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圓桌對話：希望日本延續“三大談話”正確歷史認知

*編者按：*有關反省歷史問題的“三大談話”，已經成為衡量日本史觀正確與否的標尺。在日本戰敗投降80週年之際，現任首相石破茂會否發表一次“石破談話”並延續“三大談話”正確歷史認知？本期“環球圓桌對話”邀請三位學者就此展開討論。

*於海龍：*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國際戰略研究院學者

*笪志剛：*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東北亞研究所研究員

*房    迪：*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學者

“三大談話”已成重要標尺

於海龍

日本“三大談話”，是指日本政府有關反省歷史問題的三次重要談話，即1982年的“宮澤談話”、1993年的“河野談話”以及1995年的“村山談話”。2025年是日本戰敗投降80週年，重温日本反省侵略歷史、體現正確史觀的“三大談話”，具有重要的歷史和現實意義。

1982年年初，日本執政的自民黨加緊推進修改教科書、淡化侵略歷史的進程。之後，日本文部省被爆指示出版社用“進入”或“進攻”代替“侵略”來表述日本對他國的侵略行為，這遭到以中韓為代表的亞洲國家和日本國內和平主義力量的強烈譴責。

在多重壓力下，日本政府於1982年8月9日發佈對教科書審定的《文部省見解》，重申教科書審定重點在於“根據客觀資料記述”。十多天後，日本時任內閣官房長官宮澤喜一發表關於歷史教科書問題的談話，重申1972年《中日聯合聲明》相關內容，表示日本教科書審定時應尊重聲明精神，充分聽取中韓等國對日本教科書記述的批評並予以糾正。受此影響，1982年11月，日本教科書審議機構做出結論，“在審定標準中有必要增加國際理解和國際合作相關事項”，審定標準增加了“近鄰條款”，即要從國際理解和國際協調的立場出發，在處理日本與亞洲鄰國之間歷史問題時予以必要考慮。

“宮澤談話”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近鄰條款”，雖未能夠徹底斷絕日本右翼保守勢力在歷史教科書中淡化甚至美化侵略歷史的圖謀，但為日本內外和平主義力量揭批和制止日本在歷史教科書問題上的錯誤言行提供了重要依據，也有益於日本青少年樹立正確的歷史觀。

至於“河野談話”，則主要是關於“慰安婦”問題。20世紀70年代，日本女性主義活動家田中美津在著作中提到“從軍慰安婦”，隨後，“慰安婦”問題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1991年，來自韓國的“慰安婦”受害者金學順實名作證並在東京向日本政府提起訴訟，要求日本政府謝罪、賠償，“慰安婦”問題作為日本與被侵略國家之間的一個重要歷史問題受到更大程度重視。1991年12月，日本政府開始對“慰安婦”問題進行調查，隨後於1992年7月發表“加藤內閣官房長官談話”，承認日本政府曾參與“慰安婦”的相關事宜，對“慰安婦”受害者表示道歉。在國際社會的嚴厲譴責和強大壓力下，1993年8月，日本時任內閣官房長官河野洋平又就“慰安婦”相關調查結果發表談話，再次承認政府層面參與了徵募、轉移、管理“慰安婦”等事宜，並使用了哄騙、強制等手段，總體上違反了受害者本人意願，傷害了女性的名譽與尊嚴，日本政府對此進行道歉和反省。

“河野談話”承認日本軍國主義侵略罪行的嚴重性，為“慰安婦”受害者提出索賠要求、恢復名譽與尊嚴提供了重要依據，也是日本內外理性正義人士牽制日本右翼保守勢力錯誤認知的一個重要“武器”。

隨着冷戰終結，日本國內對侵略歷史的認知更趨保守，右翼保守勢力在靖國神社、歷史教科書、“慰安婦”等歷史問題上頻繁掀動“去歷史化”操作，使得國際社會對日本的不信任感加劇，也影響了與亞太國家之間關係發展。為此，1995年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50週年之際，時任首相村山富市發表“村山談話”，承認日本過去錯誤地走上了戰爭道路，對外侵略和殖民統治給許多國家特別是亞洲各國的人民帶來巨大損失和痛苦，日本政府對此再次表達痛切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

