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圓桌對話：美國試圖“重建威懾”只會加劇中東動盪

*編者按：*美國在近期的以伊衝突中先是直接“下場”後又推動停火，這套操作背後有着怎樣的邏輯和盤算？美國是想借此在中東“重建威懾”嗎？伊朗核問題以及中東整體局勢接下來又將如何發展？本期“環球圓桌對話”邀請三位學者就此展開討論。

*丁隆：*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

*鄒志強：*復旦大學中東研究中心研究員

*牛新春：*寧夏大學中國阿拉伯國家研究院教授

直接“下場”無法為美國“挽尊”

丁隆

美國最終在以伊衝突中“下場”，對伊朗核設施發動軍事打擊，被認為是改變這場衝突走向的關鍵因素之一。緊接着，美國又試圖通過強調自己促成停火而扮演中東事務“話事人”的角色。不過，以伊衝突的始與終都暴露出美國在中東掌控力下降的現實，美國近期的一番操作實際是其在中東力有不逮背景下的偶然反彈，而這很可能成為美國在中東處境的常態。在以伊衝突稜鏡折射下，美國在中東的戰略疲態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美國越來越難以在中東維繫霸權，這一點變得更明顯了。美國現任政府最近幾個月在中東地區頻繁出手，但總的來看缺乏長性，政策易變、搖擺不定。究其原因，美國在中東戰略上的“逃跑主義”和戰術上的邊打邊撤形成張力，戰略收縮與霸權護持相互掣肘，導致中東政策內在邏輯難以自洽，表現為系統性混亂，行動上出現一系列前後不一、令人費解的操作。

新一輪巴以衝突延宕不止並持續外溢，如今又疊加以伊衝突，這些事實都説明美國在中東的掌控力已今非昔比，對中東盟友的約束力下降，形成長期收縮與偶爾“進擊”的現象。對於這次“下場”以伊衝突，一種分析認為，美國突破了與伊朗近半個世紀對峙的底線。對伊動武，某種意義上説是被以色列“綁架”，美國因此被迫暫時中止同伊朗的談判，喪失一定的自主性。不過，另外一種觀點主張，美國加入對伊朗的打擊目的在於護持自身在中東地區的霸權，藉此修復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兩場戰爭中受挫的形象，進而“重建威懾”。雖然有人認為美國此前同伊朗談判是和以色列“唱雙簧”，為後者打掩護，但美國作為超級大國為以色列打配合並不合理，按照一般邏輯，應該是以色列改變了談判進程，並將美國拉到武力解決伊核問題的歧路上。

其次，美國中東政策具有投機色彩。美國這次“下場”，一定程度上是搭了以方對伊軍事行動的便車，投機主義色彩明顯。就此而言，美國雖然是被以色列“綁架”，但似乎並不抗拒被拉下水。若非美國高度認同以色列所持的“伊朗是中東最大敵人”看法，單憑以色列恐怕説服不了美國對伊動武。因此，美國這次不是扮演主角，而是作為“配角”趁着伊朗虛弱之機實施軍事打擊，暴露出明顯的投機者心態，這是長期稱霸中東的美國過去幾乎未曾扮演過的角色。

再次，美國在中東戰略目標模糊。對胡塞武裝和伊朗的政策發生戲劇性變化，説明當前美國政府並沒有形成明確的戰略目標，在言行上存在較大隨機性，這無疑影響美國中東政策的系統性和長期性。在伊朗核問題上，美國政策從制裁到談判、從摧毀伊核設施的顯性目標到“不排除政權更迭”的隱性目標，短短數月之內急劇搖擺變化，使其喪失起碼的信譽，而且至今沒有達成任何一個目標。

最後，美國中東政策正處於從安全導向到經濟導向的轉型期。當前，美國對中東安全事務的興趣逐漸下降，其中東政策表現出顯著的重商主義取向，開始從高政治轉向低政治領域。在轉型期內，美國表現出欲去還留的猶豫心態，理念上的重商主義與行動上的軍事幹涉形成悖論。美國軍事幹涉中東破壞經濟發展所需的穩定環境，這種自相矛盾將制約美國經濟導向的中東政策取得成效。

