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如何插上翅膀(創作者談)
作者:赵丽宏

詩集《疼痛》意譯本。趙麗宏供圖

意大利蒙塔萊文學獎獎牌。趙麗宏供圖

詩歌是文字的作品,説詩歌會插上翅膀,似乎是荒誕之言。
但詩歌也可能插上翅膀,飛出書頁,飛向陌生的心靈,飛向遼闊的世界。這樣的景象,千百年來未曾中斷。那些在人間流傳的美妙詩篇,就像插翅飛翔的百靈鳥,飛越時空,被傳播,被吟誦,感動着一代代人。
中國是詩的國度,幾千年來,漢字寫成的經典詩篇,是人類文學庫藏中的瑰寶。如今,中國文學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規模走向世界。曾經寥若晨星的漢學家和翻譯者,如今已是繁星滿天;中國的當代文學,正在持續不斷地被譯介到國外。
對此,我有切身感受。最近10多年來,我的3本詩集《天上的船》《疼痛》《變形》不斷被翻譯成各種文字在國外出版,已有30餘種不同語種的版本。我的散文和兒童文學作品,也有了不少外譯版本。若把時間往前推40年,這樣的情景,根本無法想象。
翻譯作舟,詩歌激盪共鳴
《疼痛》是我的詩集中被翻譯成外文最多的一本。2016年以來,已有20種外文譯本。跟隨這些譯本,我有機會前往不同國家和當地詩人、讀者交流。在巴黎,在紐約,在麥德林,在聖地亞哥,在哈瓦那,在布加勒斯特,在阿爾及爾,在開羅,在東京……詩集中的篇目一次次由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聲音朗誦,在我耳畔久久迴盪,成為記憶中難忘的情境。
2018年,《疼痛》被翻譯成西班牙語,在智利出版。在偉大詩人聶魯達的黑島故居,聶魯達基金會為我舉辦了一場朗誦會,這對中國詩人來説尚屬首次。智利和古巴的詩人用西班牙語朗誦我的詩,我和一羣智利大學生則用中文朗誦。我曾在詩中這樣描述當時的感受:“也許,我的漢語/在黑島主人耳中並不陌生/廳堂裏中文餘韻未落/西班牙語便風風火火趕來/如呼嘯的海風穿越大洋/瞬間便在廳堂迴旋/和我的漢語會合/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在詩的廳堂裏奇妙邂逅/碰撞、纏繞、呼喚、應答/融合成親切温暖的和聲……”
同年,法譯本《疼痛》在巴黎首發。出版社在當地一所劇院舉辦了多語種朗誦會,參加的法國詩人們有的用法語、有的用中文朗誦我的詩。著名的敍利亞詩人阿多尼斯也來了——他將詩集中的一首《重疊》從法文翻譯成阿拉伯文,在朗誦會上用阿拉伯語吟誦了這首詩。在為法譯本《疼痛》寫的序中,阿多尼斯這樣寫道:“詩集裏的每一首詩都是一個蓮花池,從中散發出一種叫作‘痛苦’的芳香。當我們注視着其中的蓮花——‘痛苦’,我們會感覺它搖身一變,乘着天梯升騰為雲朵。”
2024年,意譯本《疼痛》出版。今年6月,我憑藉《疼痛》獲得了意大利蒙塔萊文學獎,成為首位獲此獎的中國詩人。頒獎詞這樣評價:“它們讓我們感受到赤裸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如同100年前初讀蒙塔萊詩集《烏賊骨》的讀者那種體驗。”我想,這種對生命和人性的思索,有一種不謀而合,也是一種異曲同工。
