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民粹政黨選舉大勝，反建制浪潮“登陸”日本？

【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 王軍 環球時報記者 邢曉婧 環球時報特約記者 孫曉蕾】編者的話：在7月20日舉行的日本國會參議院選舉中，民粹主義政黨參政黨獲得14個席位，成為此次選舉的主要贏家之一。這個剛成立5年的政黨，在面臨人口危機的日本通過宣揚“日本人優先”獲得不少選民支持。在這背後，既有日本民眾對當前經濟低迷和物價高漲的不滿，也有對醜聞不斷建制派政黨的懲罰。在自民黨和公明黨失去對國會兩院控制權的背景下，參政黨將如何影響日本的政治格局，這是很多人提出的問題。此外，該黨黨首曾否認日本侵華罪行，其政治力量的增加將如何影響日本對華政策，值得關注。

“反全球化政黨”宣傳“日本人優先”

參政黨成立於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該黨在其官網上表示，那些感到“如果不改變政治現狀，日本的未來將充滿不確定性”的民眾聚集在一起，以“沒有我們想投票的政黨，所以要從零開始創建一個”為口號，成立參政黨。

據日本共同社、《日本時報》、英國廣播公司（BBC）等多家媒體報道，2020年，參政黨黨首神谷宗幣等5人通過優兔（YouTube）吸引了約2800人，而現在該黨優兔頻道的粉絲量達到46萬。成立兩年後，參政黨在2022年的日本國會參議院選舉中獲得了1個席位。在2024年的眾議院選舉中，該黨又獲得3個席位。包括地方議會議員在內，參政黨共計有140名議員。

從創立之初，參政黨的很多行動以及主張都飽受爭議和批評。例如神谷在最近的一次集會上宣稱：“在全球化背景下，跨國公司為了自己的目的改變了日本的政策”“如果我們不能抵抗這種外來壓力，日本將成為一個殖民地”。神谷以及其他參政黨人士發表的爭議性言論還包括“外國人重大犯罪正在增加”“可以選擇夫婦別姓會導致日本治安惡化”“核武裝是最便宜且能強化國家安全的手段之一”“領取生活保障金的大多是沒有權利領的外國人”“沖繩戰役中日本軍殺害縣民純屬少數情況”等。今年早些時候，神谷還表示“性別平等政策是一個錯誤”，認為該政策鼓勵女性工作，進而影響她們生育更多孩子。

《日本時報》稱，神谷一直否認參政黨的政綱是排外的，但該黨試圖限制外國工人和遊客的數量，希望將外國定居者限制在日本所有城市人口的5%以內，並禁止入籍公民擔任公職。BBC表示，參政黨將自己塑造為“反全球化政黨”。在此次參議院選舉期間，該黨提出的政策主張還包括逐步取消消費税、增加兒童福利、堅持男性繼承日本天皇皇位、反對同性婚姻等。

據澳大利亞“對話”新聞網報道，民意調查顯示，參政黨在日本18至30歲的年輕人中很受歡迎。BBC則援引美國戰略顧問公司亞洲集團日本事務助理西村林太郎的話稱，出口民調顯示，參政黨得到日本勞動人口（年齡在20至50歲之間的人）的不少支持。不過，很多日本民眾對該黨表達了反對。在參政黨近期的集會中，一些民眾舉着寫有“人類沒有第一和第二”和“‘日本人優先’是歧視”等標語牌，對該黨表示抗議。

“從排外情緒和生活成本上漲中獲利”

“日本極右翼民粹主義者是如何從排外情緒和生活成本上漲中獲利的？”據英國《衞報》報道，全球通脹和日元貶值推高了日本的商品價格，尤其是食品價格，而日本民眾的工資未能跟上步伐。此前，日本雖然經濟低迷，但民眾的生活還較為舒適，而現在生活成本上升，很多人對未來都持悲觀情緒。低收入人羣受到的打擊最為嚴重，參政黨正是從這些人羣中獲得了很多支持。

