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丨向人民子弟兵致敬!“脊樑”是這麼煉成的
導讀:
這不是一篇傳統的“英雄敍事”。八一建軍節到來之際,動靜新聞想把鏡頭拉回渾濁的洪水裏,讓你看見最真實的“中國脊樑”:
文中的衞生員梁臘強、指導員李雋喆、班長周勝開……和所有的中國軍人一樣,是你喊一聲“同志”,會立刻轉過頭來回應的人。在洶湧的洪流裏,他們的身影和無數官兵的身影重疊、依偎,像一塊塊紮實的石頭,壘成了老百姓心裏最穩當的岸。
看完這些,你或許記不住他們的臉,但一定能記住:當災難來襲,最先抵達的那些人,一定是——“人民子弟兵”。
洪水兩次衝進榕江,將這座三江交匯處的小城打了個措手不及。
第一次是2025年6月24日凌晨,像天上的水缸被打碎,暴雨將河水瞬間拉滿,街燈倒影撕裂成晃動的亂影。第二次是在五天後28日的傍晚,上游洪峯再次裹挾着樹枝、傢俱,悶聲撞進低窪的老巷。警報響起,商鋪捲簾門尚未落下,水已漫過腳踝;孩子們剛放學,書包還沒放下,就被大人扛上了屋頂。
就在這兩場洪水的縫隙裏,一抹抹“橄欖綠”融進了榕江的日與夜。武警貴州總隊的千餘名官兵快速集結,帶着救生衣、衝鋒舟,還有轟鳴的挖掘機、推土機,在濃稠夜色裏駛向最危險的低窪地帶……

士兵護送老人蹚過濕滑的積水路段
“不光暖,還得硬”
“轉角燈壞了,小心!”
黑暗像一鍋稠墨,衞生員梁臘強把肩上的藥箱往上一提,塑料箱角撞在鐵扶手上,“咚”一聲悶響。他下意識用手護住箱蓋——碘伏、繃帶、抗過敏藥,排得比槍膛裏的子彈還密。
時間倒回6月28日。
新一輪洪峯撲來,榕江縣城水榭榕城小區再次被淹。退伍老兵王濤一直在抗洪清淤一線,轉身卻被洪水擋在家門外;電話那頭,妻子潘勝花強撐着平穩的聲線,卻掩不住孩子的哭鬧聲和窗外的雨水聲。
“勝花,你聽着,抱緊孩子,一步也別讓他離開。”
“我聽着!你也別往回走,一樓全淹了,沙發都在水裏打轉……”
“堅持住,救援部隊很快會到,你和孩子、爸媽都不會有事的!”
這幾乎是王濤的本能判斷,更是多年軍旅生涯錘鍊的信念。
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潘勝花一家屏息以待。
6月29日上午10點,一道穿透陰霾的男聲在她幾乎握碎的手機裏響起——這是武警貴州總隊救援官兵的來電。
“是!是我家,我們在等待救援!”她幾乎尖叫出聲。
“被困人員是否全部在家?”
“在!全都在!”
“原地等待,我們馬上到!”
兩小時前,臨時駐點的鐵皮屋頂被雨打得噼啪作響,燈泡晃得人影亂動。梁臘強正在為一名戰士纏最後半圈膠布。
“別動,再動真破了。”
“你快點兒,我得背老太太下樓呢!”
“也先讓我給你貼結實。”
膠布“刺啦”一聲剪斷,他順手把兩片葡萄糖塞進對方口袋,“含一片,省得沒力氣。”
此時,梁臘強的對講機突然響了起來:“6棟11樓,60多歲老人加倆娃,立即增援!”
半瓶礦泉水被他往桌上一放,瓶裏水旋出一個急切的漩渦——漩渦還沒停,人已經衝進雨幕。
……
電斷了,小區電梯無法使用,樓道如墨瓶倒扣。
“衞生員,我全身癢得鑽心!”此時,戰士魏信猛地停步,迷彩袖口鼓出一串紅疙瘩,雨水泡出的濕疹正瘋長。
“忍十秒。”
梁臘強單膝跪在污水中,藉着照明車的光線,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藥箱。
“氯雷他定,舌下含,別嚼。”
藥片塞進嘴,苦得魏信直咧嘴,卻笑着説:“比癢舒坦。”
再往上,樓梯陡成懸崖。官兵們迅速分工:有人攙扶腿腳不便的王濤的父親,有人小心抱起孩子,有人替潘勝花扛起了家裏需要轉移的物資。
下樓比上樓更難,每一步都踩進未知的黑洞。梁臘強把藥箱挪到前胸,武裝帶勒進鎖骨,三歲半的娃娃趴在他背上,小手攥着他領口第一粒釦子。
停電的黑暗籠罩着狹窄的樓梯間,孩子的哭聲瞬間在樓梯間炸開:
“嗚,嗚……媽媽!”