事實上，美國的態度反覆多變，是這次以伊衝突爆發的根源之一。美國最終點到為止、“打了就跑”，讓這次衝突出人意料地結束，有了幾分戲劇性的意味，這非但不能使美國在中東挽尊，達到“重建威懾”的目標，反而暴露其中東政策的軟肋，使其信譽進一步破產。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次美以對伊朗的軍事霸凌師出無名，未獲國際授權，不具有任何合法性，僅以“未來可能的威脅”為由就大打出手，讓伊拉克戰爭中“洗衣粉釀成的悲劇”再次上演。從道義上講，這場衝突的輸家是美國和以色列。顯然，美國依然未從過往在中東的諸多挫敗中汲取教訓，作為大國，沒有選擇公道與正義，這將進一步侵蝕其在中東影響力的根基。

伊核問題走向何方

鄒志強

以色列和伊朗均表示接受停火後，一場持續12天的衝突暫時告一段落。如果停火能夠得到有效落實，這次以伊大規模衝突將基本結束，作為衝突關鍵起因之一的伊朗核問題隨之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長期以來，伊核問題是美以與伊朗之間矛盾和對抗的一個核心議題，也是本輪衝突的重要導火索。自2003年伊核問題浮出水面起，美以與伊朗之間的對抗就開始不斷升級，這也成為美國聯合盟友持續遏制伊朗的一個重要原因。以色列一向將伊朗視為“最大敵人”，極力遊説美國早日對伊動武，反對美伊就核問題開展談判。在今年4月至5月美伊進行五輪核問題談判之後，以色列擔心美伊達成協議並失去動武機會，抓住美方此前設定的兩個月談判期限到期、國際原子能機構發表伊朗“違反核不擴散義務”聲明之機，對伊朗發起先發制人的打擊。美國也將伊朗核問題作為對伊政策的首要關注，希望以“極限施壓”和直接談判的兩手策略推動伊朗棄核。在以色列對伊動武的情況下，美國轉而直接參與了對伊軍事打擊。

美以空襲對伊朗的核設施造成嚴重破壞，但難以徹底摧毀伊朗的核計劃。伊朗方面雖然承認核設施嚴重受損，但強調伊朗的濃縮鈾材料還在，“即便核設施被摧毀，事情未到終局，濃縮材料、本土知識和政治意志繼續存在”。總體來看，伊朗仍保有重建和恢復核計劃的基礎，只是國內核設施、核技術人員損失慘重，核開發能力遭到嚴重削弱，短期內難以恢復之前的水平。

以伊衝突導致美伊之間好不容易開啓的核談判中斷，加劇了美以與伊朗在核問題上的對抗。伊朗方面強調和平利用核能是《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締約國享有的當然權利，不願放棄自主開展鈾濃縮等核開發活動的權利，並認為這事關伊朗的主權與尊嚴。雖然美方宣佈將在下週與伊朗舉行談判，但美方利用核談判“掩護”以色列的軍事行動使伊朗深感受騙並且損失慘重，其對再次進行核談判的信心更趨下降。一些分析人士擔心，這次以伊衝突或許會進一步促使伊朗放棄對美國的幻想，進而加快核開發進程。不過，以色列仍對伊朗核問題緊盯不放，認為伊朗的核設施尚未被完全摧毀，核能力未被清除。因此，以方遵守停火協議的動力不足，未來仍有可能依託自身軍事優勢對伊朗核設施進行機動打擊。美國認為伊朗核能力已被嚴重削弱，希望利用當前形勢迫使伊朗簽訂“城下之盟”，達成嚴格限制伊朗核計劃和鈾濃縮能力的新協議。

顯然，經過這次激烈衝突之後，伊朗核問題依然橫亙在伊朗、以色列與美國之間，三方之間的政策立場已出現新的變化，並且更加難以調和，原有的談判基礎遭到嚴重破壞，重啓伊朗核問題談判困難重重。

