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關税協議失衡,歐洲反思“戰略自主”困境
作者:雨山 岳雯 李迅典
【環球時報駐德國、法國特約記者 雨山 嶽雯 環球時報記者 李迅典】編者的話:當地時間8月3日,美國貿易代表格里爾表示,最新一輪關税措施已“基本確定”,不太可能發生變化。與此同時,剛剛生效不久的美國對歐盟新關税已經讓歐洲企業感受到影響。自美歐達成關税協議以來,歐盟內部就傳出複雜的議論聲音,認為這份協議標誌着“歐洲戰略自主和全球自由貿易的倒退”。在美國對歐盟經濟、軍事、意識形態等多重考驗下,歐洲國家越發深入地反思:從1998年的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到2016年的《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全球戰略》,再到當下,為何其戰略自主的嘗試總是面臨如此大的阻力。
“歷史上最‘大而美’的騙局”
“歐洲企業界開始意識到美國新關税政策的現實。”英國路透社8月1日報道稱,隨着美國針對歐盟的新關税政策於當日正式生效,歐洲各地的生產商正感受到其影響,部分企業暫停出貨,另一些則上調產品價格或承受利潤下降的壓力,部分企業甚至擔心無法繼續生存下去。“企業逐漸意識到,我們正面臨着史上最高的關税。”總部位於法國巴黎的國際商會副秘書長安德魯·威爾遜表示,不少企業正面臨出貨延遲,並在重新評估經營策略。他還補充説,現在與美國進行貿易“難如登天”。
在德國白葡萄核心產區摩澤爾河谷,釀酒師約翰內斯·塞爾巴赫表示,關税對大西洋兩岸的葡萄酒行業都造成了損害。“關税傷害了美國人,也傷害了我們。”塞爾巴赫在一間堆滿寫有“美國”字樣酒箱的倉庫裏説道,“歐洲數以千計的葡萄酒生產家庭以及美國從事進口、批發、零售、餐飲業的數以千計的家庭,都依賴於雙方的貿易往來。”而現在,就業和利潤都將受到衝擊。
在美國與歐盟7月28日達成關税協議後不久,歐盟成員國內部就出現了複雜的反應。據德國《明鏡》週刊報道,德國總理默茨對雙方最終達成協議給予了積極評價,但也對目前的協議內容表達了不滿。“相關關税措施將對德國經濟造成明顯衝擊。”他強調,“儘管結果未盡如人意,但這是已在現實條件下能夠取得的最佳成果。”德國副總理兼財政部長克林拜爾表示,聯邦政府正就談判結果及其對德國經濟和就業的影響進行全面評估。
法國總統馬克龍則強調:“這(談判結果)並非定局,我們不會就此止步。這只是談判進程的第一步,談判還將持續進行。”歐洲不少聲音都認為這份關税協議“失衡”,歐洲在未來的談判中必須更強硬地捍衞自身利益。法國經濟學家裏切斯-弗洛雷斯更是稱這項協議是“歷史上最‘大而美’的騙局”。
綜合西班牙《國家報》《El Espanol》等媒體報道,美歐之間達成的關税協議是“歐洲戰略自主和全球自由貿易的倒退”。面對美國的孤立主義政策,歐盟宣揚的“戰略自主”構想迅速瓦解,協議被視為歐洲對美國單邊行動的被動應對,而非歐洲主動捍衞自身利益的體現。協議中,歐盟承諾比此前增加6000億美元對美投資,還將購買美國軍事裝備和價值7500億美元的美國能源產品,這被批評為不僅未能扭轉、反而進一步強化了歐盟在能源、技術和軍事等關鍵領域對美國的依賴,被認為與追求戰略自主的目標背道而馳。歐盟領導層在談判過程中展現出的姿態更被西班牙部分政治力量和輿論批評為“卑躬屈膝”。
