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此次政學之爭或給美國留下“數十年的傷痕”

【環球時報駐美國、德國、法國特約記者 戴潤芝 青木 嶽雯 環球時報記者 李迅典 李萌】編者的話：在《“政治漩渦”中的美國大學》系列上期文章中，我們講述了精英文化與階層隔離讓美國名校在迅速發展的過程中逐漸與普通民眾脱節，美國政府則利用社會中興起的“反精英”“反多元文化”情緒作為“抓手”，將政治博弈轉化為一場“價值觀戰爭”。當我們再將目光轉向特朗普第二任期內美國的政學之爭時，可以看到一種延續性。本期文章將為您梳理現階段美國政府和大學之間的多個矛盾焦點，對於這場跌宕起伏的鬥爭將給美國自身和世界帶來哪些影響，世界多國都在激烈議論，美國各界人士也在展開反思。

針對哥大的行動只是開始

自新一屆特朗普政府今年1月開始運行以來，最早成為其整治目標的學府是位於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簡稱哥大）。作為常春藤盟校，哥大的綜合實力、多個學科的國際排名及國際學生佔比都在美國高校中名列前茅。特朗普政府瞄準哥大透露出美國政學界矛盾焦點之一，即多元文化和言論自由的衝突。

據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報道，特朗普政府今年3月初宣佈撤回對哥大4億美元的聯邦撥款和合同，理由是“該校面對猶太學生持續遭到騷擾無所作為”。此番指控的背景是，自2023年10月7日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哥大校內發生多起抗議活動，示威者要求政府嚴肅對待巴以衝突造成的平民死亡和人道主義危機，停止對以色列的援助。

3月13日，美國政府向哥大臨時校長卡特里娜·阿姆斯特朗發函，列舉了9點要求作為恢復聯邦資助的“先決條件”，包括校園內禁止蒙面，對部分學生抗議者“進行紀律處分”，將中東、南亞和非洲研究系置於“學術接管”之下等。阿姆斯特朗雖然回應稱哥大“不會動搖原則和學術自由價值觀”，但也表示哥大將遵守政府的要求。事實上，在白宮發函當天，哥大早已滿足了政府的部分要求。到3月19日，哥大已基本滿足了政府的全部要求。

而針對哥大的行動只是一個開始。據美國《紐約時報》報道，除了哥大以外，特朗普政府還以“未能有效打擊反猶主義”為由暫停了對西北大學的7.9億美元資金、對賓夕法尼亞大學的1.75億美元資金、對康奈爾大學的10億美元資金等。此外，美國政府還吊銷了300多名學生的簽證，主要針對那些被指控“支持哈馬斯”的國際學生。

值得一提的是，特朗普小兒子巴倫正在就讀的紐約大學並未被教育部列入調查範圍。據《環球時報》駐美國特約記者瞭解，紐約大學自去年起就“自覺”封鎖了學校多個廣場和空地，避免校外人員聚集抗議。在學校圖書館兩次爆發抗議後，紐約大學直接取消了校友和兄弟院校師生進入圖書館的資格。但即便如此，紐約大學多個科系仍有多項財政科研撥款被政府暫停，也有多名國際學生因簽證問題在中途回國後無法成功返校，學業被迫終止。

“得到了親以遊説團體的支持”？

聯邦政府在打壓哥大等高校的過程中嚐到了“甜頭”，隨後把矛頭指向了哈佛大學。據《紐約時報》報道，4月11日，聯邦政府有關部門對哈佛發函，提出了和對哥大類似的要求，包括改變傾向於少數族裔等羣體的課程、招聘和招生政策，聘請政府認可的第三方機構審計校園內的“觀點多樣性”等。

對此，伊朗司法部門官方新聞網站今年4月刊文稱：“顯然，特朗普在這些行動中得到了AIPAC遊説團體的強力支持。”AIPAC全稱為美國以色列公共事務委員會，是一個親以色列的遊説團體，專門向美國立法和行政部門宣傳其主張。與此同時，一些猶太人團體，包括多名高校猶太教授都公開反對美國政府的做法，他們指責政府用“反猶主義”作為藉口，實現其限制言論自由、將“反以”政治異見者驅逐出境的目標。

面對政府的一系列要求，不同於此前的高校，哈佛公開表示拒絕。作為回應，特朗普先後宣佈凍結哈佛超過22億美元的聯邦經費，並威脅要剝奪哈佛的“免税地位”，後遭到哈佛的起訴。

據《環球時報》駐美國特約記者瞭解，哈佛從3月就開始實施臨時支出凍結政策，以應對財政不確定性。哈佛《深紅報》稱，在哈佛校長宣佈拒絕白宮要求後的24小時內，學校收到了超過3800筆在線捐款，總額超過100萬美元。

美國政府方面5月下旬繼續加碼，先後宣佈撤銷哈佛大學招收留學生的資質、對哈佛國際學生實行簽證限制。但是，6月6日，美國政府又推翻此前的表態，宣佈恢復處理赴哈佛大學就讀學生的簽證申請。在推翻表態前的6月4日，美國政府還再次威脅哥大，稱哥大“違反聯邦反歧視法律”，將直接危及其獲取聯邦學生資助的資格。據瞭解，哥大每年依賴政府擔保的學生貸款和助學金高達數千萬美元。

將高校視為“代表民主黨價值觀的一部分”加以打擊

美國政府對名校採取的行動也許是針對更廣泛美國學術圈打擊的一部分。美國保守派新聞網站Daily Caller上個月報道稱，在已凍結聯邦撥款的基礎上，美國衞生與公共服務部又取消了對哈佛6000萬美元的“與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CDC）有關的”撥款。

