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證日本(之一):80年選擇性失憶,侵華日軍的最新罪證就藏在日本
作者:邢晓婧 徐可越 王璞
【環球時報赴日本特派記者 邢曉婧 徐可越 王璞】*開欄的話:*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而在日本,關於歷史真相的隱瞞卻還在繼續。為什麼日本年輕一代對本國近代侵略歷史的認知陷入嚴重斷層?發出質詢的參議員、向中國懺悔謝罪的老兵為何深深刺痛日本?日本民間力量又如何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堅持挖掘真相?當“鐵證”與“狡辯”碰撞,當加害者刻意遺忘,誰來為千萬受害者守住記憶?從今天起,《環球時報》推出“尋證日本”系列,直接對話當事人、獨家專訪親歷者,以真相為刃刺破沉默。只有正視和銘記歷史,才能守護未來的和平。
近年來,指向侵華日軍犯下種種罪行的新證據仍在不斷湧現。這些罪證不在別處,就藏在日本。比如,日本共產黨籍參議員山添拓今年3月在國會上公開展示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即“關東軍防疫給水部”,以下簡稱731部隊)在中國進行活體實驗的史料,這份史料此前一直被藏在日本防衞省的防衞研究所裏。再比如,今年77歲的日本老人竹上勝利在父親去世多年後,才意外在其遺物中發現父親竟是當年侵華日軍細菌戰部隊“登字1644部隊”(即“中支那防疫給水部”,原番號“榮字1644部隊”,簡稱1644部隊)的成員……《環球時報》記者日前深入日本東京和長野兩地,對話這些當事人,看日本民間力量如何直面日本政府搪塞罪責的行為,堅持在相冊、檔案裏“打撈”歷史。

“被指責隱瞞證據,(日本政府)無可辯解”
“時間到了!時間到了!”在今年3月21日的參議院預算委員會會議上,日本共產黨政策委員長、參議員山添拓針對731部隊進行提問。然而,質詢在尚未得到正面回答的情況下,就在一陣陣催促聲中被迫結束。
731部隊曾在哈爾濱郊外建立據點,以研究防治疾病和飲水淨化為名,把中國人、朝鮮人、蘇聯人等作為實驗對象,進行細菌感染、凍傷、毒氣吸入等慘無人道的活體實驗。戰後日本政府承認“存在731部隊”,卻辯稱“沒有顯示其活動詳情的資料”,迴避深入討論。
山添拓在參議院預算委員會會議上首次展示了一份名為《芥子氣彈射擊所致皮膚傷害及一般臨牀症狀觀察》的文件副本,其中彙總了1940年9月7日至10日實施的用芥子氣彈對人體射擊等5種實驗的結果,用鐵證戳穿日本政府的謊言。
經查證發現,這份詳細記錄了731部隊進行人體實驗的資料早在1964年便由原731部隊軍醫池田苗夫捐贈給日本防衞省,日本政府接收資料時在意見欄中明確寫下“這是使用人體進行試驗的成果”“是極其珍貴的資料”。
在東京永田町參議員會館的辦公室裏,山添拓首次就日本政府的欺瞞行為接受中國媒體獨家專訪,並向《環球時報》記者展示了當時在國會上使用的資料。他説,日本政府雖然承認這些資料是“公文”,卻以“無法確認客觀事實”為由逃避責任。更關鍵的是,該資料1964年被捐贈給政府之後,直到2004年才被公開,整整隱匿了40年,政府卻一直謊稱“沒有能表明731部隊活動詳情的資料”。山添拓説:“為何隱瞞證據?為何撒謊?這是我決定在國會上提出質詢的出發點。”
“質詢那天我的發言時間只有21分鐘,所以確實時間有限。我當時問道:捐贈文件的池田苗夫是否確有其人?是否曾隸屬於731部隊?這都是很明確的事情,若是政府真想回答,也是能夠説清楚的。”山添拓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但政府對於不想回答的問題明顯“避而不答”,執政黨成員想盡量縮短質詢時間,所以在旁邊催促“時間到了”。
山添拓認為:“可以肯定的是,(日本)政府一直以來聲稱沒有發現能表明731部隊進行細菌戰、人體實驗等具體活動的記錄,這顯然是謊言。被指責一直在隱瞞證據,(日本政府)無可辯解。”

“所有資料都沒有了?我是不相信的”
以南京為據點的1644部隊是抗日戰爭時期盤踞在中國的另一支侵華日軍細菌戰部隊。從東京驅車約4小時,《環球時報》記者趕赴長野縣駒根市,在這裏見到了1644部隊成員後代——今年77歲的竹上勝利(隨母姓)。
竹上勝利的父親宮下利市,婚後入贅到母親家改姓竹上,二人育有4名子女。竹上勝利對《環球時報》記者回憶説:“在我印象中,父親是個温和的人,沒有不良嗜好,從未打罵過我們,戰後在當地保健所工作維持生計。以前偶然聽父親提起過他曾在中國工作,但從未説過去了哪裏,做了什麼,更是對參加過侵華戰爭的事隻字未提。”
宮下利市1981年去世,直到2017年竹上勝利才在倉庫裏無意間發現了父親的遺物——在寫有“奈良陸軍醫院”字樣的箱子裏,裝了幾本厚厚的相冊。在一張張黑白照片中,有竹上的父親身着軍裝作業的場景,有的照片裏出現了“防疫課”“中支那防疫給水部”等字樣。
