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畢淑敏接受《環球時報》專訪:高原邊防的故事,不只“雲知道”
作者:张妮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張妮】作家畢淑敏近年住進了北京一家養老院。管吃管住的便利,讓她能夠將更多時間投入寫作。今年,她的新作——近70萬字的長篇小説《崑崙約定》終於誕生。古稀之年的她,借這部作品重返青葱歲月——1969年,16歲半的畢淑敏入伍,被分配至西藏阿里軍分區,成為一名戍邊的衞生員。
在養老院接受採訪時,畢淑敏用手機給《環球時報》記者播放了幾段音頻:這裏的老人們自發接龍朗讀《崑崙約定》的片段。朗誦雖然不是專業水平,聲音裏卻充溢着被書中內容打動的真情實感。這正是畢淑敏提筆寫作的初心:“讓身處和平康泰中的人們,記住漫長的國界線上,還有無數為了保衞和平而英勇付出的將士。”
畢淑敏房間裏,擺放着一枚戰友從阿里高原帶給她的貝殼化石。它默默見證着那片共和國最高的領土,曾為滄海的古老歷史。如她的文字一般,承載着歲月深處難以磨滅的記憶。

我與崑崙山的約定
*環球時報:*您曾表示,《崑崙約定》是自己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在創作這部長篇小説的過程中,您4次住進醫院。是什麼樣的約定讓您一定要去兑現,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畢淑敏:“崑崙”,首先是一個地理概念,它雄屹華夏西部,為中華大地上的萬山之祖,萬水之源,也是我的精神故鄉。50多年前,我作為一名戰士戍邊,冰雪呼嘯着覆蓋我從16歲到28歲的青年時代。回到平原後,為將士們謳歌的樸素理想,讓我在繁忙的醫務工作之餘提起筆來。我的第一部小説叫《崑崙殤》。幾十年過去了,沒有説完的高原故事,仍在我的血液中沸騰。70歲時,我又再次以崑崙為背景,寫下《崑崙約定》。以前我覺得像“嘔心瀝血”“披肝瀝膽”這類形容寫作的詞都有些誇張。但為了寫這本書,我住了4次三甲醫院,其中3次是急診。醫生問我,怎麼你都不害怕呢?我心裏想,沒什麼害怕的,那部寫崑崙山的長篇小説,我已經完成初稿了。
崑崙約定,有三重含義,一是我和崑崙山的約定。當年我曾發誓:如果能活着回到平原,我要拿起筆來,寫下邊疆將士的故事。二是生與死的約定、青春和信仰的約定。第三層含義,也是最重要的,是軍人和祖國的約定。因為有人堅守國境,祖國人民才能安居樂業。這個約定,重於泰山。
*環球時報:*作家梁曉聲評價這本書是首部為戍邊女兵立傳的長篇小説,填補了這一題材的空白。從女性視角講述軍旅生涯,是出於怎樣的考慮?您希望女主人公的故事,帶給我們怎樣的生命力量?
*畢淑敏:*世界上在高山上劃定國界的邊境極少。崑崙山上高寒缺氧,但必須有人駐守。人們通常認為戍邊是男人的事,但在保家衞國層面,女性和男性一樣負有責任,也能做得很出色。當邊防軍的日子,我和其他女戰友,揹負數十斤重的槍支彈藥、紅十字包、外帶乾糧和被服,在冰天雪地裏跋涉,艱苦卓絕,毫不退縮。
書中描繪了女主人公郭換金的某種絕境。十幾歲正是花季年齡,她就當上了衞生員。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還沒學紮實醫務知識,就倉促上崗。青春年華,她卻愛而不得。她愛的人,保家衞國壯烈犧牲。愛她的人,她卻無以回報愛意。她作為女兵班長,面臨複雜人際關係,與副班長的關係也不融洽。父母在特殊時期遭受不公待遇,她只得隱姓埋名認一個不熟悉的人為父,處處小心翼翼。她努力學習醫學知識,竭盡全力協調工作……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會遭遇種種困境。書中的男女主人公,都在為了一個崇高的責任,困境中絕不放棄。
1個碗、1張照片和3塊糖
*環球時報:*書中最震撼的一幕是,男主人公被子彈擊穿腹部犧牲,戰友用一個碗扣住他流出的腸子。遺體被送到診所後,那個碗卻因被牢牢凍住拿不下來。據説,這個場景源自您親身經歷的真實故事,那是一個怎樣的烈士事蹟?
