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獨家專訪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館長金成民：30多次赴日取證，就是為揭開731部隊“黑匣子”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胡雨薇】90多年前，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簡稱731部隊）在中國犯下種種反人類的滔天罪行。這支部隊以研究防治疾病和飲水淨化為名，實則用中國人、朝鮮人、蘇聯人等進行活人實驗，研製和生產細菌武器。從1998年開始，一名中國人跨海越洋，執着挖掘那些被日本軍國主義嚴令“必須帶進墳墓”的絕密。在一些731部隊原成員走到人生盡頭時，他一點點消解他們的迴避和牴觸，讓他們説出了那些糾纏了自己一輩子的噩夢。那些帶着愧疚和悔意的證詞，展示了他們直面歷史、反思罪過的勇氣。

這位數十年如一日跨國追索證據的中國人，正是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館長金成民。過去27年間，他30多次赴日取證，持續向731部隊原成員追問真相。他還走遍全國尋訪到130多名該部隊勞工、細菌戰受害者及其家屬，並多次赴美俄等國搜尋資料。作為國內首位發現731部隊核心罪證“特別移送檔案”的學者，金成民也是首個提出對731部隊受害者進行法律公證的人。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紀念日將至之際，《環球時報》記者獨家對話金成民。他對記者説，支撐他數十年堅守的動力之一，是1993年一名日本專家那句刺耳難忘的話：“你們都忘記了，我們還能記得嗎？”

“你們都忘記了，我們還能記得嗎?”

731部隊是日本侵華期間從事細菌戰研究和人體實驗等反人類暴行的秘密軍事醫療部隊，總部基地建在哈爾濱市平房區。因經歷慘無人道活人試驗而死亡的中國人、朝鮮人、蘇聯人及歐美戰俘等達3000人以上。

“30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在北京舉行的一場中日學術研討會上，一名日本專家語氣温和地説：‘你們都忘記了，我們還能記得嗎？’他的意思是，捱打的人都已遺忘，難道打人的還要一直記着？”金成民對《環球時報》記者説，這句話刺痛了他。不過，在他聽來，這更像一句“忠告”。

“731部隊的受害者幾乎無一生還，想要還原歷史真相，很大程度上依賴加害者的證言。然而，這些加害者當年全員撤退，刻意隱瞞罪行，因此我們必須主動跨越障礙，抵達歷史真相的彼岸，讓加害者開口作證，這樣才能讓史實更具説服力。”金成民向《環球時報》記者解釋了自己開啓跨國追查和收集犯罪證據的初衷。

自1998年啓動跨國追索以來，金成民已留存了423個小時的視頻資料，這些影像成為731部隊原成員最後的罪證控訴。隨着親歷者陸續離世，這些資料已成為寶貴的歷史遺存。

金成民對記者説，這些年，日本政府和社會對731部隊罪行的態度整體偏右傾，如今在世的加害者已寥寥無幾。“據我所知，有據可考的731部隊原成員僅存4人，其中年齡最小的也90多歲了。歷史當事人的不斷減少，正是日本右翼勢力期盼的結果——因為失去了人證，他們便能更肆無忌憚地篡改歷史。因此，我們對這些歷史記憶的打撈，堪稱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搶救工程。”金成民強調，由於日本政府和右翼勢力對731部隊罪行百般抵賴，為受害者公證、開展跨國取證變得至關重要，而隨着時間推移，這項工作已迫在眉睫。

正是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金成民在30多年的研究中，發現了731部隊人體實驗的核心證據——“特別移送檔案”及人體凍傷實驗相關資料，為駁斥至今仍在抵賴的日本政府和右翼勢力提供了強有力的鐵證。

當被問及如何給731部隊罪行定性時，金成民神情凝重，沉默片刻後對記者説：“有人稱其為一場屠殺，我認為這不準確。它是以毀滅人類為代價的人類歷史上空前的醫學犯罪，且是以細菌武器為手段實施的。細菌武器與化學武器、核武器並列為三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731部隊撤退時進行了所謂的‘無害化處理’。何為‘無害化’？就是不僅要消滅受害者的肉體，抹去他們的名字，連屍體也要用焚屍爐燒得不留痕跡，所有實驗報告都用代號指代，以確保隱蔽性。可以説，他們徹底剝奪了受害者作為人的基本屬性。”金成民強調説，二戰期間，侵華日軍發動細菌戰、進行人體實驗，犯下的是反人類的滔天罪行，這是對生命的漠視、對醫學的背叛，更是對良知與人性的踐踏，是令人髮指的反人類暴行。