“當時我的內心很受衝擊!我很想知道,看似普普通通的父親,究竟在中國做過什麼?他有着哪些不為人知的過往?”竹上勝利決心展開調查,可這説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竹上勝利對《環球時報》記者説:“一開始我毫無頭緒,不知道怎麼查、去哪裏查。”
經過長期走訪調查,竹上勝利瞭解到,侵華日軍各支部隊的“留守名簿”(記錄部隊成員信息的檔案文件)戰後一直被秘密藏在厚生勞動省,長期未予公開。不知從何時起,這批文件被移送至各個隊員的老家保管。於是,竹上勝利聯繫了長野縣政府,獲取了父親的“軍歷簿”,上面寫着父親的名字“宮下利市”以及祖父的名字“宮下梅次郎”。
“是我的父親無誤。”竹上勝利説,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當父親的從軍履歷逐一映入眼簾時,他還是無法將其和自己記憶裏的父親劃上等號。
這份“軍歷簿”裏詳細記錄着竹上父親的從軍履歷:宮下利市於1909年出生於長野縣飯島町的一個農家,1930年21歲時被徵召入伍。參加過“滿洲事變”(即九一八事變),1941年被調配至在南京成立的1644部隊,後又到了中國其他地方,直至日本戰敗後回到長野縣。
為挖掘更多歷史真相,竹上勝利又聯合日本細菌戰研究專家、滋賀醫科大學名譽教授西山勝夫等人,不斷提出申請,終於促使厚生勞動省於2024年3月將“登字1644部隊”留守名簿和另外兩支侵華日軍細菌戰部隊“波字8604部隊”“波字8609部隊”的留守名簿移交至日本國立公文書館。直到今年3月,這批名簿才出現在該館新公佈的文件目錄中。竹上勝利説:“這些留守名簿可以證明這些部隊都是確確實實存在過的。”
“缺乏活動的詳細資料”是日本政府否認侵華日軍罪行的慣用藉口,竹上勝利對記者説:“戰敗時日軍確實銷燬了大量資料,但要説所有資料都沒有了,我是不相信的。那些都是官方文件,我認為應該是被藏在了某些地方。”今年年初,竹上勝利偶然在舊書店發現了一套《大東亞戰爭陸軍衞生史》,共9卷,他只買到了1至8卷。在第7卷中,詳細記錄着“中支那防疫給水部”的活動詳情。
“不瞭解痛苦的過去就無法阻止戰爭。”竹上勝利説,“日本侵略中國、給中國人民造成巨大傷害是事實,我的父親曾是侵華日軍成員也是事實。我會進一步調查,讓更多人瞭解歷史真相,這是防止戰爭再次爆發的關鍵所在。”
“不能正視歷史的政府沒資格談未來”
“人會撒謊,但資料不會。”日本明治學院大學國際和平研究所研究員松野誠也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這樣説道。如前文所述,山添拓在國會上展示的文件資料最早由原731部隊成員池田苗夫於1964年捐贈給防衞省。可是,在日本《每日新聞》1984年8月15日的一篇報道中,池田苗夫卻宣稱“完全不想説關於石井部隊(即石井四郎,731部隊的創辦者及隊長——編者注)的事”,並宣稱自己“1942年才被調到731部隊”“沒參與實驗”。
“池田苗夫説謊了。其履歷顯示,昭和15年(1940年)他就已經在731部隊了。”松野誠也説。此外,山添拓在國會上使用的資料裏也明確寫有池田苗夫的個人履歷:他於1940年7月至1942年11月擔任731部隊的軍醫少佐。
松野誠也表示:“證言當然重要。但隨着時間流逝,證言存在記憶模糊的問題。在談及加害事即時,證言可能不夠客觀,比如像池田苗夫那樣,明明參與其中卻説沒參與,想要撇清關係。所以必須不斷挖掘歷史資料,驗證證言是否屬實或補充證言,從而更接近真相。”
松野誠也出生於1974年,高中時期偶然得知日軍在侵華戰爭中使用過毒氣,以此為契機長期自費開展侵華日軍毒氣戰、細菌戰等研究長達30餘年。
在日本挖掘歷史資料並非易事。松野誠也告訴《環球時報》記者:“我從研究生時代起就頻繁出入資料館、圖書館,從早到晚查閲資料。那時還沒有電子目錄,我每次都要一張張地去翻閲卡片目錄,很多時候都是一無所獲。”而且,更大的難度在於,查找、分析、收集資料的重要前提是,要先知道某個歷史事件的存在,否則根本不會想到要去調查。而自他的學生時代開始,就不曾在書本上學到過關於731部隊的內容。
“雖然還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我認為日本還有未被發現的證據。”松野誠也對記者表示,為了讓民眾瞭解到戰爭的悲慘和真實的歷史,作為歷史研究者仍需盡最大努力發掘資料、還原真相。
“一個不能正視歷史的政府是沒有資格談論未來的。”山添拓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如果不能清楚認識到本國犯過的錯誤,就無法防止未來再犯錯。”他認為,正視事實並基於事實謝罪是必要的,無論過去幾十年還是一百多年,一個國家永遠不會因為“時間過去太久”這個原因而無法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