事實上，自今年1月以來，美國政府針對科學機構同樣展開了行動。據NBC報道，美國衞生與公共服務部下屬的CDC預算被削減了44%，至少有750名員工被解僱。同樣隸屬於該部的國家衞生研究院（NIH）也被暫停了撥款，至少1/4的員工被解僱。據瞭解，美國著名免疫學家、拜登政府的首席醫療顧問安東尼·福奇曾在NIH下屬的國家過敏和傳染病研究所（NIAID）擔任所長。

上述這些行動源於另外兩個美國政學界的矛盾焦點。首先是共和黨政府與美國科教界的政治傾向分歧。在美國，科學界和教育界長期以來都是自由主義的“陣地”、民主黨的“票倉”。2022年發表在《人文社科通訊》期刊上的一項研究分析了美國科學家對選舉候選人和政黨的政治捐款數據。結果顯示，科學家對民主黨的支持遠遠超過對共和黨的支持，近年來這一人羣對共和黨的捐款比例不足10%。這一趨勢在學術界同樣明顯。根據《深紅報》的調查，在2024屆哈佛大學畢業生中，有九成的人對特朗普“沒有好感”，相比之下只有約四成的人對民主黨的前總統拜登或前副總統哈里斯“沒有好感”。哥大等其他常春藤名校也存在類似的政治傾向。

另一個矛盾焦點在於，很多美國高校的課程和研究活動本身就不為共和黨主流所支持，所以美國政府正推動對氣候變化、環境保護、流行病研究等領域科研的全面撤資，進而也會對這些專業的國內和國際學生造成衝擊。據《麻省理工科技評論》報道，特朗普政府已停止了至少100個氣候研究項目，讓相關領域的學生和學者人心惶惶。

外交學院教授李海東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當前美國政府認為，高校傾向的價值觀（如多元文化等）與特朗普及共和黨人的價值觀相對立，與民主黨人相契合。共和黨為打擊民主黨，將高校視為代表民主黨價值觀的一部分加以打擊。

“巨大的壓力測試”

今年5月初，“軟實力”概念的提出者、美國知名政治學者約瑟夫·奈去世。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ASPI）刊文稱，約瑟夫·奈去世的時刻正值美國軟實力面臨嚴峻考驗之時，“這位哈佛前教授對特朗普如何‘清算’美國軟實力儲備感到絕望”。約瑟夫·奈曾表示，一個國家的軟實力包括3個主要元素：其文化令人愉悦、其價值觀具有吸引力且始終如一地得到踐行、其政策被視為包容且合法的。文章稱：“特朗普在這3個戰線上都發起了攻擊……他運用美國硬實力，對美國軟實力及美國長期表達的價值觀進行巨大的壓力測試。”

目前，包括美國在內的多國媒體和各界人士警告，特朗普政府的做法會導致嚴重後果。最直接的是多領域科研活動受到衝擊。美國《華盛頓郵報》報道稱，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被迫關閉多個重要數據庫，削弱了政府對極端天氣和氣候變化的監測能力。NIH和CDC的資金短缺還會破壞政府對於疫情等公共衞生問題的應對能力。

人才流失也是嚴重後果之一。哈佛大學科學、技術和公共政策項目主任丹尼爾·施拉格近日表示，考慮到國內形勢越來越嚴峻，他擔心最優秀的年輕科學家會決定去美國以外的國家發展，或者轉行進入其他更能賺錢的領域。目前，包括歐盟國家、中國香港等地的高校已經開始“搶人”。

美國媒體Vox刊發評論文章稱，如果國際學生不再來美國，美國將無法再維持其在科學和技術方面的領導地位。美國彭博社則發文警告稱，這會給美國“留下持續數十年的傷痕”。文章進一步表示：“沒有自由的學術環境，我們就有可能失去下一代的愛迪生、費曼、薩根、魯賓斯和杜德納。這不僅會傷害美國，也是全世界的損失。”

加拿大廣播公司（CBC）援引一名哈佛留學生的話報道稱：“美國這個決定就像一場政治戰爭，沒有考慮這對成千上萬的學生、他們的夢想、投資以及多年的心血意味着什麼。”哈佛招生概況顯示，該校來自加拿大的留學生數量在所有國家中位居第二，其中包括加拿大總理馬克·卡尼的女兒。

德國Telepolis網站分析稱，特朗普與哈佛之間的爭端標誌着美國政學緊張關係的新一輪升級。文章提醒説，特朗普政府並非孤立行動，其採取的措施得到了右翼勢力的支持，民粹主義在美歐都並未消退。土耳其T24新聞網站則刊文稱，美國政學之爭背後不僅隱藏着意識形態差異，還有更深層次的階級和文化衝突。對特朗普來説，大學不僅是特權精英的聚集地，也是培養“挑戰美國價值觀”之人的中心。美國政府的行動核心是試圖從根本上重新定義美國社會未來的身份和在國際上扮演的角色。

結語：

美國政府和大學之間的衝突是歷史的重演。從17世紀的“神學院”發展為全世界的“象牙塔”，大學的崛起給美國帶來了頂尖人才、鉅額財富和強大的國際影響力。這些離不開二戰後美國政學的“合作共生”，但雙方之間利益的分分合合也給這種關係埋下隱患。隨着價值觀衝突的擴大和政治博弈的極化，美國政學關係走向破裂，成千上萬國際學生每天處於擔驚受怕的狀態。約瑟夫·奈曾説，美國大學聲譽受損將對美國的全球影響力造成巨大損害，吸引力才是美國過去80年成功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