*畢淑敏:*前幾天,養老院有一位老人含着眼淚跟我説:你怎麼能那麼狠!把男主角都寫死了,還死得這麼慘。我説,那地方是真的不斷有人犧牲,並不是我編造出來的。書裏描寫的這個情節,確實是我的親身經歷。當年,烈士遺體從邊防一線運回衞生所。我們班的同志們負責為烈士清洗遺體,入殮收棺。前段時間,老領導還給我打電話,説他要向我道歉,當年考慮不周,讓還未出閣的姑娘們去清洗遺體,可他實在是派不出人手了。我説烈士的家人遠在萬里之外來不了。我們就是他最親的人,他的兄弟姐妹。
那位烈士的腹部被擊穿,腸子流出來,扣在一個碗裏。碗凍得非常牢固,根本拿不下來。清洗烈士遺體時,我們拼命燒紅柳根,想讓屋內的温度上升,把碗取下來,給他換上新軍裝入殮。但凍得太瓷實了,最後我們只能用剪子把所有的衣服從背後剪開,這樣正前方的軍裝才能繫上釦子。那個碗實在沒辦法取下來,只有一起下葬了。
我還清楚記得,烈士的軍用襯衣口袋內,有一張4寸的姑娘照片。照片本是黑白,被農村小鎮的照相館人工塗上了顏色。有個政治幹事在一旁登記遺物,之後會將所有遺物轉交給家屬。我想把那張照片留在烈士的衣兜裏,這樣他就能永遠和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了。但政治幹事説,遺物必須完整登記。烈士的褲兜裏還有3塊水果糖,糖紙都快磨沒了,圓圓的糖塊像只小烏龜。戍邊戰士外出執行任務,除了帶足乾糧,一般都會隨身帶幾塊糖。碰到意外情況,糧食吃完了,糖塊還能提供點熱量。那3塊糖也被政治幹事登記完帶走了。我當時迅速跑回宿舍,拿了自己發的3塊糖,揣進了烈士的兜裏,希望糖能一直陪着他。後來我把這個故事寫成了一篇散文。新疆軍區有名女兵去了崑崙山上的康西瓦烈士陵園,那裏距離我當年戍邊的地方還有3天的路程。這名女兵給陵園裏每個烈士墓前都放了幾塊大白兔奶糖。她説,她讀完我寫的那篇文章,就想做這件事。
*環球時報:*在您看來,如此年輕的生命為什麼能做到在戰場上不懼犧牲?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和平年代的人們是否還具備這樣的奉獻和犧牲精神?
*畢淑敏:*對軍人來説,衝鋒陷陣是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在寫這本書時,想起了鄧稼先。鄧稼先是中國研究原子彈的重要功勳之一。一次實驗中,核彈投下去沒爆炸,鄧稼先一個人闖進禁區,把相關裝置帶回來研究,因此受到嚴重輻射。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個舉動多麼危險,但作為首席科學家,他一定要把這件事搞清楚。有些事我們做不到,但並不代表人類中最優秀的人也做不到。在特殊情況下,可能會有一部分人的“超我”超越了“小我”和本能。我堅信人類最優秀的品德會一代代傳下去,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和精神一定會被傳承光大,年輕人也一定會超越前人。
*環球時報:*書中描寫了主人公壯烈悽美的愛情故事。對於在高原苦寒環境中戍邊的戰士,愛情意味着什麼?他們對愛情嚮往與剋制並存的狀態是怎樣的?