在金成民接觸的證人中，除了731部隊的核心成員（軍醫）外，還有該部隊的司機、憲兵、“少年隊”隊員等。他希望通過這些人的證言，駁斥“731部隊是幾個醫學狂人的個人行為”這種毫無根據的説法。事實上，這是一場自上而下、有組織、有預謀、有規模、成體系的集團犯罪，由當時的日本政府主導，屬於國家犯罪，絕無推卸責任的可能。

“我們不應讓他們被歷史遺忘”

近日，電影《731》宣佈定檔9月18日。該片以平民視角，揭露了抗戰勝利前夕，侵華日軍為扭轉戰局，在哈爾濱平房區開展細菌戰研究、屠戮百姓進行人體實驗的反人類暴行。

2025年7月7日，在全民族抗戰爆發88週年之際，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首次公開該部隊原成員胡桃澤正邦的83分鐘完整口述證言視頻。視頻中，胡桃澤正邦供述了731部隊進行人體解剖、細菌實驗及實施細菌戰等罪行，承認他解剖過300多人，詳述“馬路大”（被實驗者——編者注）被當作實驗材料的殘酷現實。金成民表示，這一“活證據”以加害者視角揭露了日本軍國主義的反人類暴行，補充了731問題研究，進一步揭示731部隊犯罪全貌。

據日本《赤旗報》報道，日本共產黨籍參議員山添拓3月21日在參議院預算委員會會議上展示了731部隊進行人體實驗的史料，並敦促日本政府正視歷史、承認事實。日本政府對731部隊的罪行一直予以否認，聲稱“沒有顯示（該部隊）活動詳情的資料”。《赤旗報》稱，山添此舉揭露了日本政府的欺瞞行徑。如今，山添拓仍與金成民保持着聯繫。

金成民坦言，儘管這樣直面歷史的日本人在當今日本政壇和社會中已是孤立的少數派，但在長達27年的跨國追索中，日本一些研究戰後問題的社會團體及731原成員的懺悔，始終是支撐他堅持下去的重要力量，清水英男便是其中之一。

1945年3月，年僅14歲的清水英男作為少年兵被徵入伍，派往位於哈爾濱的731部隊總部。2024年8月13日，在金成民的推動和參與下，時年94歲的731部隊“少年隊”原隊員清水英男來到他曾服役的731部隊舊址，在“謝罪與不戰和平之碑”前懺悔謝罪，金成民全程陪同。他向媒體表示，清水英男的回訪指認，進一步強化了731部隊罪行完整、閉合的證據鏈。

在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出口，有一條76米長的涵洞，一頭連新館，一頭連舊址。涵洞兩邊的“證言牆”上，刻滿了731部隊原隊員的認罪筆供和受害者的口述。有人拍下過一張照片：金成民和清水英男並排走過“證言牆” 通道，就像一場跨了好多年的對話——謝罪的人和記着歷史的人，隔着時間在説話。

“他（清水英男）從中國謝罪回國後，一度病倒又重新站起。不僅遭遇家人的強烈反對，在社區中也備受冷漠與孤立，處境艱難卻仍在堅持，我們至今保持着聯繫。他來中國時，日本右翼便大肆攻擊，稱他為‘日本人的敵人’，甚至叫囂説他‘不該活在世上’。因此我向他承諾，在華期間定會保障其安全。這類人士常面臨威脅與迫害，甚至有人已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們不應讓他們被歷史遺忘。”金成民説。

金成民還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在日本，還有許多類似人士。他們同樣遭受右翼圍攻，有人家中被投煙幕彈，有人需穿着防彈衣才能外出，還被一些人視為“叛國者”“叛徒”。不過，此類人士希望讓日本銘記歷史，避免後代重蹈覆轍。然而，他們的事情卻鮮少被報道。此外，一些常年致力於731問題研究的日本學者和民間組織，也始終以各種方式支持着金成民的工作。

