信工程等敏感領域的申請者，可能在辦理簽證時面臨多次抽查的情況。”他以去年幫助申請的一個學生為例説：“這個學生本科是讀計算機專業，申請的學校全美排名大概在140名左右，他的簽證材料被大使館多次複核，通常半個月左右就能下籤，但他前後辦理週期接近3個月。”

林小明也表示，從專業來看，目前人工智能一類專業還是比較火的，申請此類理工科專業的學生雖然仍有機會獲得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但是在簽證方面可能會遇到一些阻礙。

目前美國不確定的留學生政策，會對中國留學產業帶來哪些影響？據馬飛觀察，當下受影響最明顯的是今年秋季入學的羣體，目前託福、雅思等語言培訓機構的受影響情況尚不明顯，因為國內一些企業也要求相關英語成績。“當然政策會有一定的滯後性。如果美國持續收緊簽證政策，未來留學產業上涉及美國留學的學習培訓、簽證服務方面的人數或會有所減少。”

在熊丙奇看來，國內留學趨勢不會出現所謂的“大掉頭”，但正呈現出明顯的多元化趨勢，留學生和家長不再侷限於單一留學目的地，而是將目光投向更廣泛的選項，比如日本、英國、新西蘭、新加坡，中國香港等地。

這一趨勢在5月份發佈的《中國學生出國留學發展報告》中也有所體現。該報告數據顯示，2015年至2025年，美國、英國一直是熱門的留學目的地。加拿大一直徘徊在意向留學國家/地區第三、第四名的位置。然而近3年來，加拿大在留學市場的吸引力下降，取而代之的是澳大利亞重回前四行列。中國香港近幾年熱度持續走高，日本、新加坡及韓國等亞洲國家和地區近兩年的熱度也有所提升。

林小明以自己的觀察向記者表示，“現在諮詢留學的學生和家長越來越看重性價比和安全性。以前可能有35%—40%左右的中國學生留學目的地國家為美國，約25%左右申請去英國，其他的會選擇澳大利亞、加拿大、日本等，但現在往美國去的人下降到30%左右，去其他國家或地區的學生份額正在逐漸增加，尤其是中國香港、澳門、新加坡等地非常火爆，錄取競爭激烈程度大大超過以前。在目前美國對國際留學生相關政策反覆變化的背景下，赴美留學的人數將呈現緩慢變化。”

香港高校：對國際頂尖人才不設限

在美國收緊國際留學生簽證之時，不少其他留學目的地希望能夠“接住”這批國際人才。法新社近日報道稱，香港教育局局長蔡若蓮呼籲香港各大學均積極回應及密切留意情況，按其多元招生及人才政策吸引頂尖人才。

6日，香港科技大學（廣州）副校長、全國政協委員吳宏偉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透露，他剛剛簽完兩張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兩名學生來自哈佛大學。

“這些國際學生很忐忑，不知道是否要去美國。每個學生的情況不同，有的考慮轉學，有的尋求升學。”吳宏偉告訴記者，為了應對美國這一突發狀況，該學校迅速成立一個專門團隊來對接這些國際學生，一對一解決問題，加速入學審核程序，簡化學分轉換流程，提供諮詢服務，協助他們順利過渡到港科大課程。

據吳宏偉介紹，到目前為止，港科大已經接到超過60個諮詢，有一部分學生已經正式提交申請表。“只要通過審核程序，哈佛大學學生來多少，我們就接收多少。國際優秀研究生招錄我們從來都沒有上限。”

香港中文大學5日回覆《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態稱，“近日，港中大收到來自美國院校國際學生的諮詢，若他們申請轉學至港中大，大學將積極考慮，並即時通知相關院系跟進。面對國際局勢急劇變化，港中大將為受影響的學生提供多方面的支持，除既定程序外，大學亦會積極提供靈活及迅速措施協助不同學生。”

“我們有沒有能力接住這波國際人才？我可以告訴你，肯定有。”吳宏偉認為，港科大擁有世界一流的教授、充足的科研經費資源以及國際優秀生源，“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香港700多萬人，而是爭取全世界80億人口中的優秀人才來這裏讀書”。

香港科技大學在世界高等教育研究機構QS世界大學排名中長期位於亞洲前列，工程、計算機和商科尤其突出。吳宏偉向記者介紹，2022年成立的港科大廣州校區最大特色是交叉學科教育，以應對越來越複雜的人工智能、氣候變化等領域挑戰。

吳宏偉從事岩土工程領域研究，1995年從英國劍橋大學返回香港，並在香港科技大學任教。高峯時期，他帶的學生團隊裏有23種國籍，南非以及尼泊爾籍優秀學生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們學業表現優秀，可以拿到香港最高獎學金，“要成為一流大學，國際生源是很重要的”。

“在香港接受教育的另一個隱藏吸引力，就是內地市場。”吳宏偉以目前報考熱度很高的人工智能（AI）領域為例介紹説，毋庸置疑，美國在AI研究領域保持着領先地位，但中國已成為最具競爭力的追趕者，尤其是DeepSeek出現後，中美之間的差距進一步縮小。吳宏偉打比方説，“在人工智能領域，美國就像一個名聲在外的老牌足球隊，而中國則是新興的實力派黑馬，未來誰能贏，還不一定。”而根據QS上半年公佈的2025年世界大學學科排名，香港科技大學在數據科學與人工智能學科排名第17位，香港共有5所院校躋身全球前50位。

除了香港之外，英國、法國、澳大利亞、日本等地均開啓“搶人模式”。吳宏偉向記者透露，有挪威教授告訴他，挪威政府近來也在出台政策，盯住這批國際學生，這讓吳宏偉非常驚訝。傳統上，挪威並非教育強國，美國的留學生政策或將導致全球教育格局“大洗牌”。

“對於全球教育界來説，現在我們面臨着‘百年一遇的挑戰’，但可能同時也是‘百年一遇的機遇’，我們必須要抓住這個機遇。”吳宏偉表示。

【環球時報記者 肖震冬 馬夢陽 楊沙沙 環球時報駐美國特約記者 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