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清水英男的謝罪為何刺痛日本?
作者:邢晓婧 徐可越 王璞
【環球時報赴日本特派記者 邢曉婧 徐可越 王璞】編者的話: 1945年3月,未滿15歲的清水英男作為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簡稱“731部隊”)最後一批少年兵被派往哈爾濱。79年之後,時年94歲的清水英男重返哈爾濱懺悔謝罪。這是他在二戰後第一次出國,也是第一次返回中國。然而,他也因為公開講述歷史真相承受巨大壓力:大量日本右翼攻擊清水英男“撒謊”“叛國”“遭人利用”,原本親密無間的女兒和他斷絕往來。清水英男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很多日本政客巴不得他閉嘴,但“謝罪的事我不後悔!因為我一直認為必須去!”
“我只不過説出了事實,為什麼要像個被告一樣被指責?”
宮田村位於日本長野縣。1930年7月,清水英男就在這裏出生。當《環球時報》記者一行所乘汽車沿着山間小路向前行進時,一處廢棄的房屋映入眼簾,門上寫有“清水建設有限公司”的牌子還清晰可見。戰敗回鄉後,清水英男大半生就靠這家家庭式公司維持生計。
來訪之前,記者已和清水英男多次通過電話。儘管年事已高,但他對當年的事情依然記得清楚。清水英男回憶説,1945年3月,當學校老師問他要不要去中國時,他心想“大概是去軍需工廠之類的地方吧”。就這樣,清水英男作為731部隊最後一批少年兵被派往哈爾濱,主要任務是從老鼠體內提取鼠疫菌。
“那時我14歲,完全是個新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清水英男頓了頓説,“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鼠疫菌)被用在了人體實驗上”。
1945年8月12日,清水英男接到指令,被要求撤退前搬運炸藥並銷燬731部隊的罪證。這一年的8月14日傍晚,他隨日本戰敗部隊逃離中國。在731部隊前後4個多月的時間裏,清水英男在標本室裏親眼看見一排排裝有福爾馬林的瓶子裏,浸泡着胎兒、嬰兒的標本,還有脖子、手以及各種人體器官。
回鄉後,清水英男娶妻生子,經營自家小公司,表面上過着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內心卻隱藏着巨大的秘密。“(在哈爾濱)做的那麼殘忍的事情,總是縈繞在腦海中,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清水英男説。

在採訪中,清水英男不願再談起在731部隊的過往,但當記者問起“離開731部隊時,你被警告禁止從事醫學相關的工作,可為什麼你的上司們卻成了大學教授,還開了醫院”時,原本語氣平靜的清水英男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在中國壞事做盡的人回到日本還能當上醫生,這讓人難以置信,太可怕了!也太荒唐了!”
“我(去年)去(哈爾濱)就是要謝罪,還有就是為當初被我們殺害的人祈福。”清水英男眼眶中泛起淚光。揭開日本過去的黑暗歷史,意味着清水英男要承受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這個老頭子在撒謊”“説的都是捏造的故事吧”……清水英男遭到網上右翼分子的猛烈攻擊,他很生氣,會忍不住想:“歪曲歷史的到底是誰?我説的這些明明都是(日本)做過的事!”
“我們做了那麼殘忍的事情,活生生地解剖了人!”清水英男無奈地發問:“日本政府毫無道歉的意思,我只不過説出了事實,為什麼他們(周圍的人)總是責怪我?為什麼我要像個被告一樣被指責?”
公開場合的發聲、周遭的責問以及旁人的眼光,把清水英男和家人的關係推進深淵。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女兒和他斷絕往來,曾經向他撒嬌的孫輩再未登門。
“你後悔了嗎?如果早知道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你還會站出來承認自己和731部隊的關係嗎?”面對《環球時報》記者的提問,清水英男思索後説:“有時候也會想,是不是不該説出事實,畢竟我都這麼大年紀了,是不是一直(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裏對自己更好?”不過,當記者追問清水英男是否後悔去哈爾濱謝罪時,他堅定地説:“謝罪的事我不後悔!因為我一直認為必須去!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會去。”
31年的等待,70年的沉默
飯田市位於長野縣南部,是一座人口不足10萬人的小城。1991年8月,“為了和平的信州戰爭展”首次在這裏舉行。在這次展覽上,時年78歲的胡桃澤正邦首次承認其曾作為731部隊的“技手”,參與了300個人體活體的解剖。在“為了和平的信州戰爭展實行委員會”(以下簡稱“戰爭展實行委員會”)的幫助下,胡桃澤正邦錄製了長達83分鐘的視頻,供述了731部隊從事人體解剖、開展人體實驗以及實施細菌戰等罪行。