“開口是一種解脱”

在金成民接觸的731部隊原成員中，最終完成取證的不足30人，過程遠比想象中艱難——有些人直接拒絕見面；有些人同意見面後，卻緘口不言；有些人只願對日本人開口，不願與中國人交談；還有些人多次接觸都無果，直到躺在病牀上自知時日無多時，才願意吐露真相。

“在日本，我們還接觸到另一批731部隊（原）成員，一些現在已經改名換姓的底層隊員。他們此前嚴格遵守上級指令，將秘密深埋心底，卻因這段經歷飽受煎熬。”據金成民瞭解，對於這些人來説，坦白罪行是一種解脱，例如鈴木進曾因參與運送一對蘇聯母女而噩夢纏身，這對母女很快就在毒氣室裏被毒死。在説出秘密後，鈴木進終於擺脱了心理陰影。與此同時，許多731部隊高級軍官回國後改名換姓，在大學、研究所或大企業任職，有的甚至成為校長、所長或教授。

金成民對記者回憶説，他曾輾轉聯繫到一名731部隊成員。在先後三次拜訪中，對方始終以禮相待，閒話家常，但每每在觸及731部隊歷史的關鍵時刻，他要麼被家人打斷，要麼就陷入長久的沉默。最後一次見面時，金成民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就在臨別之際，這位老兵突然支開家人，將金成民約到一間小酒館，鄭重地説：“我明白你的來意。你跑了這麼多趟，這次我不想讓你空手而歸。我要把當年做過的事告訴你。”金成民説，敢於直面罪行並公之於眾，需要極大的勇氣，“而我們正是希望幫助他們克服恐懼，排除干擾，最終説出真相”。

“願意揭開這隻 ‘黑匣子’直面歷史真相的人並不多”

位於哈爾濱平房區的731部隊舊址東側，是一座矩形黑灰色建築，也就是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金成民告訴記者，陳列館設計靈感源自飛機上的“黑匣子”，因此被稱為 “黑盒”。整個展館就像一本層層加密的卷宗，參觀其中如同打開記錄罪惡的歷史檔案。

2022年12月13日，在第九個國家公祭日到來之際，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改陳工程完工。2萬餘件（頁）新遺物、新檔案、新史料首次展出。一件件物證，為731部隊進行人體實驗、研製細菌武器和實施細菌戰再添新鐵證，揭露着諸如真空缺氧、人獸雜交等種種突破人性底線的骯髒實驗。

陳列館還重現了戰後美國與日本交易731部隊檔案資料的場景，直觀展現出美國在這一歷史事件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他們以國家安全戰略為藉口，單方面掌控並操縱731部隊的戰後資料。”金成民説，而日本作為掩蓋歷史真相的一方，不僅對戰後認定的罪證進行銷燬和處理，還始終以防範、躲藏、迴避、曖昧、否定等態度對待這段歷史，其行徑也在館內的呈現中清晰可見，“實際上，長久以來，願意揭開這隻‘黑匣子’、直面歷史真相的人並不多”。

如今，金成民的最大心願之一，就是推動731部隊遺址成功申報世界遺產，加速對遺址的保護工作。“731部隊遺址是是世界戰爭史上規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細菌戰遺址羣，其意義得到了國內外專家學者的普遍認可。我們保存了幾十處731部隊的罪證遺址，這是對人類作出的重大貢獻，它理應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教育基地。”

這些年，儘管跨國追索證據的難度因為事件的流逝而增大，但金成民仍活躍在跨國取證的路上。在他看來，歷史真相需要客觀敍述，應秉持理性中性的態度，不摻雜主觀傾向；無論當年美國、日本在歷史事件中扮演何種角色，如今都不應對立，而應通過國際合作共同銘記歷史。“我將罪證陳列館定位為‘捍衞和平的場所’，這不同於‘珍愛和平’‘倡導和平’等表述——我雖無法制止戰爭，卻必將行走在捍衞和平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