參政黨的異軍突起，也是一些日本選民對執政黨以及建制派的不滿導致的。日本共同社、BBC等多家媒體稱，保守派選民是自民黨的基本盤，而該羣體中很多人認為現在的自民黨“過於自由化”。在安倍晉三之後出任自民黨總裁的菅義偉、岸田文雄和石破茂，都被認為保守色彩不及安倍。岸田政府通過了增進對性少數羣體理解的法案，石破茂支持同性婚姻和夫妻別姓。國際政治分析人士渡瀨裕哉認為，隨着自民黨走向自由化，反政治正確的選民逐漸疏遠該黨。還有日本選民認為，菅義偉等三人“沒有民族主義歷史觀”，也沒有安倍“那樣強烈的對華觀點”。

西村林太郎認為，日本多個反對黨在近期選舉中的勝利，反映了部分選民已經厭倦了建制派政治，他們通過支持反對黨來發泄不滿並懲罰自民黨。美國天普大學東京校區日本問題學者庫塞克稱，參政黨的許多支持者都是第一次投票，這些心懷不滿的人覺得主流政黨不能給他們帶來什麼。一名曾支持自民黨的埼玉縣男性個體户直言，他不認為參政黨有執掌政權的能力，也並不是對該黨的所有政策都表示支持，但“如果民意被反映出來，國家的政策或許多多少少會改變。參政黨不過是改變自民黨的工具而已”。

參政黨“日本人優先”的口號是其在此次選舉中取得突破的一大利器。“反移民言論經常出現在經濟疲軟的國家……一些遊客的不當行為更是火上澆油，造成了一種外國人帶來很大問題的感覺。”日本神田外語大學研究日本右翼政治的學者霍爾這樣説。根據日本國家旅遊局的數據，2024年，日本的外國居民人數達到了創紀錄的380萬，遊客人數達到了近3700萬。《環球時報》記者日前赴東京採訪期間，正值日本參議院競選拉開帷幕。記者最大的感受就是日本確實有不少外國人，但政府的管理並沒有跟上。一些在日外國人的不當行為也在當地引發反感。例如一位在日華人對《環球時報》記者説，十多年來，她居住的公寓一直襬着3尊雕塑，但最近其中一尊球形雕塑疑似被外國住户偷走。記者觀察發現，一些日本民眾對外國人的不滿情緒已經累積到一定程度，而參政黨打着“日本人優先”的旗號就像是點燃了一根引線，瞬間引爆了國民情緒。

在被問及為何參政黨的“日本人優先”主張會吸引選民時，大阪經濟大學副教授秦正樹對日本《朝日新聞》表示，這個口號讓一些不瞭解參政黨具體政策的選民認為，該黨所做的都是有利於全體日本人民的事情。為日本而努力應該是所有政黨的共同方向，但參政黨給人的印象是其他政黨正在推行“敵視日本人”的政策。《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認識的兩名選民，都在此次選舉中投票支持參政黨。當記者問他們“參政黨宣傳的口號是‘日本人優先’而非‘日本優先’，這是否有排外嫌疑時”，他們回答説“日本優先”並不能保證“日本人優先”，“日本優先”很多時候維護的是既得利益者。不過，也有很多日本民眾對參政黨宣傳的政策表示不滿。有人認為，參政黨一直在散佈“外國人擁有特權”的虛假信息，不斷煽動恐慌，“在大家焦慮與不滿加劇的背景下，參政黨將外國人與高物價掛鈎，利用了部分選民的焦慮心理”。

還有分析認為，參政黨善於利用社交媒體，成功吸引了無黨派選民及年輕選民。據共同社報道，出口調查顯示，有85%的參政黨支持者最終完成投票，投票率之高，反映了其動員能力較強。對此，日本杏林大學教授劉迪對《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表示，參政黨能在炎熱的7月動員上萬年輕人集會，不可簡單理解為一次網絡動員的成功，更應視作一種“社會情緒的政治化表達”。秦正樹認為，在此次參議院選舉前，參政黨因為符合全國性政黨的條件，得以出現在電視辯論中，獲得了更大的曝光度。與在街頭演講中使用尖鋭言辭相比，在電視辯論中，該黨的立場相對温和，這似乎有助於提升其在更廣泛人羣中的影響力。