“村山談話”對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做了基本定性，有效糾正了日本右翼保守勢力歪曲歷史、美化侵略、謀求擺脱戰後體制等錯誤行動，為實現日本與亞洲受害國之間的歷史問題和解提供了重要基礎。

總體而言，日本有關反省歷史問題的“三大談話”基本符合歷史事實和國際社會正當訴求，已經成為衡量日本政府及其國民歷史認知正確與否的重要“標尺”，也是日本與亞洲其他國家之間關係穩定與否的“風向標”。實踐證明，凡是遵從“三大談話”精神，日本與中韓等國之間關係就更容易保持穩定健康發展；反之，日本與中韓等國之間關係就會遭遇挫折甚至出現倒退。

日本錯誤史觀何來

笪志剛

1945年戰敗投降以來，日本對於侵略歷史的認知與其國內政治右傾化趨勢呈現某種相互影響、次第演進的過程。

二戰結束之初，日本的歷史認知問題並未立即開始發酵。對外侵略戰爭給其他國家帶來深重災難的同時，日本國內也是遍地廢墟，基礎工業設施遭到重創，東京、沖繩、廣島、長崎等遭到大轟炸甚至核爆的城市滿目瘡痍，日本經濟跌落低谷。隨着日本戰敗投降，軍國主義崩潰，數百萬的戰敗軍人及其家屬回國，加上美軍佔領、難民眾多和黑市猖獗等，日本戰後經濟恢復困難重重。以戰後第一任首相吉田茂為代表的決策者們，逐步確立重經濟、輕軍備的“吉田路線”，長期專注於經濟發展。

在此期間，日本國內對於歷史認知問題的討論氛圍並不熱烈，沒有在政治以及社會層面形成有關自身侵略罪行的深刻反省。雖然在對外侵略戰爭期間，日本國內乃至戰場上就已存在一些反戰和反思聲音，但日本戰敗投降後，美國為了以最小代價實現對日本的佔領與統治，決定保留天皇制度、不對天皇戰爭罪責予以追究，類似原因導致日本國內一些人傾向於以發動對外侵略是“服從天皇”等藉口來為自己開脱。

1956年，日本政府發佈《經濟白皮書》稱，“現在已不再是戰後了”，標誌着戰後經濟復甦階段完成。隨後二三十年，日本經濟高速發展。因為當時正值美蘇冷戰期間，出於意識形態和陣營對抗需要，美國將經濟崛起的日本作為至關重要的“橋頭堡”之一，進而在包括歷史認知等問題上對日採取放任姿態。1968年，日本國內生產總值超過當時的西德，成為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隨着經濟、科技、文化等領域實現快速發展，日本國內學界和社會層面湧現更多有關侵略歷史的反思，一些左翼政黨也從政治博弈和選民動員等角度推動有關歷史問題的討論，但因當時冷戰大背景的掩蓋，這些反思和反省依然沒能上升為日本官方層面的正式表態。

20世紀80年代之前，有關歷史認知問題的爭論甚至對抗主要是在日本國內發酵。到了1982年，日本文部省審定歷史教科書時嚴重歪曲歷史；1985年，日本時任首相中曾根康弘參拜靖國神社，成為戰後40年來日本第一位在任首相以公職身份進行參拜，這些事件使得歷史教科書、參拜靖國神社以及更廣泛層面的歷史認知問題，開始成為東亞地區尤其中日、韓日之間的主要外交問題之一。這種變化的背景，是日本當時成為經濟大國，逐漸走出戰敗陰影，民族自信心也隨之空前提升，中曾根康弘提出“戰後政治總決算”的口號，提出日本要向政治大國邁進。通過參拜靖國神社、在歷史教科書中篡改歷史等操作，日本右翼試圖改變戰敗國形象、進而邁向政治大國。這種歪曲史實、妄圖為日本軍國主義侵略戰爭開脱的做法，嚴重傷害曾經受到日本侵略的亞洲各國人民的感情。

冷戰結束後，國際格局發生巨大變化，日本國內政界力量對比也出現複雜調整，政治保守化趨勢日漸明顯。在所謂“戰後政治總決算”的基礎上，日本國內一些保守勢力固有的政治軍事大國心態迅速膨脹，試圖修改和平憲法、以歷史修正主義挑戰“戰後體制”和實現自我解綁等。隨着右傾化的加劇，日本對侵略戰爭的歷史認知再次來到關鍵的十字路口，殷鑑不遠，究竟何去何從，考驗着日本政治人士的政治勇氣和歷史良知。期待日本能夠真正堅持正確的歷史觀，以實際行動獲得周邊國家和國際社會的信任。