*畢淑敏:*當時大家都特別年輕,18歲入伍,正常服役到二十三四歲退役。正是荷爾蒙旺盛的時候,但部隊規定不能談戀愛。如果允許,邊防就無法防守了。到了春天不讓花開,那怎麼辦呢?他們只能壓抑自己的感情。這也是一種犧牲。軍旅文學通常會集中寫戍邊戰士的艱苦付出和思鄉之情,卻很少涉及他們在生命最旺盛的階段壓抑自己的本能,這是一個很嚴峻的問題。
用三重視角審視人性
*環球時報:*小説的最後一句寫道:這裏的故事,只有雲知道。有評價稱,《崑崙約定》讓“只有雲知道”的故事成為民族精神檔案。文學在記錄羣體記憶、傳承民族精神方面起到什麼作用?在短視頻時代,讀書具有怎樣的意義?
*畢淑敏:*我堅信文學創作是一項神聖的事業。有人覺得多去寫陰暗、悲慘、怪異的奇聞異事才是文學。但在我心中,文學要努力歌頌人類最優秀的精神,歌頌我們心中的信念:相信愛情;相信在個體利益之上還有集體利益;相信人可以怕死,但為了崇高的目的也能無畏獻身。我覺得,真正的文學作品,應該帶給讀者精神上的震撼和昇華。
短視頻有其自身魅力,可以説是色香味俱全,既能用眼睛看,又能用耳朵聽。文字的表達則相對單一,只能用眼睛看,還需要進行思維轉化。比如,看到“巍峨”這個詞,得在腦子裏去浮想。從這個角度看,文字的創造,的確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它讓人類進入抽象思維的層面,尤其是關於思想以及難以言説的情感,更是文字馳騁的疆場。比如孔子、孟子、莊子等人所説的話,變成短視頻能全面體現嗎?這正是文字的魅力所在,能夠直擊靈魂和思維深處。
而短視頻只需被動接收,不好看就划走,很難觸及思想。我懷疑經常看短視頻,會讓人的智力退化,起碼是懶得思考了。我們吃東西都拒絕垃圾食品,又怎能讓自己的靈魂充斥垃圾呢?好的文學作品,應富含“維生素”,能給心靈提供豐富營養,讓思維保持年輕與活力。
*環球時報:*您身兼作家、醫生、心理學家三重身份,這些身份對於您看待人性起到怎樣的作用?
*畢淑敏:*有人似乎覺得這三種身份差距很大,但對我而言,它們有一定的共通性。醫學是研究人的生理的,心理學是研究人的心理的,這二者密切相關。至於文學,就是人學。它的主要任務,就是書寫人與萬物的關係。比如人與大自然、家庭及其他人物、國家的關係等,最重要的是人與自我的關係。所以,以上這三個職業,有一個最大公約數,那就是 “人”。人們的看法,多帶有主觀性。而學習這三門學問,也讓我跳出個人的狹隘經驗,變得更客觀,更能理解人性、社會和世界。比如女性談戀愛時,多希望找一個能帶來安全感的伴侶。過去擇偶傾向選擇人高馬大的,現在更傾向選擇經濟條件好的。從醫學角度,這與女性承擔繁衍後代的身份有關。女性從備孕、懷孕到孩子年幼這段時間,會喪失很多能力和時間,因此需要從伴侶那裏獲得更多的生活保障。若不從這一生理角度去理解,可能會覺得部分女性過於物質。
*環球時報:*您曾表示,文學和手術刀一樣要直指病灶,如今有不少抑鬱症患者,人們心靈的病灶在哪裏?該如何治癒?
*畢淑敏:*抑鬱症的發病原因至今尚未完全明確。但我有幾點建議。首先,多曬太陽。萬物生長靠太陽,如今的人們曬太陽的機會實在太少。天不亮就出門,天黑才回家,白天就待在格子間裏。在人類進化過程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
其次,現在人們使用的一些化妝品、攝入的食物中,有不少化學成分,也可能會影響體內激素的合成。人應該多到大自然中去,人是自然的生物。
最重要的是,人需要具備自我調節的能力。很多人覺得生活沒有意義,只能依賴感官上的短暫歡愉。沒有精神層面的快樂,人就不幸福。眼中只看到陰暗面,每天牢騷滿腹、情緒低落……這樣長久以往,肯定會出問題。尋找意義感,我認為非常重要。即便在納粹集中營中,也有人堅定地要活下去。人要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活下去的意義,才有可能去改變現狀,讓只有一次的生命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