“歐盟和中國都與美國就關税問題進行了談判。在此過程中,中國與歐盟的做法有所不同。”德國深度新聞網站Table.Briefings報道稱,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親赴特朗普在蘇格蘭的高爾夫球場會面,相當於置身對方主場,以“客人”身份參與談判,相較中美在瑞典的平等對話,歐盟此次談判欠缺自主與對等作為前提。
不只做“美中決策受益者”
此次關税協議上歐盟的妥協反映出歐洲在經濟方面對美國的依賴。德國廣播電台指出,歐美互為全球最大貿易伙伴,經貿聯繫最為緊密。在此背景之下,為避免矛盾再度激化、保護貿易與就業,歐盟被迫接受協議。德國電視二台評論稱,歐美關税爭端以歐盟付出高昂代價暫告段落,既給歐洲經濟帶來劇痛,也敲響警鐘。在這個過程中,歐洲競爭力短板暴露無遺,這也是導致其在遲疑中自主性不足的原因之一。具體來看,歐盟經濟實力下降,經濟增速僅1%,能源價格上漲、税負高企,行政繁冗、基礎設施老化、人口結構承壓等問題迫在眉睫。歐洲對美軍事依賴亦削弱談判籌碼,東歐尤為擔憂北約承諾生變。
此外,經濟上的碎片化也不容忽視。意大利前總理恩裏克·萊塔直言:“27國的碎片化正是我們最大的弱點。”金融市場的碎片化使得私人投資難以形成合力,直接削弱了歐洲在全球競爭中的地位。相比之下,美國通過大規模的私人資本推動人工智能與太空技術等領域發展。此外,大量歐洲儲蓄每年流向美國(約3000億歐元),導致資本外流與主權受限並存。而現實中,債務國與盈餘國之間的立場分歧依舊嚴重,南北矛盾、國家利益之爭使得歐洲難以達成統一的金融戰略。
法國前總理多米尼克·德維爾潘提出,歐洲必須培育自身獨立性,對戰略進行重建,並在金融層面建立“資本聯盟”,但最大的障礙在於各國領導人仍習慣於繞過歐洲層級、直接與美國總統進行談判。德維爾潘警告稱,如果不能在新全球秩序中團結一致、迅速建構戰略主權,歐洲將被邊緣化。
“美國與中國貿易重組可能對歐洲產生何種影響?”歐洲新聞網報道稱,面對美中貿易關係的不確定性,歐洲也許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無論是作為進口方還是出口方。報道稱,在電子產品、製造業產品和紡織品領域,美國原本主要從中國進口,而歐洲可以嘗試成為主要替代供貨商,尤其是在電子產品領域。同樣,歐洲也可以吸收更多中國出口的商品,比如歐洲目前已經吸收了之前中國對美國玩具出口量的55%。
美國智庫蘭德歐洲公司研究員弗朗西斯卡·吉雷蒂評論稱,歐洲應從被動角色轉向主動角色。“歐洲面臨一個日益嚴峻的挑戰:如何從美中決策受益者的身份轉變為自身未來塑造者。”吉雷蒂認為,未來數月甚至數年將考驗歐洲能否在挑戰下保持航向。
“歐洲正受到美國的雙重控制”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與西歐建立了一種特殊的、被歷史學家形容為“受邀帝國”的關係,即美國通過經濟援助、軍事存在以及歐洲國家對美國領導力需求相結合的方式,對歐洲施加巨大影響。1998年,歐盟的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啓動,旨在追求在不過度依賴美國的情況下,具備穩定周邊地區的能力。2016年,《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全球戰略》發佈,強調戰略自主的價值。在俄烏衝突進入第三個年頭、特朗普再度當選美國總統的背景下,歐洲多國再提戰略自主。