“民粹政黨在日本站穩腳跟非常困難”

“參政黨在此次選舉中的勝利是否預示着日本將持續右傾？”對於這一問題，法新社稱，這表明日本民意右傾化勢頭難擋。歐洲新聞網表示，雖然極右翼政黨歷來難以在日本政治體系中獲得持久影響力，但該國參議院選舉結果表明，這一情況可能會發生改變。《紐約時報》報道稱，此次選舉導致自民黨在日本國會兩院均淪為少數派，可能預示着這個70年來主導日本政治的“大帳篷保守主義政黨”的時代即將結束。儘管自民黨過去也曾遭遇挑戰，但這一次的情況不同——挑戰來自民族主義右翼陣營，而這一領域長期以來一直由自民黨掌控。參政黨等新政黨的崛起使得許多日本人不禁思考：席捲全球的右翼反建制政治運動的浪潮是否終於也登陸日本？

“儘管參政黨搭上了全球右翼民粹主義浪潮的順風車，但這也有着深刻的日本根源。”澳大利亞“對話”新聞網稱，日本在二戰中戰敗後，一股獨特的右翼思潮發展起來，捍衞所謂“傳統價值觀”，美化日本的帝國曆史。在此基礎上，參政黨代表了新一代的日本保守主義，而不僅僅是對外國民粹主義的模仿。劉迪表示，參政黨在歷史觀、社會政策及政治哲學上，明顯與傳統保守主義劃清界限，其快速壯大也表明，選民投票行為已從“意識形態選擇”轉向“議題驅動”，越來越多的選民根據自己關心的具體政策議題做出投票選擇，而非簡單地基於政黨忠誠。

劉迪對《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説，在日本20到40歲的選民中，反建制情緒明顯升温，而60歲以上羣體仍多傾向於支持自民黨和公明黨執政聯盟。這種“結構性世代斷裂”的趨勢，或將深刻改變今後日本政治的力量格局以及政策優先級。

“參政黨的崛起可能會對日本的政治格局產生關鍵影響。”據“對話”新聞網報道，自民黨現在已經意識到公眾對移民、過度旅遊和文化融合的焦慮。為採納參政黨的部分建議，日本政府已經計劃禁止遊客自駕，併成立了一個新的政府機構來緩和對非日本公民的擔憂。自民黨還承諾將非法移民減少到零。不過，日本政府正面臨嚴峻的經濟和人口挑戰，比如美國關税、人口加速老齡化和下降等，因此它承擔不起大幅減少移民的代價。日本政策制定者將不得不在經濟需求與公眾對外國人日益強硬的態度之間取得平衡。

值得注意的是，神谷6月在演講中曾否認日本侵華罪行。參政黨成員、日本埼玉縣朝霞市議員高堀亮太郎（音）在該黨網站上宣稱，日本需要重新看待戰後歷史。他聲稱“日本是侵略國家”這種觀點損害了年輕人的自尊。遼寧大學日本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陳洋表示，儘管參政黨在國會中的席位仍然有限，但其意識形態取向和主張可能對日本國內政治話語體系特別是外交政策與歷史認知產生扭曲性影響。至於參政黨對日本政府對華政策的影響，還有待進一步觀察，即參政黨今後是否會加入自公兩黨執政聯盟，能否成為國會中的“關鍵少數”。如果滿足其中一點，那麼參政黨對日本的外交政策將會產生較大影響。

“對話”新聞網認為，現在説參政黨能否保持迅猛勢頭還為時過早。此前，日本許多民粹主義政黨都成功地將對政治階層的不信任轉化為選票，但這些政黨並未進一步發展壯大，“只有時間才能告訴我們參政黨將成為一個主要政黨，還是另一個處於邊緣的少數羣體”。西村林太郎則對BBC説，由於選民的“善變”，民粹政黨在日本政壇站穩腳跟非常困難，“如果看到支持的政黨沒有達到他們的期望，選民就會支持建制派政黨，或者支持其他政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