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君：法國能推動歐洲防務“去美化”嗎？

北約峯會近日在荷蘭海牙召開，32國領導人齊聚，共同簽署了一項宣言：成員國承諾在2035年前將國防開支提升至本國GDP的5%，並重申大西洋聯盟的團結立場。儘管歐洲表面上展現出團結一致，但法國總統馬克龍的表態卻明顯遊離於這種氣氛之外，他呼籲“歐洲應發展自己的武器系統，不受美方的規矩制約”。與此同時，法國還宣佈向歐洲通信衞星公司注資，助力構建獨立於“星鏈”的歐版通信體系。馬克龍此舉，顯然不只為法國軍工爭取話語權，更是試圖在“歐洲戰略自主”的舊命題上重新打開局面。

法國的“特立獨行”看似是對峯會主旋律的挑戰，但若將其置於更長時段觀察，不難看出其根植於法國一以貫之的政治傳統與國家想象。一方面，這是馬克龍“歐洲主義”思想的延伸。自2017年當選總統以來，他始終強調，法國不僅是一箇中等強國，更應藉助歐盟平台拓展其全球影響力。他自視為“戴高樂主義”的當代表達者，推崇獨立自主的戰略文化，強調歐洲必須在外交與軍事領域“掌握自己的命運”，而非仰賴外部力量。

另一方面，法國具有現實的制度和戰略支撐。法國是歐盟唯一的核武國家，擁有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地位，同時擁有歐盟最成熟的軍工體系。英國“脱歐”後，這一角色更加突出。據法國官方數據，其曾擬定在2019至2025年間投入約370億歐元用於核武更新，亦積極推動航母發展、太空戰略和海外軍事部署，其干預能力在北約中僅次於美國。

而在戰略文化層面，法國對北約始終抱持審慎態度。1966年戴高樂宣佈退出北約軍事一體化機制，便是出於對美國主導地位的不滿。馬克龍雖未退出，但頻頻質疑北約“腦死亡”、警告小國勿對美軍事依賴，也反映其深層的對美不信任以及對於美歐長期戰略目標差異的清醒認知——美國重視全球霸權，歐洲則更在意自身生存與秩序的可持續性。

從更深層看，馬克龍推動歐洲防務自主，不僅是對國際權力結構變化的回應，也是法國藉助思想領導力重塑歐洲議程的嘗試。在法蘭西哲學傳統中，“去中心化”“制度重構”等理念廣為流行，在國際戰略上也體現為試圖打破美式秩序的壟斷，建設一個有利於自身再度崛起的歐洲體系。

那麼，歐洲能否跟隨法國“去美國化”呢？理想雖宏大，落實卻遠非易事，至少目前的歐洲並未準備好真正“擺脱美國”。

首先是政治結構上的分歧。歐盟27國中，有23國同時為北約成員，北約的政策走向在實質上便是歐洲的整體態度。本屆峯會明確強調跨大西洋同盟，在“對俄威懾”共識下，美國的安全承諾仍是歐洲東翼國家的唯一倚仗。法國所倡導的“歐洲主權”，難以真正贏得集體信任。

其次是預算困境。5%的軍費目標，即便在特朗普的強壓下成員國已達成共識，落實起來也很困難。數據顯示，當前歐盟在裝備方面存在3000億至4000億歐元缺口，此外多種關鍵材料需依賴進口，生產鏈薄弱。以法國為例，其2024年預算赤字佔GDP的6.1%，遠遠高於歐盟規定，要實現軍費翻番勢必壓縮福利與徵税空間，政經代價難以承受。

再者，歐洲國家戰略文化不同。東歐國家以安全威脅為先，寧信美製武器；南歐國家政局動盪，財政緊張；北歐多持中立傳統，對大規模重整軍備並不熱衷。法國雖然自身軍工體系完善，但也無法構建真正的“歐洲統一軍工市場”。

不過，也不能忽視逆向趨勢的萌芽。一方面，美國新政府執政以來的單邊主義與“交易外交”，令歐洲多次受挫，譬如對歐加徵關税、退出伊核協議、在中東問題上邊緣化歐盟等行為，促使歐洲重新思考“制度平權”。另一方面，歐盟內部亦在醖釀一定的調整：今年3月歐盟推出“重新武裝歐洲”計劃，支持成員國在防務採購上傾向歐產而非美產；歐洲議會亦呼籲通過聯合債務機制，為軍工體系提供長期融資。這些變化雖不意味着“去美國化”會迅速發生，但也表明，法德等主權意識較強的國家，正試圖為減少對美依賴預留制度和產業空間。 

不難看出，法國推動歐盟軍工“去美國化”，更多體現為政治象徵與戰略號召，短期內難以形成實質性變革。但在跨大西洋關係出現結構性裂痕之際，法國的主張為歐洲打開了另一種想象空間：一個自給自足、不受大國擺佈的戰略共同體。在全球安全格局日益複雜、美國政策日趨內向的背景下，馬克龍對歐洲軍工獨立性的“振臂高呼”，雖難立刻改變現狀，卻也不失為歐洲戰略自主道路上的一次重要探索。（作者是上海政法學院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