早在2019年,總部位於比利時的維爾弗裏德·馬滕斯歐洲研究中心曾發佈報告稱,歐盟戰略自主的實現並非依賴於歐盟單獨推進防務倡議,而是“通過加強歐盟與北約的關係來實現”。但當下對這種觀點的質疑聲已日益擴大,這種關係越發被歐洲視為必須擺脱的依賴。法國參議院前外交事務委員會主席坎邦直言:“特朗普對歐洲唯一作出的貢獻,就是讓人們意識到了一個重要問題——所有歐洲國家都要表現出強烈的意願,投資於一個更少依賴美國的歐洲防務體系。”
法國前外交官皮埃爾·布赫勒日前在該國《世界報》發表評論文章説,“歐洲正受到美國的雙重控制”。第一重是軍事。今年6月,成員國領導人在北約峯會上同意,在2035年前將國防開支提升到國內生產總值(GDP)的5%。這背後的隱含假設是,這筆資金將主要被用於採購美國武器。今年3月,歐盟宣佈“重新武裝歐洲”計劃,稱將調動8000億歐元用於國防投資後,美國國務卿魯比奧就明確表示,絕不會讓美國企業被排除在招標過程之外。布赫勒認為,美國的歐洲盟友依賴其先進武器,並在北約框架內對美國存在系統性依賴。尤其美國科技巨頭,如亞馬遜和帕蘭蒂爾的產品,在北約中被廣泛應用,構成“無法擺脱的枷鎖”。這將“扼殺歐洲自主軍備發展的任何企圖”,同時讓歐洲長期為美國提供資金,這甚至會成為美國“勒索的槓桿”。
第二重是意識形態。今年2月,美國副總統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批評歐洲人“在某些與美國共享的最基本價值觀上倒退”。布赫勒警告稱,美國把“西方文明”重新編織成“猶太—基督教價值觀”,“剔除了其中所有自由主義、人道主義、多元包容等任何‘覺醒’內容”。這項控制行動與軍事層面的控制行動看似無關,實則是同一戰略的兩個側面。美國正在歐洲推行一種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用於摧毀其所厭惡的歐洲項目;而北約作為另一個工具,被用來確保歐洲防務聯盟的持久保障無法實現。
法媒還報道稱,值得注意的是,歐洲內部在國家主權與歐盟統一、進步價值與民族主義之間本就長期存在張力,面對美中戰略壓力,這種內部分裂使得歐洲難以提出一致的意識形態立場,降低了其作為全球一極的政治能見度。
西班牙《國家報》8月2日報道稱,歐洲面臨着四場“嚴重衝突”,並正在所有衝突中“處於下風”:第一場衝突發生在軍事層面,俄烏衝突中俄軍持續推進、歐洲對俄製裁未達預期、歐洲國家在北約軍費開支上對美國“屈服”,這些事實都證明,歐洲無力獨自支撐這條戰線;第二場在經貿層面,雖然歐盟同美國達成的關税協議避免了汽車等部分行業更大的損失,但終究是“歐盟的一場失敗”;第三場在經濟生產領域,中國在電動汽車、工業機器人、電池、太陽能光伏、風力渦輪機、高鐵等領域的製造能力顯著增強,而歐洲優勢出口產業正受到影響;第四場在道德層面,歐洲對於加沙地區正在發生的襲擊的態度,被世界其他國家看在眼裏,這對歐洲來説是一場“道德和政治災難”。
前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向瑞士《新蘇黎世報》表示,歐洲精神不僅體現於制度設計,更在於對和平與民主的堅定承諾;若缺乏行動,該理念將失去意義。歐洲之“強”,正在於其將理想轉化為現實的能力。巴羅佐認為,儘管歐盟決策週期漫長,卻屢屢在關鍵時刻展現韌性。所謂“戰略自主”並不是完全自給自足,而是獨立界定並追求自身利益的能力——在經濟、安全、技術等核心領域可與各方結伴,卻絕不依賴。在巴羅佐看來,當下歐盟已經深刻認識到分裂之危,他堅信歐洲有能力化危為機,繼續推進團結與一體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