需要強調的是，美以對伊朗動武嚴重違反國際法，侵犯伊朗主權；襲擊國際原子能機構保障監督下的伊朗核設施開創惡劣先例，威脅國際核不擴散體系。而且，美國才是伊核危機的始作俑者。是美國在2018年單方面退出伊核全面協議，恢復並不斷升級對伊單邊制裁。是美國置自身信譽於不顧，對伊核設施發動軍事打擊，破壞由其自身發起的談判進程，再度導致伊核問題走入困局、地區局勢驟然升級。事實證明，武力不是解決國際爭端的正確方式，也解決不了伊核問題。當前格局之下，通過外交談判達成協議才是根本出路，才能有效維護地區局勢穩定，國際社會應為伊核問題重回談判軌道創造有利條件，尋求長遠解決之道。

需以更大努力拔除衝突引線

牛新春

以色列和伊朗在持續12天的激烈衝突之後實現停火，如果停火協議能夠得到切實有效執行，那麼中東軍事衝突的烈度將會明顯下降，地區整體局勢有所降温，並給有關各方推動對話談判解決地區熱點問題提供機會和空間。

2023年10月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中東地區多個安全“風暴眼”被先後激活。在2024年本輪巴以衝突爆發一週年之際，以色列方面曾“總結”説自己正在7條戰線上作戰。以方列出的“敵人”清單上包括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約旦河西岸的武裝組織、伊拉克和敍利亞的什葉派民兵組織，另外還有伊朗。現在，隨着以伊實現停火，以方描述的7條戰線中暫時只剩下了加沙地帶。

當然，這並不是説中東地區這些“風暴眼”會就此平息下去，只是接下來會經歷一個相關國家國內局勢與地區局勢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的複雜過程。長期以來，中東地區動盪不斷，根子在於發展問題，根本解決之道或最終出路也在發展。而要實現發展，首先需要各國擺脱國內以及外部錯綜複雜的政治、歷史、宗教和地緣考量等因素干擾，為聚焦發展營造良好環境。但包括以色列在內，中東一些國家近些年來頻繁陷入外部軍事衝突，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國內問題甚至矛盾的外化或外溢。就此而言，接下來中東地區局勢的走向，很大程度上要看相關國家能否妥善處理國內問題。

當然，“美國因素”仍是影響中東局勢未來走向的一個重要方面。近段時間以來，美國在中東方向上表態和動作不斷，引發外界諸多猜測。但總體上，美國中東政策的基調沒有大的改變，依然傾向於在中東減輕負擔、免受拖累，延續從中東撤退和戰略轉移的態勢。只是美國現任政府上台後加大從中東地區獲取經濟利益的考量，因此在戰術層面有所調整，機會主義和軍事冒險主義並用，希望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賺取“快錢”並提升自身地位，甚至如美國國內一些人所鼓譟的“重建威懾”。這次介入以伊衝突，直接“下場”攻擊伊朗核設施後又馬上收手和推動停火，就是這種“戰略上收縮、戰術上投機”的表現。

顯然，中東幾個主要大國和主要力量也都看清了美國當前這套操作背後的心態，於是不同程度地加以利用。比如，海灣阿拉伯國家承諾加大對美國的投資，換取美方放鬆芯片管制以及一些安全承諾；也門胡塞武裝則是利用美國重在撈取經濟利益、不願再次深陷中東亂局的心理，加大對美軍事“硬剛”的力度。某種程度上講，以色列這次也是利用了美國在中東的機會主義心理，一步步地將美國拉入與伊朗的衝突。當然，美國顯然也在儘量保持“清醒”，它的底線是不在中東陷入任何一場大規模戰爭或衝突。弄清楚當前中東局勢背後的這些邏輯，近段時間國際輿論場中有關美國中東政策是否再次發生急劇調整、以伊衝突會否引發第六次中東戰爭等疑問，答案就會更加清晰一些。 

自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中東地區原本日益清晰的政治和解潮以及聚焦發展的大趨勢受到明顯干擾。現在，在地區“風暴眼”暫時減少的背景下，中東局勢能否走向更大程度的和平穩定，主要取決於以色列和美國能否剋制它們的軍事擴張主義和冒險主義，為中東再次聚焦和解與發展創造有利條件。在此基礎上，地區國家以及國際社會應該繼續加大努力推動新一輪巴以衝突的政治解決，促成伊朗核問題談判在平等和可信的情況下實現重啓，如此等等。拔掉中東“火藥桶”的引信、推動地區實現長治久安，符合中東各國、地區乃至整個世界的共同利益，相關各方應該繼續為此作出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