在頒獎典禮的發言中,《疼痛》譯者、意大利著名詩人弗拉米尼亞告訴人們翻譯《疼痛》的理由。在2018年麥德林國際詩歌節的開幕之夜,她曾聽我朗誦《疼痛》中的《聯想》和《我的影子》,“當時,數千聽眾長時間鼓掌歡呼。我也受到強烈震撼,當時就想,一定要把這位中國詩人的詩譯介給意大利讀者”。弗拉米尼亞聯合另一位意大利詩人馬爾科,用整整5年研讀翻譯這部作品。“我倆形成了一種來回呼應的語言博弈。不斷重讀文本,追求每一個細節的準確與詩意。每一個詞都像是被‘精確稱量’,甚至可以説是‘以克計算’。”
“所有翻譯都是近似,但偉大的近似本身就是詩。”我的詩集被翻譯成很多不同的文字,我雖無法讀懂被譯成外語的詩,但能從異國讀者的反饋中感受到他們不僅喜歡,更能理解這些詩歌,我的詩引發他們思索,這使我深感欣慰。
詩歌為橋,知音重逢有期
經由翻譯,不同文字的詩歌插上翅膀。中外詩人也因此結緣,插上翅膀的詩歌成為友誼的橋樑。因為詩歌,我與許多外國詩人成為知心朋友。其中最讓我難忘的,是阿多尼斯。
7年前在巴黎的那場朗誦會結束後,我和阿多尼斯一起參加聚會。交談中,阿多尼斯聽説阿譯本《疼痛》正在翻譯中,向我提出一個誠懇的建議:譯文完成後,可以先交給他校對潤色,“我很願意為你做這件事。如果譯者覺得這樣有損他的自尊,我可以不署名”。阿多尼斯的建議,是一個大詩人深摯情誼的表露,讓我深受感動。這些年,我們有多次見面的機會,在上海,在南京,每次都有推心置腹的親切交流。
今年春天,我的法譯詩集《變形》和詩文集《心之旅:詩意的迴響》在巴黎中國文化中心首發,95歲的阿多尼斯又在女兒的陪同下趕來,又一次上台用阿拉伯語朗誦我的詩,感動了在場的所有人。活動結束後,我們在巴黎街頭道別。阿多尼斯説,還有許多話想要講,很想和我再見一次。我實在不忍心再讓他受累,卻在離開巴黎的前夜,接到了他通過友人發來的見面邀請。
於是,第二天上午,我們又見面了。阿多尼斯戴着一條紅色羊毛圍巾,微笑着擁抱我。他帶來了專門為我畫的兩幅畫,畫面上有濃烈的色彩,還有云紋般滿紙飄逸的阿拉伯文。阿多尼斯告訴我,這些文字,是他送給我的詩。我們講了很多心裏話,關於詩,關於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情感,關於多變的世界,還有他對中國深摯的感情……他建議我編一本阿拉伯文的詩選,他可以擔任編審,為我把關,併為我作序。我無法相信,我面對的這位真摯熱情的大詩人,是年近百歲的老人。
阿多尼斯説,他還想來一次中國,和這個美好的國家告別,和中國的朋友們告別。話説得有點傷感,但這是他的一個美好期冀,我在心裏想着如何實現他的願望。我們一定還可以在中國重聚的!我和友人一起送他回家,我們穿過幾條街道,來到他住的公寓門口。阿多尼斯站在公寓門口,久久地站着,不停地向我揮手……
阿多尼斯揮手的樣子,是一個展翅飛翔的意象,像蝴蝶,像海鷗,像鴻雁,像一切會飛的生命。這也許就是詩的樣子。
(作者為作家)
我時常被疼痛襲擾
卻並不因此恐懼
生者如此脆弱
可悲的是生命的麻木
如果消失了疼痛的感覺
那還不如一段枯枝
一塊冰凍的岩石
——《疼痛》節選
叢林般起伏的書架上
全世界的文字如溪流彙集
聚合成浩浩蕩蕩的江海
交織成轟轟烈烈的交響樂
而難得來訪的漢語
如一縷古琴的清韻
被江海的濤聲烘托着
在自由無羈的海風中飄旋
——《在聶魯達故居吟詩》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