“乖,叔叔抱,一起唱歌好不好?”
“葫蘆娃,葫蘆娃,一朵藤上七朵花……”
男聲混着童聲,在漆黑裏擰成一股繩,牽着所有人往下走。
單元門口,積水沒過膝蓋,冰涼卻安靜。
梁臘強最後一個蹚進去,藥箱高高舉着,像舉着半截沒燃完的蠟燭。
王濤的母親孫貴蘭被戰友背上車,老人回頭喊:“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梁臘強!臘月的臘,堅強的強!”
老人顫巍巍豎起大拇指:“臘月生的,這麼暖!”
那一瞬,梁臘強想起自家一歲半的小子——也愛揪他釦子,愛唱《葫蘆娃》。

幾天後,洪水退去,常馳廣場負一層的合力超市像一頭巨獸張開的大嘴,半尺厚的淤泥散着腥臭。戰士們排成人鏈,把泡脹的米袋、變形的紙箱往外傳。
戰士餘海鑫在最裏側,準備把其他戰士裝好的淤泥扛出去,突然“砰”一聲——一隻木箱被水泡散炸開,一團黑泥擊中他右眼。
“嘶——”他蹲下,雙手捂眼,淚水混着泥漿,把臉糊成一張花地圖。
梁臘強衝過來,膝蓋“咕唧”陷進淤泥,污水濺到下巴。
“別揉!”
他掰開餘海鑫的手,眼球佈滿血絲,像被紅蛛網纏住。
“左氧氟沙星,仰頭。”
藥水落進眼眶,餘海鑫嘶地抽氣,卻笑:“涼得像冰可樂。”
“可樂你個頭,閉眼。”
安全繩釦在餘海鑫腕上,另一頭纏在梁臘強掌心,把脈搏調成同一頻率。淤泥沒過腳踝,每拔一步都像拔蘿蔔。餘海鑫閉着眼,只憑手腕上那根繩的牽引,跌跌撞撞往外挪。
到門口,梁臘強把他按在台階上,用生理鹽水衝眼,衝出的黑泥水順着下巴流到胸口。
餘海鑫眯開一條縫,突然説:“衞生員,你眉毛上有泥。”
梁臘強抬手一抹,説:“你眼裏沒泥就行。”
晚上10點,回到臨時駐點。
梁臘強蹲在空地清點藥品,黑色簽字筆在清單上劃出一道道粗槓,像在地圖上標記一條條剛打通的街巷。
月亮從雲縫裏漏下一縷銀光,照亮他的影子——背藥箱的姿勢,像一棵負重的樹,枝條卻努力向天空伸展。
“臘月生的,暖。”老人那句話又在耳邊迴響。
梁臘強對着影子笑了笑,輕聲補了一句:“不光暖,還得硬。”
“叔叔,你們最帥”
“最難啃的骨頭?”
指導員李雋喆抬了抬下巴意指周邊,“12網格,這是榕江老城的腹地。”
發酵的腐酸裹着熱浪撲來。
洪水退後,菜葉、雞毛、死魚、沙發凝成黑褐的“瀝青”,30釐米淤泥混着碎石,一腳踏下,“噗嗤”咬住小腿。
他第一個陷進去,拔腿時回頭低喝:“踩我腳印,別踩空!”聲音果斷有力,把艱難前行的隊伍釘成一條線。
突然,淤泥深處發出“咔”的脆響。他撥開浮着的爛菜葉,露出塊泡得發脹的門板,沉得像灌了鉛,半截鏽鐵鎖還死死掛在上面。李雋喆單膝跪進泥裏,肩膀頂住門板下沿,喉結滾動着喊:“朱鈺坤,搭把手!”
“來了!”列兵的聲音裹着熱氣撞過來。朱鈺坤撲過來托住門板另一側,兩人胳膊上的青筋同時暴起。
“一、二——起!”門板撬起的剎那,污水泄成小型瀑布。
傍晚6點,夕陽把整條巷子染成了鏽紅色。小推車的軲轆聲歇了,只剩此起彼伏的粗喘。
不知是誰先開了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指導員,唱個歌吧?”