石破面臨諸多掣肘

房  迪

日本首相石破茂不久前在一場公開發言中展現反省侵略歷史、避免戰爭重演的積極態度，表示日本戰後走和平國家之路，這一點今後也不會改變。近年來，日本國內政治右傾化愈發明顯，石破茂是日本政壇在歷史問題上保持較為客觀認知的政治人物之一。

石破茂明確承認日本在二戰中的侵略責任，曾公開批評自民黨內部分年輕議員“竟然聲稱日本歷次戰爭全是正義之戰”，並指出“中日戰爭毫無疑問是一場侵略戰爭，日韓合併則是典型的殖民主義”。在靖國神社問題上，石破主張將甲級戰犯遷出，並強調首相作為國家代表人物不應參拜供奉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更不應為美化戰爭留下空間。另外，石破還承認包括南京大屠殺在內的戰爭暴行，直言“大東亞共榮圈只是侵略的詭辯”，強調“日本應該向中國謝罪”。

在當前日本政界尤其執政的自民黨內部，坦率使用“侵略”“謝罪”等表述的石破茂面臨右翼保守勢力及部分保守選民的壓力。2025年是日本無條件投降80週年，石破是否發表戰後80週年談話及其具體內容如何成為輿論焦點。曾與石破茂競爭自民黨黨首的小林鷹之就明確表示石破無需發表新的戰後談話，因為前首相安倍晉三發表戰後70年談話的目的就是“讓與戰爭無關的日本後世人不再揹負謝罪的宿命”。但石破茂認為，當前正是重新審視“日本為何發動戰爭、為何未能阻止戰爭”這一問題的關鍵時刻。他不僅強調“今年是戰敗80週年”，主張以“戰敗”一詞代替“終戰”，以避免掩蓋戰爭的真實本質，還指出大多數經歷過那場戰爭的人如今已經步入高齡，“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類似言論和表態表明石破茂有着推動日本在歷史認知問題上重回理性軌道的態度，但他在政策實踐層面面臨多重掣肘。首先，當前石破內閣大多數成員無派系背景，反映了其希望擺脱舊有派閥勢力、實現“革新”的想法。但因黨內根基薄弱，石破需要依賴黨內有力人物的支持，這也使他不得不面臨黨內各方勢力的制約。而自民黨內部長期被保守派主導，尤其是在防衞與外交事務方面形成高度集權結構，右翼保守鷹派通常擁有較大的話語權，並傾向於推薦與其政策理念一致的官員。石破雖為首相，但在防衞省、外務省等一些關鍵崗位的人事任命上難以完全掌控主導權。

其次，近年來日本政壇接連爆出“黑金政治”和宗教團體滲透等醜聞，使自民黨深陷信任危機。2024年，執政黨在眾議院選舉中遭遇慘敗，在此背景下，定於今年7月舉行的參議院選舉被視為決定政權存續的關鍵節點。為此，石破政權的首要任務是穩定黨內局勢、贏得選舉，以保住執政基礎。在參議院選舉臨近、黨內派系複雜、右翼不斷施壓的情況下，石破或難以在歷史問題上推進改革，種種政治現實迫使他在信念與妥協之間小心權衡。

綜上所述，石破茂在歷史認知問題上延續政治導師田中角榮對於和平的堅守，繼承了對軍國主義的反省，但又面對日本右翼保守勢力掣肘、民意搖擺等阻礙因素。未來一段時間，日本能否正視和反省歷史，以務實外交取代對抗姿態，不僅取決於石破本人的政治意志，更有賴於日本國內政治力量結構的變化以及整個社會在歷史問題上的理性成熟。如果石破茂能夠堅持一貫的歷史立場，並在日本戰敗投降80週年這個時間節點發表展現正確史觀的“石破談話”，逐步引導日本在歷史認知問題上回歸“村山談話”精神，將有助於重建戰後東亞秩序中基於歷史誠意與和平共存的信任機制，為在複雜動盪時代維持地區穩定繁榮增添更多積極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