今年76歲的原英章從那時起就是“戰爭展實行委員會”的成員。他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回憶説:“胡桃澤正邦的視頻錄像,就是我們當時拿攝像機拍攝的,手法和設備都不是很專業。他生前説過,這些證據可以隨時用來揭批日本政府的罪行。”
不僅如此,在1991年的“為了和平的信州戰爭展”上,胡桃澤正邦還展出了他從731部隊帶回的醫療器具和醫學書籍。原英章介紹稱,1945年8月,731部隊在逃跑前幾乎銷燬了絕大部分的文件和資料,胡桃澤正邦把當時使用過的醫療器具和醫學書籍秘密帶回日本。醫學書籍背後蓋着“石井部隊”的印章——代表731部隊臭名昭著的組建者和直接領導者石井四郎。
胡桃澤正邦的證言證據在飯田市這座小城引發關注,1991年的“為了和平的信州戰爭展”首場展覽就吸引了2685人前來參觀。在當時的一項問卷調查中,64%的受訪者認為應該將這種某一時期舉行的主題展覽改為常設展覽。由此,以“戰爭展實行委員會”為中心的民間團體多次向飯田市提出申請,要求建立和平祈念館(以下簡稱“祈念館”)。
胡桃澤正邦也決定將其帶回的物證捐贈給祈念館展出,但直到1993年去世,他都未等到這一天。經過申請、討論、請願、審議等一系列複雜的過程,飯田市議會2000年才批准開設祈念館。這場草根市民運動,歷經近10年才終於説服了飯田市議會。
為了收集可供展覽的資料,飯田市教育委員會成立了名為“和平資料收集委員會”的組織。為了祈念館早日開館,原英章等人馬不停蹄地收集展覽素材。直到2022年,他們才在長野縣收集到了超過1800件展品。原英章對記者表示,這一年,終於等到了祈念館可以在當年5月開館的消息,而這一天,距離1991年已經過去了31年。
同時,“為了和平的信州戰爭展”一直在舉辦。2015年當清水英男和夫人一同前來觀看該展覽時,首次承認了他和731部隊的關係。在那之前的70年裏,他從未對任何人提及此事。
“幻滅的真相”——“被消失”的8塊展板
基於長期的走訪調查和收集的資料證據,“和平資料收集委員會”製作了8塊關於731部隊罪行的展板,為開館做了最後的準備工作。然而,就在開館前夕,飯田市教育委員會卻以一些場景會讓“孩子們覺得恐懼”“女性團體覺得殘忍”為由,不允許祈念館展出這些展板。“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把這8塊展板又戲稱為‘幻滅的真相’。”原英章苦笑着説。
當原英章把“被消失”的8塊展板逐一在桌面上攤開時,《環球時報》記者看到,其中兩塊介紹了731部隊的惡行,其餘6塊則為胡桃澤正邦、清水英男、越定南等長野縣出身的731部隊原成員的證言證詞。

就這樣,開館時的祈念館雖然展出了胡桃澤正邦帶回的物證,卻沒有對此進行説明的展板。不少參觀者批評説,沒有展板説明,很難理解這些證物的意義,也無法知曉731部隊到底做過什麼。
此前因細菌戰而遭受傷害的中國人及其遺屬曾起訴日本政府,要求其謝罪並作出賠償。東京地方法院雖判決原告敗訴,卻在判決中認定了侵華日軍確實實施過細菌戰這一事實。經過開會討論等過程,飯田市教育委員會最終決定,為祈念館配備一塊關於731部隊的説明展板,摘取東京地方法院判決書中的部分內容。不過,這些內容措辭艱澀難懂,也缺乏具體含義。
原英章對記者説:“你們現在在祈念館中看到的唯一一塊關於731部隊的展板,是從2023年9月1日起開始展出的。雖然只有這一塊,上面也有很多不完善的表達,但要知道起初連‘731部隊’這個詞都不允許提及。現在能展出一塊展板,在我們看來,已經是向前邁了一步。”
“731部隊原成員的證言證詞是幫助民眾瞭解該部隊罪行的關鍵所在,否則就無法真正理解戰爭的殘忍之處。接下來,我們將為促進在祈念館裏展出731部隊原成員的證言證詞而努力。”原英章這樣説。
被修改的展板:從“胡桃澤正邦”到“A君”
作為目前唯一在世、願意公開揭露日本細菌部隊罪惡的731部隊原成員,清水英男去年的中國謝罪之行引發廣泛關注,而這能否讓“被消失”的清水英男展板重見天日?帶着這個問題,《環球時報》記者來到了祈念館,卻發現一切都沒有改變。
原英章稱,飯田市政府在“忖度”日本中央政府的意思,後者在國會中反覆聲稱“沒有關於731部隊活動的具體記錄”,而基於這種論調,飯田市政府會與日本中央政府主導的方向保持一致。原英章表示,在飯田市這樣的小城,人們普遍對於歷史修正主義沒有概念。
在採訪中,原英章告訴記者,隨着胡桃澤正邦的離世,其遺屬表示不願再公開使用他的姓名,理由是“胡桃澤”這個姓氏比較少見,“很容易被認出來”。在“被消失的展板”上,記者注意到,原本寫有“胡桃澤正邦”的地方已經被貼上紙條並進行了修改,紙條上將其姓名部分改為“A君”。
原英章稱,1945年清水英男在未滿15歲時在731部隊待了四五個月,應該沒有比他更年輕的親歷者了。也就是説,現實就是今後恐怕很難再有親歷者站出來承認當年的罪行了。
有觀點認為,對於日本歷史修正主義者來説,清水英男是“尷尬的存在”,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能讓一切謊言不攻自破。對此,清水英男説:“是這樣的!我礙着他們事兒了,日本(很多)政客巴不得我閉嘴。”他還説,自己的心願就是這個世界不要再有戰爭了,而忘記歷史,就可能重蹈覆轍。不過,清水英男仍有疑問:“我一個人謝罪就行了嗎?我一個人謝罪就能把一切都一筆勾銷了嗎?”