李雋喆愣了半拍,咳出一口嗓子眼的鹹腥,喉結一動,啞着嗓子起了調:“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起初三兩個人跟着哼,後來整條巷子都響了起來。鐵鍬當麥克風,甩出的泥點劃成閃亮勳章;跑調的、破音的、哽咽的,所有聲音都被熱浪卷在一起。
最後一句,李雋喆把尾音拉得老長:“祖國不會忘記——”
聲音撞在斷壁破瓦上,彈回來時帶着顫,周邊有羣眾悄悄抹眼。歌聲一落,李雋喆又變回了那個摳細節的指揮員:“朱鈺坤,門板再撬十公分!陳小紅,釘子拔完別跳,單腳蹦容易崴!”沙啞裏藏着不容置疑的篤定。

夜裏12點,應急燈把街面塗成昏黃。
“指導員,喝水。”陳小紅單腳跳着過來遞水瓶。
李雋喆沒接,把瓶子推回去:“還疼不疼?”
“疼,但能忍。”
李雋喆抬眼,燈在眼底映出兩粒亮團:“等路通了,等早點攤支起來,你的第一根油條算我的。”
遠處,幾個戰士靠在牆邊上睡着了,鼾聲混着蟲鳴在夜裏盪開。李雋喆放輕腳步走過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來蓋在列兵何江身上,像給一株小苗擋風——這孩子下午差點中暑,臉白得像紙。
凌晨5點,最後一桶淤泥被抬上卡車。李雋喆叉着腰站在街心,渾身的泥漿結了層硬殼,像穿了件不合身的鎧甲。他和戰友心裏都裝着同一句話:快點把路清出來,讓阿婆的早點攤支起來,讓孩子們能踩着乾淨的路回家。
天亮了,一位扎圍裙的阿姨抱來西瓜,切好放在家門口:“孩子們,吃一口甜的!”
李雋喆彎腰捧起一塊,咬下一口,甜得眯起眼:“阿姨,您這瓜比嘉獎令還管用。”汁水順着指縫往下滴,混着泥,竟成了最乾淨的顏色。
阿姨又要切第二隻西瓜,“你們這些孩子,這些天累壞了,趕緊補補。”
李雋喆連忙攔住:“夠了夠了,再切就浪費了。”
“浪費啥?”阿姨紅了眼,往他懷裏又塞了兩塊,“我還能心疼幾個瓜?”
李雋喆沒説話,悄悄把錢塞進阿姨圍裙口袋。“您不收,這瓜我們可不吃。”他掌心的泥印蹭在阿姨的圍裙上,像朵深色的花。
阿姨拗不過,抹着淚轉身:“那我明天給你們煮涼茶!”
收隊回榕江三中球場,暮色剛落。
欄杆外,住校生擠成一排。高個女孩踮腳舉紙板——雨水泡皺的殼子上,紅筆歪歪扭扭寫着:“叔叔,你們最帥!”
李雋喆衝他們笑:“別光看熱鬧,好好讀書,以後看你們的!”
幾個男生球鞋踩得水花響,追着喊:“我也要當兵!”
他回頭對戰友説:“聽見沒?這就是回聲。”
“回去我們就拍全家福”
榕江老街上,黏稠淤泥沒過了小腿肚。
班長周勝開每揮一次鐵鍬,都像把一塊吸飽水的海綿生生扯出泥潭。汗珠順着髮梢滾落,在下巴尖顫了顫,砸進泥漿裏,連“嗒”的一聲都來不及響就被吞沒。
“周勝開!過來!”排長的嗓門帶着鐵鏽味,穿透鐵鍬刮地的刺耳聲。
他應了一聲,把鐵鍬當枴杖,一步一步往外挪。警戒線外,排長舉着手機,屏幕亮得刺眼,像黑夜裏唯一的手電筒。
“你媳婦。”排長只説了三個字,音量卻放得很輕,彷彿怕驚動什麼。
周勝開接過電話,聽筒貼耳的瞬間,聽見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氣,像破風箱撞着麥克風。對面傳來妻子虛弱卻清亮的聲音,背景裏摻着嬰兒細碎的啼哭。
“周先生,聽見沒?”妻子在笑,嗓音帶着產後的沙啞,“小傢伙7月1日凌晨五點整出來的,七斤,嗓門可亮了。”
三天前緊急集合時,視頻裏妻子還摸着圓滾滾的肚子,衝他擺手:“別急,預產期還有六天呢。”他當時拍着胸口保證:“等我回去。”結果一腳跨進洪水,手機就被鎖進營區櫃子。200多條信息像無聲的煙花,在黑暗裏炸開又熄滅。
“怎麼不説話?”妻子帶着點狡黠,“是不是嚇着了?我就知道你沒做好準備。”
“名字想好了嗎?”妻子在那頭輕輕拍着孩子,襁褓沙沙作響。
“名字……”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周以墨。相濡以沫的沫,改個諧音——墨。你説的,男孩子得沾點墨香,也得有骨氣。”
對面靜了半秒,吸鼻子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周先生,你怎麼突然會説話了?”
他想笑,眼眶卻先燙了。低頭看自己的手,指甲縫裏嵌着黑泥,虎口血泡破了,幹成褐紅色的痂。幾天前他蹚水進來時,只來得及發一句“緊急任務”。他甚至不敢細想,妻子是怎樣一個人躺在產牀上,把疼熬成黎明。
“等我!”他説,聲音像從淤泥裏硬生生拔出來,“回去我們就拍全家福。”
“不急,”妻子輕輕笑,“我和以墨等你。你把那邊的活兒幹好,別讓孩子笑話他爸。”
電話掛斷,周勝開把手機還給排長,轉身往淤泥裏走。有戰友湊過來打趣:“勝開,當爹了還不請客?”他沒回話,只彎腰抄起鐵鍬,往更深處插去。鐵鍬似乎輕了,掌心的疼也輕了。

夜裏,臨時駐地的燈泡透着昏黃的光。周勝開捧着自己那部沾泥的手機,屏幕上的200多條未讀信息像一串沉重的省略號,他一條一條往上翻:
7月1日凌晨:“肚子有點疼。”
4點整:“進產房了。”
5點整:“生了,男孩。”
最新一條:“照片等你回來拍,我們都好。”
他把手機貼在胸口,隔着濕冷的迷彩服,仍能感到屏幕傳來的微熱。
第二天清晨,薄霧未散,榕江老街像被一層輕紗罩住。周勝開第一個扛起鐵鍬衝進淤泥,雨鞋踏在爛泥裏發出“咕咚”一聲悶響,像給整條街敲了起牀鼓。
戰友們看見,他幹活時總忍不住咧着嘴,雨鞋踏泥的節奏比平時快了半拍。中午,炊事班把盒飯送到警戒線外。周勝開蹲在路邊,飯盒裏是青椒炒肉和紫菜蛋花湯。他扒了兩口,忽然想起妻子產前最饞的,就是一家小店的青椒肉絲。老闆總愛多放一勺蒜末,辣得她鼻尖冒汗。
“想啥呢?”隔壁班的戰士周聰湊過來,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聽説你小子當爹了?”
“嗯。”周勝開把最後一口飯扒乾淨,又跳進沒過小腿的泥漿裏。“得趕緊把這段溝清出來,回去抱抱兒子。”
周聰把鐵鍬往泥裏一插,咧嘴壞笑:“名字起了沒?要不叫‘周清淤’,聽着就接地氣!”
周勝開頭也沒回:“我兒子叫周以墨,我得給他打個樣兒。”
清淤第七天,最後一車淤泥被運走。警戒線撤除時,居民們湧上街頭,將煮熟的紅雞蛋和繡有“平安”二字的鞋墊,一股腦兒塞進官兵的懷裏。
返程大巴啓動前,排長遞給周勝開一張蓋有紅章的紙:“批了休產假,回家抱兒子吧,晚上別打呼嚕嚇到以墨。”
車窗外的榕江老街緩緩後退,淤泥不見了。
他閉上眼,想象妻子抱着孩子站在家門口,夕陽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一幅剛剪好的紅紙窗花。而他,正從剪影外,大步跑進去——鐵鍬留在身後,像插在黎明裏的一面旗。

後記:
榕江縣城多了一處新地名——“脊樑坡”。
只因那天,從高處看,戰士們繃緊身體、奮力拉車的模樣,在腳底淤泥的映襯下,宛如一幅油畫,催人淚下。
如今,清晨的陽光落在坡面,這條25米長的坡道已看不出往日的狼狽。當地正式給它命名為“脊樑坡”——不是紀念,而是把一段滾燙的歷史,揉進日常的呼吸裏。
如今,榕江的鼓聲與歡呼聲再度響徹“村超”球場,整座縣城以最盛大的儀式,迎接曾拼命守護他們的親人:來自全國各地的救援隊伍。
堅守哨位的武警官兵不能到現場,但從新聞報道里讀懂了這份滾燙的牽掛。都柳江畔,燈火映笑臉,一曲軍民魚水情,唱得山河動容。

策劃:侯瑩
記者:楊婧
攝影:何怡東、歸王彬
海報設計:黃雨嫣
視頻編輯:張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